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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夜间独对沉默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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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寝楼第二十三层时,姒乐已经回来了,正背靠着置物架坐在外室,抬头看着半空中的一方光幕。

    光幕里,是那一幕伯霖曾在仓河屺上见过的影像——那时姒乐出事,汉柳用英招马带他们去仓河屺。

    听说是巫谢大人的第三颗《星辰》,是一场切切实实返璞归真的演歌——一身雪白衣的巫谢坐在地宫中莲花形状的祭台上,横五弦琴于膝上,独自弹奏独自轻唱的画面。

    地宫中的光线是暗淡的,只有头顶一盏白色的宫灯洒着幽幽的淡白莹光。

    景象之极致孤寂之令人难以理解。

    可是这颗留影珠,是姒乐看得最多的一颗。

    这还只是他目睹的。在他所不知的深夜,姒乐是否也在彻夜不眠地看着、体会着呢?

    姒乐究竟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去看的呢?

    伯霖想,他无从得知,他已经很久没有主动去询问过姒乐什么了,大多数时候,他已无法再准确捕捉到对方的情绪究竟如何。

    这叫人无可奈何,可最终谁都要自己一个人走。

    光幕中淡白的莹光穿透时空,幽幽洒射在姒乐的面上,他没有点灯,室内一片漆黑,只有这朦朦胧胧的光影,像是给他戴上了除彩釉之外的第二层面具。

    伯霖无声带上门,立在阴影中也看着那面光幕,轻而淡的歌声回荡在室内,他的心亦随之沉沉浮浮,隐隐戚戚。

    可事实上,这并不是他最喜欢的巫谢大人的歌——也许是姒乐的——他不期然想起三年前祭舜大典的前夜,白子繁在舜源峰脚下的客居院里,与乐支弟子一起排练《南风》,而姒乐就趴伏在栏杆上,扭头看去时,脸上定定失神的模样。

    莫名一股悲哀涌上心头,光幕也到了尾声之际,没多久,彻底息声了。

    室内重新陷入黑暗。

    谁都没有出声,谁都没有去点灯,姒乐背靠着置物架,两手交握地坐着——带着薄墨色的手套。

    伯霖站在角落的阴影中,与黑暗融为一体——穿着青绿色的缎面衣,戴着深兰色的手套与脚箍。

    谁是野兽,谁又是魂灵?谁都没有生机。

    终于,伯霖微叹一气,来到桌边点亮油灯——汉柳走后夜明珠全收了起来。火苗跳起,照亮一方室内,幽幽地映在脸颊上,伯霖去看姒乐,发现那人在火光的边缘处,半明半暗,到底是暗的。

    他将书扔在地上,持着油灯走近,“姒乐。”

    姒乐缓缓转头看他,翘了翘唇:“伯霖。”

    伯霖将油灯置在窗边书案上,坐了下来,轻声道:“在想什么?”

    姒乐直直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道:“我觉得谢大人很孤独,所以……想跳舞去陪他,可是不行……我做不到。”

    “是么……”伯霖模棱两可地接了句。姒乐心想,最近他们都这样说,是么,是么,是么,好像要反反复复确定说话者的真实意图,又或者……给自己留出有余的后路。

    “你已经是他最独一无二的信徒了,为何还要想去跳舞?”伯霖问道。

    姒乐沉默了,难道说自己听不懂谢大人的歌,想要走另一条捷径?可他也说不清自己的真实想法,许多条辨不清颜色的藤蔓扭缠在一起,他没法取舍其中任何一条。

    伯霖见他不言,便也不问了,他总是适时切断话题,不会让人感到困扰或冒犯——透着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疏离。

    礼之极致则为疏离么?姒乐思绪一瞬抽空,想起了一些曾经忽略了的事——最初他执着于找自己的神,伯霖带自己从客院去学宫看宵明和秉夏,碰上汉柳和宵明跳舞打架,而自己对秉夏说要为他去死,最后还从高台上跳了下来……

    第二天,礼师龙大人问罪,伯霖端起盛了水的金盆跪下,说要加入礼支一脉……

    姒乐瞳孔微缩,这些过往被他忽视的画面一瞬变得极为清晰——那时他不懂人事,后来对这些也总是模糊而没有刻意回想过……

    所以……交握的手蓦然收紧,所以是他连累了伯霖,让伯霖不得不加入学宫的么?而伯霖最开始是在客院住的——他原本就是不愿加入学宫的。

    姒乐愈想愈恐慌,一把抓住伯霖的手,声音夹杂了丝听不太出来的颤抖:“伯霖!”

    他突然的举动让伯霖疑惑不解,“嗯?”

    姒乐又陡然沉默,他一点点松开伯霖,背也慢慢靠回了置物架,他像往常一样翘起唇:“没事。”

    伯霖顺了顺他披散的头发,看了眼他脸上的彩釉,“不早了,卸了吧。太久了……会难受的。”

    姒乐乖乖起身,两手垂在身侧,有些无所适从,低声道:“好。”

    说完便进盥洗室洗漱去了。

    月上中天,内室已灭了灯,一片浓稠的黑夜。

    姒乐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折屏上的彩绘,那本是青松漫山、大雾缭绕的屏面,只是太黑了,他什么都看不清。

    他果然是自私贪婪的,他说不出口内心真正的想法,他如一团阴影,扯住了所有本该前行之人的脚步,让本该生在云端、徜徉在竹林之中的人停滞不前,他拉扯着他们,将自己依附在他们身上,向他们攫取血肉,讨要情感,甚至妄想取而代之,或平视而处,奢望自己能够陪伴……可自始至终,他不过是一个可怜的祭品罢了,早就该在祭台上死去,所有的苦难从一开始就会结束。

    姒乐闭上眼,经年不见阳光的脸颊惨白如纸,与冬日的雪色、月色相提并论。

    天明,出了春日温暖的阳光,积雪早已融化,寝楼的门檐下开始生发芳菲。

    姒乐起身,闭着眼坐着,半天没动弹。

    他这样子看得伯霖发笑,“还没睡醒?那再睡会儿?”

    姒乐慢慢睁开眼,隐隐约约看到汉柳还在呼呼大睡,遂身子一倒,又睡下了。

    伯霖在案前一边阅书,一边盘着麋角珠,草木清香从他指尖丝丝缕缕溢了出来,让他仿佛再次回到了乘黄神兽的背上,他们在朝仓河屺而去,在朝他的神而去。

    姒乐心神渐松,翻涌折腾了一整夜的灵魂疲惫至极,沉沉睡了过去。

    伯霖给他掖了下被角,又把汉柳伸出被子的脚塞了回去,然后继续安静地阅书。

    日上高头,姒乐猛然惊醒了,他竟然看到了汉柳?!

    他迅速朝旁边原本汉柳的床看去。

    空空如也。

    他做梦了?!是了……怎么可能,汉柳已经回昆仑山了。

    姒乐闭着眼睛缓了许久,这才起身下床穿衣,长到腰际的长发在脸侧不断晃动,他垂着眼皮给自己整理好衣领、袖口,然后就那样披散着头发去洗漱。

    伯霖从外室拐进来,看到他起了,道:“醒了?”

    姒乐怔怔地看着他。

    伯霖凝视着姒乐未着任何彩釉的脸,似恍神了一瞬,然后道:“看你睡得不安稳,没叫你,现在怎么样?”

    姒乐没注意到这些,他“嗯”了一声,垂着眼皮赶紧去外室洗漱了。

    伯霖立在原地没动,脑海中浮现出方才姒乐的脸,祭品已经长大了,他想。

    等姒乐收拾好,再进来内室,脸上已描了彩釉,照旧是青红二色,头发束在脑后垂披着,看上去精神气还不错。

    他向又开始阅书的伯霖道:“我去宝源山了。”

    “嗯。”伯霖没回头,只抽出一手,背对着他摇了摇。

    幢幢宫殿被姒乐抛在脑后,远远便瞧见宝源山上的盐泉丰白如雪。

    紫竹林掩映着通天的白,闪烁着暖阳的泠光,溪水潺潺如旧。

    白鹿正低首在溪边酌饮泉水,一身白衣金腰的巫姑立在它身旁,微眯着眼看头顶的太阳,也许在观察天象卜筮。

    见到姒乐过来了,遂转眸看向他。

    姒乐照常向她行礼。

    巫姑看着姒乐,“巫谢的信徒?”

    “是。”姒乐回道。他并不清楚为何他在宝源山待了这么久了,巫姑每次见到他仍是这样的开场白,就像在确认着什么。

    巫姑的视线在他的脸上扫过,“巫谢快走了吧?”

    姒乐一怔,“谢大人不是已经去练兵了么?”

    眼下是四月,谢大人三月归来唱完《云书》就走了。

    “西伯侯将于孟津举行盟誓,巫谢将去。”巫姑道。

    姒乐:“是么……”

    “嗯……”巫姑眉梢微动,淡淡道,“也许吧。”

    原来她也不确定谢大人是否会去,可光只是听到这个消息,他也不该置之不理,遂向她一揖:“谢谢您,巫姑大人。”

    巫姑不置一词,正好白鹿饮完了泉水,她便牵着白鹿走了。

    姒乐摊开一只手看着,将去盟誓又如何,他不是汉柳,他没有英招马,他哪儿也去不了了。

    姒乐往如意宝树而去,还没至近前,就看到一个人立在树下,凝着那树上挂满的文白玉石。

    那人穿巫师黑袍,衣身上以粉线绣花瓣与白狼,眉心朱砂,腰间银鞭,赫然正是曾与汉柳比舞的巫抵。

    姒乐停了停,这才朝巫抵走去,“巫抵大人。”

    巫抵开门见山道:“我听说汉柳在这干活,他很久没去齐宴楼宫了,我来找他。”

    姒乐一顿,“找他做什么?”

    巫抵道:“找他跳舞。若可行,再比一场舞。”

    “巫抵大人,抱歉。”姒乐嘴角翘了起来,“汉柳已经不在巫咸国了。”

    巫抵很不解,“那他在哪,我去找他。”

    姒乐忽然想笑:“他在昆仑山,您要去么?”

    巫抵低眸认真地想了片刻,然后转身走了。

    姒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跪在如意宝树下,捧着肚子一直笑,一直笑,抱住树干笑个不停,笑到最后眼泪出来了,都没有停止。

    他在山巅上,抱着一棵树,笑得像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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