第54章 盘瓠狗哀鸣如血泣

    这次演兽会送上祭台的是盘瓠狗，身披五彩毛发，高大威猛，据说能轻而易举咬死一匹狼，是南方的一个部落为了讨好巫咸国的权贵，将自己部落的圣狗给送了过来。

    除此之外，还并了几件五彩衣一起作为贡品。贵人们很高兴，决定开一场演兽会，邀请其他王公贵族一同赏看。

    姒乐坐在台下最前端，等演兽会一结束就要上前去清理尸体肉块血迹等各种遗留在台面上的污秽。

    他身旁左右都各有几名和他一样穿白衣白裤的清台人在等待候命——真可笑，处理血腥脏物的清台人必须着白色，且必须不能沾上一滴血污，否则就要当众惩以鞭刑，以警告其未能做好贵人赋予他的神圣使命——威慑妖魔、震邪避祸。

    他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心里却在疯狂地笑，疯狂地打滚，一边打滚一边笑，把眼泪笑出来后，就蓦然静止，一动不动，最后向自己的心微笑，抱歉自己吓到了它。

    一口乌黑的大锅盖在台面上，一个奴隶拿着大锤不停地敲击在锅上，发出回响于整个斗兽场的“当当当”的巨大哐当声。

    披着五彩毛皮的盘瓠狗被困在锅底下，尖锐的嚎叫声透过大锅传了出来，不减一丝一毫的凄厉嘶鸣。姒乐身子一抖，两手抓紧了膝盖。

    “传说中，这狗能变人咧，怎么不变？怎么不变？怎么不变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奴隶一边敲击大锅，一边卖力地讨好着呼喝，试图挑起气氛。环形栏杆后的王公贵族们发出轰然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嘻嘻”“呵呵呵呵呵呵”。

    笑声各种各样，汇聚成一股令人刺耳的嗡鸣声，钻进姒乐的耳膜。他垂着眼皮，眼底有血丝，嘴上有笑容。

    脖子一紧，他眸子倏然一睁，反手一抓，将到现在都没学乖拽他脖上红绳的清台人一把从后头掼到了地上。

    那人服饰和他一样，除了没有红绳也没有脸上彩釉，摔在地上哼也不哼，抓着他的手臂爬了起来，拍拍胸口，兴奋地凑近来道：“睚眦，你力气越来越大了，你吃了什么，我也要吃！”

    这清台人叫螭吻，不是一回两回挑衅他——虽然在他看来自己一切行为举止都很正常——酷爱啃咬猎物。第一天他在甬道里遇见的男人，十有八九就是这人半夜发狂跑出来咬死的——这很正常，这里没人不发狂，所以每间屋子只能住一个人，除非你不想半夜一命呼乎，再也醒不过来。

    “当当当”的敲锅声愈来愈响，愈来愈大。人群狂热的叫喊声直冲天际，响入云霄，却被那黑色的巨大穹顶毫不留情盖了回来，又“轰”地一声在四处肆虐游走，席卷每一处人潮，如滚雪球般愈来愈澎湃，最后滔天汹涌，狠狠地将所有人都抛进地狱黄泉里的沸水中，腐蚀得一点渣子都不剩……

    这才是极致，这才是尽头……

    姒乐脸色扭曲地想着，一边想，一边揪着螭吻的手一把甩开。螭吻不肯，还扑上来，甚至伸出舌头想要舔他——这人在这呆了十年，已完全忘了自己是个人。

    可能台上的盘瓠狗的哀鸣声触动了螭吻内心里的暴虐感或唇亡齿寒的恐惧心，螭吻抱着他脖子的手在瑟缩颤抖，可语气仍是兴奋的，兴奋地颤抖：“睚眦，我好喜欢你，你让我吃吧，你让我吃吧……你好好闻。”

    姒乐眼睛死死盯着台上，那口大锅已经被掀开了，露出奄奄一息的盘瓠狗，那皮毛真是美丽极了，可是鲜血将一切染成一个颜色！他忽然暴怒起来，一把揪住螭吻后颈，用力拉远了。

    螭吻还在吐着舌头，鲜红的舌尖如蛇信子般垂涎欲滴，姒乐盯着他的舌头，想起了自己每日在眼睛旁描画的色彩，他伸出手，戳在螭吻嘴角，狠狠捏住。螭吻满足地喟叹一声，大口喘着气——这人也是个尤物，与自己不遑多让，可这样一个尤物在这里十年，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了——像台上那只盘瓠狗，彻底失去了自己五彩的皮毛。

    姒乐一手揪着螭吻的后颈，一手捏着螭吻的脸，螭吻坐在他膝盖上，两人就着这样的姿势仿佛静止了，外界的一切似乎都离他们远去。

    “你们兴致这么好？都结束了，别玩了，快点上台清理吧！”另一个清台人站起来对他们说。

    螭吻眼睛里流出泪来，他盯着姒乐脖颈上的红绳看，不停地流泪。

    姒乐松开他，他滑倒在地，奄奄一息，自己也爬不起来了似的。

    台面上一片狼藉，四周的环形座位已经空了，王公贵族们都已走了——他们戴着面具来，一结束就走，生怕自己沾上什么一样。他们在斗兽场的墙壁上画了咒文，试图镇压一切冤死的魂灵。

    没有人去管螭吻，他跟在姒乐后头，一反刚才的兴奋，默不作声地用巾帕擦着汉白石玉的台面，并从中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跪着，擦着地。

    他身旁是姒乐，单膝蹲着，巾帕拧也不拧，湿漉漉地一把甩在台面上，“啪”的一声，溅起一片红色的水花。

    见到螭吻在看他，姒乐向他弯起唇笑，温和又有礼。螭吻也嘿嘿笑了起来。

    等到玉石台面恢复了往日一尘不染的模样，所有清台人退下台，扔掉巾帕木盆，匆匆钻回了自己的小屋——他们就要控制不住了。

    除了姒乐。

    姒乐不缓不慢地走在漆黑的甬道里，幽暗的火苗压根照不清东西，他仍慢慢走着，最后步入屋中，关上门。

    然而甫一关门，他就抓紧了脖颈上的红绳，以及手脚上的红绳，每一根都拽得更紧了些。许久后，他才稍稍平静下来，背靠着墙在地上坐了下来。

    每日的饭食已经送过来了，馒头和粥还有菜汤。

    他抓了一个馒头，忍着满嘴的恶心感一口口地咽了下去，一边恶狠狠地咬着，一边从怀里摸出一枚莹白的珠子，单手用指节敲开。一面光幕浮了上来，落在半空中。

    姒乐叼着馒头，抓了杯水过来，就那样抬头看向半空中的光幕。

    熟悉而盛大的九嶷山祭舜大典的画面显现了出来。

    舜源峰下，高台之上，一男一女离一丈远相对而跪立。

    有虞谣依然盛装白衣，彩妆如面，歌声动人而响彻云霄。

    她对面的男子极为年轻，亦白衣华服，然而脸上淡青色的面纱掩盖了他的神情。

    男子从始至终微垂着眼眸，在清灵的磬石声中，低低追随着女子的歌声。清冷的嗓音永远铺在女子歌声之下，是一层如云如雾般的蒙蒙底色，让人看不穿、也猜不透他的情绪究竟如何。

    整场祭舜大典一如既往的恢宏盛大，祭典司仪高亢的祷声传遍四面八方，九峰之上亦人海涌动不息。

    高台之上，焚帛纸的祭器是一座四足立耳人面青铜鼎，色质晶莹如玉，栩栩如生的人面五官深刻如刀削斧凿，其余处雕錾着夔纹、饕纹和弦纹。

    姒乐久久地凝望着那张人面，耳边是悠扬肃穆的曲声，眼中是那张人面的倒影，以及跪立在高台之上，始终与女子保持一丈远距离的男子。面纱掩盖住那人的面容，可姒乐一看便知，那是伯霖。

    那是伯霖，和有虞谣。

    两人所合之曲《太铃》。

    歌声渐渐息止，钟鼓声亦散开远去，一切在无尽的时间中安然落幕。

    光幕消失，留影珠在地上滴溜溜地滚动着。姒乐叼着馒头，伸出一指压住。

    伯霖没有回来。

    九嶷山祭舜大典后，他没有回来，也没有写过信。

    姒乐曾回到学宫，在寝舍寻找。然而寝舍里所有物事摆放一如他离去，再没动过分毫。

    入牛斗之墟前，姒乐前往龙大人处要求退出学宫，龙大人问他理由，他说要加入牛斗之墟。

    龙大人当即脸色就不好看了，劝他要慎重想清楚，他不理，坚持要退出学宫，加入牛斗之墟。

    最后，龙大人好说歹说规劝不成，又被他的态度气得实在恼了，劈头盖脸甩出一句：“你以十二之龄入学宫，可入礼支而不入，辗转工支制弦室、锻刀室和司草局，本以为除草种树能让人修身养心，没成想汉柳一走，所有努力都白费！你看看你现在，日日在那齐宴楼宫外头打架斗殴，不学成材，不可调"教，不懂得好话与坏话，你简直就是那头凶兽梼杌！你既然要去牛斗之墟，那你就永远也别想再加入学宫！”

    梼杌……

    姒乐吐出馒头，用手抓着，翘起唇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笑，龙大人你可知，我不是梼杌，我在这，分明是睚眦啊……

    喉咙蓦然发紧，他端过一旁的菜汤，咕噜咕噜地一口闷了，这才觉得通畅了些。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伯霖唱歌，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伯霖唱歌也能这样好听，与谢大人截然不同。

    原来从一开始，自己所知道的伯霖，从来就不是真正的伯霖——他隐藏得太好，甚至汉柳都不曾察觉，直到那夜他在寝舍里敲响那架磬石琴，向自己告别离去……

    姒乐眼眸暗了暗。

    谁都是不由分说闯进自己的生命之中，之后又不由分说从自己的生命之中离开，从来没有任何东西是他真正所能够决定的。他加入工支，入制弦室，被激起了对旧日被夏后部落吊在树上的恐惧，逼得他将弓弦对向他人之喉……

    之后他入锻刀室，从天光堕入黑暗，日日与炉中火焰相伴，他战栗万分，幸好他不用接触火焰，只需要挥大锤。他也不愿再惹事，怕让伯霖难做。再加上后来自己放弃得到自己所锻之刀的份例，用来与祝冬羽做交易，换取谢大人的留影珠，这份难熬就这样被他扛了下来，直到那两个宵小大言不惭要将他献给伪神……

    汉柳拉他入司草局，他这才终于找到了久违的自由，尤其是与汉柳在一起——他强大、爽朗、快乐，跳起舞来能感染所有人——汉柳所在的日子，是他与伯霖不约而同依附着汉柳而最快活轻松的日子了，可是汉柳却以付出那种代价而仓促离去……

    及至后来，祝冬羽反目，与秉夏一同逼他入牛斗之墟，一切的一切，从来没有任何是他所能够真正决定的。

    除了他从始至终都将谢大人奉为自己的神明。

    只有谢大人。

    只有他。

    那一年春祭，日月关外，行雨峡道中，白鹿出现，谢大人现身，他立即弃了巫罗的衣摆，跟随许许多多的贡品一起，走向他的神明——谢大人。

    只有谢大人。

    只有仓河屺。

    他一生之所向，一生之所往，一生之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