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仓河屺咸相问巫谢
国都白星城内,街道熙攘,人流涌动,道上店铺林立,一片繁华热闹景象,每个人面上都是喜色,他们生长在这个富有的方国,方国里还有许多的神,没有比这更令人心满意足的了。
姒乐独自走在空寂无人的平巷中,这里不会有人经过,人都爱喜庆热闹,爱光明正大的宽阔街道,他不爱。
他从阴影昏暗中穿过,来到自己在白星城内的摊铺,一打眼望去,萧疏寥阔,没什么人。
在白星城光顾摊铺的大多是城内国人,他们是平民百姓,然而《云书》之争后,几乎没人再愿意来,除了从齐宴楼宫坊市里跟随而来的信徒。
姒乐心如止水地开门,在桌案后坐下,只是静静地坐着,什么举动也无。
也许该退了这个铺子,他们拒绝了谢大人的歌,自己已应该拒绝他们才对。两厢都不要强求,总会有人一直在原地。
国人百姓贪图眼前的安稳假象,不愿无故生事端,一再提起练兵改革之策的谢大人无疑成为眼中之钉、心中之刺。
哪里还会管你是什么第一神巫,为巫咸国祈来了多少年的福气不绝?长久的安稳换不来当下的敬重,一旦与大多数人背对而驰,神明也会被拉下云端。
棕绳风吹雨打,磨损严重,姒乐坐在店里,眼看着那一角棕绳被风一吹,脆弱连接的最后一条丝“啪”地一声断了,晃悠悠地飘了下来,在地上被行人踩过碾过,沾满尘埃。
姒乐起身出去,将剩余的棕绳全都卷拢收了起来,再拔下插在门栏上的招旗和蛇绣旗幡,一股脑团在怀里,然后进店关门,趴在桌案上睡了过去。
暮色缓缓降临之际,像一只大手遮住了苍穹,星子从指缝里透出来,万籁俱寂。
姒乐醒来,关了铺子,沿着平巷往回走,准备离开白星城回齐宴楼宫。
进了坊市,有人朝他打招呼:“红鬼来了?”
姒乐抬眸瞟了一眼,什么都没看清,不要紧,他转回头继续走。
经过祝冬羽的法器坊,他走了进去。
祝冬羽可能要关门了,正在收拾一大堆凌乱堆积在一起的东西。
姒乐没吭声,只看着他动作。
祝冬羽也许察觉到一丝不对劲,转过头看了过来,一见到他,眉关狠狠一锁,“你来做什么?”
姒乐看着他,“你要打烊了?”
祝冬羽没理会他这句,紧锁着眉头上下看他,不带感情地吐出一句:“怎么,跟具行尸走肉似的,跑我这来求安慰?”
说毕,祝冬羽摇摇头,轻飘飘吐出一句:“滚吧你,我可没这闲心陪你要死要活。”
姒乐看着他,脸上有些木然,为对方这毫不客气的迥异态度——之前他们还一起打过架。
姒乐道:“你要打烊了?”
“是。”祝冬羽转回头去,漠然道,“所以,滚。”
姒乐在原地立了会儿,伸手捂住一只眼睛,又放了下来,扭身走了。
空地上已坐满了谢大人的信徒,左右两侧也围起了新的棕绳——叶烛萤和那少女很快就将他左右两侧的帐铺盘了下来,每日和他错开时间放宵明和汉柳的留影珠。这一片地着实热闹了好一阵子,从早到晚都有信徒在这里流连徘徊不去。
叶烛萤通常不会放完就走,他一般下午放,放完了会等姒乐晚上的放幕,和其他信徒一起看谢大人的留影珠。
等放完了,就会缠着姒乐聊天说话,一起吃饭打哈哈。
姒乐脚步虚无地飘了过去,撩开帘子进去,“大信徒。”“大信徒来了。”“大信徒夜好。”
谢大人的信徒们不停地和他打招呼,他没有回应,在桌案后坐了下来。
“姒乐!”叶烛萤挤在第一排向他挤眉弄眼,做鬼脸,不停地招手。
浓厚的雾气遮挡了他的视线,他什么都看不清,却也抬起手摇了摇——像每回他离开寝舍时伯霖对他做的一样。
一颗留影珠放完,信徒们走的走,留的留。叶烛萤从地上跳起来,钻进帐里,凑到姒乐面前:“姒乐,肚子饿吗,我们一起去吃点东西,我发现一家特别好吃的酒馆,就开在对面街口那。”
姒乐坐在案后,手里握着一粒“暗红”的珠子发呆,听到叶烛萤的话语下意识摇头:“不去。”
叶烛萤一下子就耷眉耷脑了,搓着手心:“那我去买回来,我们在这吃。”
姒乐正要开口拒绝,谁料叶烛萤一说完就跑没影了,于是慢慢合上嘴,唇角放平,像一条没有起伏的线。
静静坐了会儿,他再也待不下去,一把掀帘出去,离开了坊市,离开了齐宴楼宫,他向密林跑去,一直跑,一直跑,一头撞进了夤夜深沉的雾气之中。
姒乐紧紧握着巫谢给他的“鲛珠”,那“鲛珠”在手心里滚烫,像要烧灼出一个血淋淋的洞,他握着这枚“鲛珠”,在遮天蔽日的密林里疾行,树枝刮破了他的袖口裤腿,扯断他的一缕头发,他只用另一手护住脸上的釉彩,其余不管不顾的在林中奔跑。
终于,钻出密林,他看到了那座山峰。
熟悉的水浪声在耳边回荡,稍稍平复了他剧烈波动的情绪。
姒乐将“鲛珠”妥帖收进怀中,开始沿着山石小径向上攀爬而去。
这个时候,谢大人不会出现在这,三月已归,接下来是六月,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谢大人才会回来,他不用再担心撞见谢大人。
因为他发现,只有当他身处黑暗中,才是他绝对安全的领地,他习惯隐匿于黑暗中,守候他,痴狂他,爱上他。
就连离开,都悄无声息。
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心安,不再不知所措,无所适从,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不妥当的,冒犯的,贪婪的,自私的……
他不能再那样自私的不为人着想,除非终有一日他也成为神明,否则他永远都没有资格站在他面前,对他说我爱你。
不切实际的爱与生命只会给另一人带来负担。
他不想要他感到困扰。让一切回到原点,他还是那个飨神的祭品,谢大人依然是云端遗世而独立的神明。
神明在祭品死后才出现。
姒乐贴在半山腰上,每向上爬一段,他的心就更坚定一分,他在心中不断自语,同时自我放逐。
他终于冷静下来,胸腔牢笼里的野兽也终于蛰伏,你看,多容易,无法成为圣人,直接承认自己是野兽就行了。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它从来都不复杂,他要剔除那些从别人那里搜刮而来的情感,那是蜜糖,也是毒药,大多数时候,只会带给他痛苦。
姒乐翘起嘴角,在大风呼啸的山石上静默微笑,像一只优雅的神兽。
他继续向上爬,终于近了,近了,然而下一瞬,他整个身体都僵在了山石上。
手指哆嗦着,要抓不住支撑点,如堕深渊。
“当年你在这里被飞廉发现,他把你送到我这里,要我收你为徒……你却不肯。”
陌生的声音淳雅而从容,听在耳中十分熨帖:“后来你自己来求我收你为徒,还说出了那句话。”
然后是熟悉的声音淡淡响起:“我已忘了。”
“不。”陌生声音继续道:“你没有。你一直都在这条路上走着。”
“是么……”
谢大人……和谁?
他们怎会出现在这……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都说你是为家国……”
谢大人微不可闻地轻嗤一声,“何必为家国?”
“这就是你的答案。所以你还要说你没有么?”
谢大人沉默未言。
“那日飞廉兴冲冲地跑过来,说看到一个有趣的事,一个男孩跪在悬崖边,浑身狼狈,一边流泪一边却不断嘶吼着什么‘无拘无束,无恶无碍,唯我仓河屺一人尔!’他蹲在云上看得滋滋有味,顿时就觉得这人了不得,就化作风一个兜头将你卷到了我这里……他还向天宫报备,说你就是下一任乐神……”
谢大人静寂无言许久,才淡淡道:“我已忘了。”
“不。”那陌生声音道,“你没忘。”
话落,所有声息都消没了,无人再说话,天地间只剩下了风声,其他事物沉入水底,被仓河吞没一切声响。
姒乐紧紧趴在石壁上,呼吸都凝滞了。
僵硬的手指一点点蜷缩起来,慢慢握紧了。
“无拘无束,无恶无碍,唯我仓河屺一人尔!”
他脑中情不自禁浮现出一个画面,苍茫辽阔的天地间,孤峰兀立的荒山之上,汪洋水色蔓延天地,大风刮过,一个衣衫褴褛瘦弱的男孩,倔犟地跪在陡峭的悬崖之上,向那无边水色痛苦嘶吼:“无拘无束,无恶无碍,唯我仓河屺一人尔!”
风声裹挟着嘶吼声传到远方,从此,这座荒山名为仓河屺,这既是那个人,也是这座山。
姒乐忍不住细细颤抖,为这样的画面而感到震撼难言,心头激起千层浪,每一层浪都在咆哮着、嘶吼着,那个男孩也许泪流满面,也许痛哭流涕,却咬牙切齿地向天地山川不断昭告自己的信仰。
得是怎样一种绝望,才能让一个小小的男孩嘶吼出那句话,这种绝望,举世震撼不可言,上达天,下达地,谁也无法插手哪怕一足。
姒乐流下泪来,这是他的神明啊……
“巫咸国盛极必衰,这是必然之势,你为何要一直想方设法为它百般周旋?”
谢大人道:“也许吧。”
“你说何必为家国,可你所作所为哪一桩不是为家国?”
“……”
“你已半步飞升,若抛弃这些杂念,任其盛衰,不为这些尘世烦扰,不就正应了你那句‘无拘无束,无恶无碍’么?”
谢大人:“是么……”
“西伯侯讨伐商纣王,不论最终胜败,他们都不会任由巫咸国相安无事下去,巫咸国之势,不敌天下之主。你跟随西伯侯军队,可是已算到西伯侯将胜?如此可为巫咸国谋一条生路?还是说你在乌云顶听到了什么?”
谢大人淡淡道:“也许吧。”
“你本可飞升而去,早列仙班,若被巫咸国拖住脚步,或导致你因果不断,飞升受阻,你该如何?”
谢大人静了会,忽而若有若无一声轻笑,漠然道:“求之不得。”
姒乐倏地瞪大了眼。
求之不得……?!
那人话语中多了丝无奈之意:“巫谢……”
两厢静寂了一会儿,谢大人平淡道:“巫彭可还在你身边制药?”
“确有此事。”那人道,“你要寻他?”
谢大人道:“上古灵山十巫有三粒不死药,咸相大人可知不死药如今在何处?”
气氛陡然微妙起来,风声停滞了一瞬。
咸相缓缓道:“你欲吃不死药?”
“不。”谢大人道,“我想让一个人吃。”
咸相:“何人?”
谢大人未答,只道:“听闻巫彭乃灵山十巫中擅药者之首,不死药可是在他处?”
“巫谢。”咸相平静道,“你欲给何人吃不死药?”
谢大人:“……”
“据说这次祭舜大典你不欲参与,我与国师本还望你参与,毕竟此事于你于巫咸国而言,多有利处,得舜帝之庇佑乃无价之福气,于你飞升多有助益才对。”
咸相如是道,“你与有虞谣如何了,你可是要与她结为仙侣?”
谢大人未言。
“此次你任由有虞谣单独入九嶷山,我便想,你待有虞谣,究竟是哪种感情……”
咸相似乎已有所料,“若她无飞升之质,你这不死药,可是为她所求?”
谢大人依然沉静:“是。”
“那你自己呢?”咸相问道。
谢大人淡然道:“我不必吃。”
咸相悠悠叹了口气,无奈道:“我真是不知你究竟在想什么了,若有虞谣服下不死药,你却因巫咸国飞升受阻,该如何?”
谢大人道:“无事。”
咸相道:“只需她即可?”
谢大人道:“只需她即可。”
又是悠悠一声叹传来。
姒乐整个人已经听得呆滞了。
心死如灰。
他从仓河屺冰冷的山壁上一点点滑下来,游魂般回了学宫寝楼,再爬上第二十三层,在黑黝黝的空无一人的寝舍地上躺下,四肢摊开,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犹如躺在一张祭台上。
伯霖离去前夜,一盏油灯明明灭灭,室内光影昏暗。
姒乐伏在伯霖膝上痛哭流泪,“不要,伯霖……”
伯霖捋着他的头发,没说话。
姒乐仰头去看他,却被他摁了回去,继续抚着头发。
“总有一个人是我救不到的。”
姒乐:“伯霖……”
“我有时候也会想……”伯霖哽咽一声,没说下去。
之后,他轻声笑了笑,“也许,能爱上一位神明,是很幸福的事吧……”
他用手捋了捋姒乐的头发:“不用管我,只需要去爱你的神,一直去爱你的神吧……”
“伯霖……”姒乐忍不住唤他,眼泪掉了下来,“我……我……”
“别再说了……”伯霖抱住他,“都别再说了……没用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