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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烛萤溢泪心上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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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暮时分,下起小雨,淅淅沥沥,风色在到处刮,风雨一起染上姒乐的长发。他眺了一眼矗立在雨丝斜飞中的朝云亭,抬手拨了拨耳边的银月耳饰,踅身往山下而去。

    今日齐宴楼宫外头没有什么人,漫天薄薄雨色,在视野前降落下一片濛濛的雾气。姒乐穿风带雨,在银饰清灵的碰撞声中迈上了坊市入口短短三级台阶,身影一瞬没入其中,像一只急切归笼的幼鸟回巢。

    转过几个街口,无视各种打量或仇视的眼神,姒乐踩着灰黑色的石砖一路往自己的摊铺而去,远远便瞧见空地上坐满了人,大家相互依偎在一起,仿佛在互相取暖。

    《云书》一出,谢大人仍然遗世独立于云端,不受污脏,他的信徒则顺理成当成为了口诛笔伐的对象,可谓是针锋相对,格格不入,各有各的坚持与信仰,我说不动你,你也别想来规劝我,都有点所谓吧的架势。

    姒乐拉开帐帘,满地信徒顿时欢呼一声:“大信徒来了!”

    姒乐面不改色拖出桌案,正要坐下,帐外穿过围绳的空档突然扑来一个人影,向姒乐直直撞来。

    姒乐连忙扭身让开,一手扶着案沿怕被撞倒,另一手去拦那撞过来的人影。

    “呜呜呜呜……”

    那是个少女,衣裙裾摆与绣鞋已经脏污了,看来也是踏雨而至,见姒乐拦她,一把抱住姒乐那只手臂,“咚”的一声就跪了下来,埋首在他袖中嚎啕大哭。

    姒乐一手按在案上,一手被那少女抱住,僵在原地忘了动弹。

    旁边也忽然传来一声哽咽,姒乐扭头一看。叶烛萤正站在他旁边,眼泪鼻涕哭了一脸,还凑近来看他。姒乐顿时眉头就是一拧。

    “没……没办法,太……太可怜了我们……”叶烛萤一边抽噎,一边哽咽道,“我们……我们都没有……神了。”

    姒乐脸色不善地看着他。空地上的信徒陡见此变故,都站了起来,但见姒乐按捺未发的样子,又都坐了下去,只是脊背挺得直直的,俨然一副一有异动立马就冲上前的架势。

    “做什么?”姒乐冷梆梆问道,感觉到透过衣袖布料渗来的泪水湿意时,皱了皱眉,想将手臂抽出来,谁知这一抽非但没抽出来,还被那少女抱得更紧了,不免整个人都烦躁起来,“放开。”

    “呜呜呜呜呜,太可怜了。”叶烛萤哭得比那少女声音还大。空地上的信徒互相去了一个眼神,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叶烛萤抱住姒乐的另一只手臂,姒乐的两只手臂都没了,他想起宵明说过的话,整个人木在那,姿势僵硬无比。

    两个人抱着他哭,叶烛萤丢了神情有可原,那这女孩呢?也丢了神?丢了神为何要抱着他哭?他又不是他们的神。

    姒乐面无表情地想着。

    “大信徒真可爱……”有信徒忍不住道了句,她身边的信徒听闻连连点头,“与谢大人是不一样的。”

    “但也是很像的。”另一人说,“你们不觉得大信徒很像台上的谢大人么?”

    “啊,这样一说,好像确实……”此话一出,引来一片赞同附议之声,直道难怪大信徒能成为大信徒,原来是这样。

    他们的话语钻进姒乐的耳中,让他回过神来,终于开始提起心力来处理面前的事。

    “叶烛萤。”姒乐沉声又叫了句,“有事说事,不然滚。”

    叶烛萤身子一抖,当初姒乐冲去救汉柳的架势把他吓得够呛,从此彻底服了姒乐。

    他不情不愿地放开姒乐的手臂,抹了把眼泪,看着跪在地上小声啜泣的少女,那少女身子清瘦得被风一吹就要飘了似的,哭着的时候全身都在颤抖,显得格外令人不忍。

    姒乐也垂了一半眼皮去看这少女,问叶烛萤:“她是谁?”

    叶烛萤吸了下鼻子,声音已经哑了:“她姐姐上吊自尽了。”

    此话一出,那少女身体一颤,哭得更是连连哽咽。

    姒乐一时没反应过来,因他没料到他们竟为了一桩死亡哭得这样凄惨,下意识问道:“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汉柳!”叶烛萤刚想愤愤,又想到汉柳的遭遇,顿时蔫了下去,“她们是汉柳的信徒。”

    姒乐彻底愣住。汉柳的……信徒……自尽了?

    这三者放在一起让他有些懵,问道:“她们为了汉柳而死?”

    叶烛萤呸他一口:“什么她们,只有一个,姐姐已经死了,妹妹还没死!”

    姒乐消声了。汉柳的信徒为他死了,一见到汉柳被汉柳嫌弃只会大喊他名字的信徒……为他死了,那位信徒的祭神之礼完成了。

    “她为什么要哭?”姒乐指了指一直哭的妹妹。

    少女闻言,忽然抬起头,恨声道:“你说为什么?!”

    叶烛萤被震了一震,觉得丢脸,赶紧稳住。

    姒乐拧眉,“她能为神而死,应该很高兴才对。”

    少女通红着眼眶,咬牙切齿道:“你知不知道汉柳在哪?!你们以前都在一块的,汉柳到底去哪里了?!”

    姒乐道:“他离开了。”

    “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少女再也强作厉色不下去,掩面垂泪,哽咽道,“你知不知道他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啊……”

    “……”

    “姐姐生了病,总是郁郁寡欢,可是只要一看到汉柳,她整个人就不一样了,她……她很开心……她会笑,她以前都忘了怎么笑……她一直生病,这病让她很痛苦……”

    “……”

    “她感觉不到快乐,她一日一日的消瘦下去,就像被鬼魂勾走了生命,一日又一日的憔悴下去……我总是……”

    泪水从少女指尖淌了出来,她声音嘶哑:“我总是在夜间醒来……看到姐姐一直在院子里走啊走……她睡不着,她就一直走啊走……像一具行尸走肉……也许哪天,她就没了……”

    “……”

    “直到汉柳出现……直到汉柳出现啊!”少女蓦地埋首下去,头抵着膝盖,压抑着剧烈起伏的情绪,颤声道,“汉柳只要一出现,我们看到他,就会觉得开心……他舞跳得那么好……唱歌也唱得那么好……”

    “……”

    “我们在他的歌中感受到了快乐……而那快乐,是汉柳的快乐,是他,是他将自己的快乐传达给了我们……”

    “……”

    天地间一片静默,所有人都在凝视着那哭泣着吐露心声的少女。那人埋首在膝上,双手掩面,跪在地上,是一副虔诚而神明未立于前的姿态。

    她缓缓伸出手,向着空荡荡的帐铺,黑色的底布里子,哽咽地叹息道:“他是我们的心上欢喜与无上极乐啊。”

    姒乐面色一瞬空白了下去,嘴唇动了动,他想说什么呢……

    是了,他想说:汉柳,你听,这是你的神铭。你听,她们在对你们说,所以请你不要感到恶心可以吗……

    泪水倏然滑落,姒乐双手撑在案上,垂着头不言不语,无声流泪。

    悲伤的气息传到了每一个人身上,他们纷纷抚心跪倒,在心里默念自己的神铭。

    叶烛萤哭得像狗一样。

    天逐渐黑沉,有路过的信徒看到这一幕,停下来看了会儿,发现看不出发生了什么事,遂道了句“无聊”,扬长而去。

    “姒乐……”叶烛萤哭得鼻子通红,衬着脸上那道疤,看上去很是滑稽,“我以后可不可以跟你混呐?宵明让我来你这……”他说到这里,又哽咽了一声,“姒乐,你知道吗……宵明……宵明他……”

    他沮丧万分地道:“他不要我了。”

    姒乐:“……”他知道,比叶烛萤更先知道,你这条被托付的狗。

    姒乐道:“你要做谢大人的信徒?”

    “才不是!”叶烛萤猝地弹了起来,“我没可没说啊,你可别乱讲,被宵明听到就不好了!”

    姒乐烦躁极了,捋了下头发,“所以你到底来找我做什么??”他想不通为什么一个神会把他的信徒托付给别人,然后还不做别的神的信徒。

    叶烛萤见他这样子有些呐呐道:“我不做什么,我就跟着你,然后想在你这放宵明的留影珠……”

    “不可能。”姒乐断然回绝,“这里是谢大人的地方!”

    “就错开时间……”叶烛萤看着姒乐一瞬黑下来的脸,说不下去了。

    姒乐盯了叶烛萤半晌,久久不吭声,他那模样叫底下的信徒都忍不住惴惴起来,忍不住劝了句:“大信徒,没……没关系的,如果错开时间……”

    这人也没说下去,因为姒乐不耐烦地啧了声。

    那少女还跪在地上,不说话,只是哭,泪跟流不尽似的。

    姒乐双手交握立在案后,沉沉地盯着远处一盏八角琉璃的红灯,那红光像是隔空映在了他的脸上,影影绰绰的,昏暗不定的如一朵明灭绽放在深渊里的花。

    所有人都在看姒乐,都在等待着他做决定,少女也不哭了——她的意图很明显,她也想要放幕汉柳的留影珠。

    其实这已十分罕见,往日若有人别说提出这要求了,光是吐露一下对谢大人的不敬,姒乐都会立马给他教训,可如今,就是现在,他已经思考那么久了。

    他在想什么?

    这一刻,所有信徒的心中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了这个疑问。

    没人知道这个疑问。那个大信徒,他将属于他的神的图案画在脸上,那是他的忠诚的象征,可同样,他将自己藏匿,他将自己隐匿于那浓墨重彩的面具之后,没有人能够看到他。

    他消失了,又没消失了。

    他在那,又不在那。

    他依附于另一人的身后,变成了那个人的影子。

    这样的发现让众信徒们心情沉重,竟再也说不出任何的所谓劝慰之语了——那不是大度,那是在生割眼前这个人的心。

    夜风呼啸卷过,来了又走,在这样的漫天尘埃之下,那个立在桌案后的人终于抬起手,众人屏息盯住他的举动。那只手撩开一侧的黑发,取下一枚耳饰,缓缓放在案上,往前推出一寸。

    夜色里响起他清冷沉寂的嗓音:“于左右另开铺帐,左为汉柳,右为宵明,之中之谢大人永不改变。”

    刹那间,欢呼声响彻天地。

    叶烛萤猛地一把抱住了姒乐,少女也喜极而泣,姒乐立在叶烛萤的怀抱中,脸上……没有表情。

    有人来看了,道一声“无聊”又走了。

    是啊,多无聊,人与人之间的崇高感并不相通。

    ……

    姒乐行于夜色中,丰沮山是一块奇形怪状的巨大石头,今夜没有月,也没有暗淡的星子,姒乐未曾抬头仰望漆黑的天穹,一直行路,回到寝舍。

    一推开门,就听到“叮——叮——”的乐声,姒乐没有往里走,就站在门边静静听着。

    是磬石琴,伯霖在内室敲原先那块磬石制成的磬石琴,曲调有几分熟悉。

    姒乐安静地听了会儿,发现是他们去雨师妾国的途中,在酒楼醉倒后醒来的那个清晨,汉柳即兴而作的那只小调。

    然而不似汉柳的轻快热情,这是一首空灵得几近于虚无的飘渺曲调,有如掩在轻云白雾后,藏了许多光阴的孤寂与幽婉,不曾视于人前。

    姒乐心底没来由地升起一股恐慌,连忙冲进内室,看见伯霖正坐在汉柳床边,脸色清淡的用木槌敲击着磬石琴。

    细腰鼓躺在床尾,汉柳曾在那个酒后的清晨,迎着晨曦晖光,拍着鼓唱着:“我要你到云上——我陪你到云上——我们一起到云上——”

    伯霖此刻正在敲的曲调,赫然就是汉柳唱过的那首,只是风格完全变成了另外一种。

    姒乐怔怔地注视着面前这从未见过的伯霖,心口蓦然抽痛起来,脑子陷入一片混沌与虚无。白雾笼罩而来,遮住他一切视线。

    “我要你到云上……”

    “我陪你到云上……”

    “我们一起到云上……”

    白雾缓缓散去,朦胧间他听见伯霖在说:“姒乐,我今日去坊市了……你很厉害,做得很好,你比我想象中成长得还要快……”

    姒乐身子颤抖着,无边恐惧透顶而来,快要压制不住。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回部落筹备九嶷山祭舜大典……巫谢大人不来……按照以往族规,我作为族中二代嫡孙,要登台和歌。”

    不,不要。姒乐疯狂地摇头。

    “我不能带你去,巫咸国盯上伯苏部落了,他们竟想为伯苏部落建国……你知道癝巴部落的下场吗……”

    姒乐捂住脸,不要,不要……

    “你一个人也可以做得很好……要记得给汉柳写信,白鄂鸟我留在这儿,记得给他写信……”

    姒乐跪了下来,泪流满面。

    伯霖走了。

    而他也终于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忽略了什么。

    寒风穿过长廊卷进屋里,暖意还未开始凝聚就散了个透,油灯干涸成一片颓唐,歪歪扭扭地立着,像个已至暮年的老人。

    “我在齐宴楼宫找你们……”伯霖的语声轻不可闻,“然后去宝源山……也许你们回了寝楼……叶烛萤凌晨的时候来了一趟……”

    酸涩涌上心头,姒乐捂住心口。

    “哪怕我不能帮到你们什么……”伯霖轻声说,“可别总让我一个人等着啊。”

    ……

    伯霖他,也一直在为汉柳的离去而感到痛苦。

    伯霖他,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他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加入学宫……

    是他拖累了伯霖,他将伯霖拖进深渊,拽着他不放,吸取他的血肉占为己有,从他那里攫取来的情感与知觉,被他用在另一个人身上。

    是他辜负了伯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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