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锻刀室之狭路相逢
姒乐不再去齐宴楼宫了,他没有了去的理由,他想见到的人不在那,他想要向买留影珠的人与他断了往来……他如一只阴沟里的臭鼠,躲藏在旗幡后、角落里、阴影中,他偷听来的话除了悲伤不舍与垂泪哭泣之外,也很少再有其他。
他不缺悲伤与哭泣,那是他生命中大多数的时刻。
每日山上山下往返,从寝楼第二十三层到地底锻刀房,他一直在这样的光明与黑暗之间游走、沉浮,落不到实处,踩不着定点,被人扯在空中,掉不下来,也上不去更高的地方。
他不再以真容示人,青红色的彩釉长在了他的脸上,他的神明不在,他更需要证明他是他的信徒,以此提醒他,警告他,狠狠击打他,除了他再没别人。
他会是他最独一无二的信徒,谁也别想跟他抢。
他们只会哭泣,他偏不。
他依然在夜幕降临时,去往书楼,一次又一次地沉浸在留影珠声色飘渺的幻境中,蜷缩于地,拥抱着留音石沉睡入梦,在斑驳芜杂的梦境中窃取那么一丁点儿虚假的快乐。
他不断翻阅着解释爱与恨的书籍,妄图寻找一条捷径,倾泻满腔苦□□意,那快要将他涨爆。
他的神明不在,他要怎样表达他的爱?
汉柳把伯霖那块磬石切成一条又一条,做成了一张磬石琴,小木槌敲上去好听极了,叮叮咚咚,空灵悦耳,有如那人干净而空灵的吟唱。
姒乐在半山腰上遇到库人——工师倕,打过招呼后被对方叫住:“锻了几把刀?”
姒乐摇头,“不知道。”
工师倕注视着他脸上的彩釉,“想不想去画室?”
姒乐摇头,“不去。”
没等工师倕继续说,他便转身走了。
他手里提着一包铜玉琮石——本想给祝冬羽的酬劳——准备还回锻刀室去,他用不上了。
进了溶洞,昏暗与火星一同逼了下来,他闭了闭眼,又睁开,适应了这样的极端之后,他往库房走去。
通目一扫,便知库房又上了新——不用质疑巫咸国的财富。姒乐把包裹里的东西各自倒回原位,正要离开,忽闻两座横架后传来窸窸窣窣的交谈声,还有金石碰撞的清灵声。
好大的胆子。
不知为何,这是姒乐的第一反应。
他“嘻”地一声笑了出来。自己不也是么?
姒乐背靠阴影,立在横架前没动,手还搁在架上,就那样没动了。
窸窸窣窣的老鼠出来了,两个人一边走一边低语:“这回够了吗?”
“够了够了,这回上新的多,下次都保够……”
“小心点,别被人发现了,这不是一回两回的事。”
“我知道,可我恨不得把整座库房都给他搬去,你不知道玄浑大人他……”
话语戛然而止,那两人看到了姒乐。
姒乐立于阴影中,一手搁在横架上,似乎正在取东西,另一手则无声无息地垂在身侧,抓着一方布带,被洞底的阴风吹得轻轻飘了起来。
这景象凭添诡异,黑衣黑发,身上无光无明,他缓缓转过头来……
“!”两人悚然一惊,其中一人破口大骂:“什么东西你?就在这装模作样吓人?!”
他们指着姒乐脸上青红交加的彩釉勃然大怒,“小子,你他妈故意的是吧?哪来的孙贼,欠打是吧!”
眼珠子移了移,姒乐斜目视了两人一眼,这一眼十足地令人惊悚,那勾描了蛇弧的眼睛,包裹着一颗漆黑的眼珠子,令人瘆得慌,莫名阴恻。
那两人都穿着锻刀用的短衫瘦裤,然而胸腹间塞得鼓鼓囊囊的,一看就知道偷了不少器物。
两人都生得极为普通,方头大耳,下巴钝削,此刻扭曲着脸色怒瞪着人的样子,不仅不让人生怕,反而让人想笑。
姒乐笑了一声,很快又敛了。
他面无表情地收回手,朝二人走去。
“你涂成这个鬼样子,是那个什么十巫之主巫谢的信徒吧?啊?就这?就这?看起来丑得很嘛?比玄浑大人差远了!”
“我还以为那巫谢大人有多厉害,没想到他的信徒不也在工支挥大锤?还涂成这个鬼样子,你要不想做人,有的是鬼给你去做,阎魔城的鬼还少了么?!”
那两人旁若无人地嗤笑起来,仿佛贬低拉踩别人的神明就能让自己显得多高贵似的。
姒乐面无表情地朝二人走去,他们三人身周左右都被横架拦住,只有一条窄道给人通行,姒乐一步、一步朝他们走去。
他看上去很冷静,因为他脸上根本没有表情,嘴角是平的,眼睛是睁开的,除此之外,青色红色的蛇在他脸上爬走,有些瘆人之外,似乎也没什么可怕的。
那两人就笑得更欢了,像是找到了一个玩物,这玩物还不会说话,可以供人肆意搓揉捏扁。
愚蠢的人啊,总是这样盲目自信,还目中无人,夸张自满——你们胸腹中揣着的东西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姒乐一边朝二人走去,一边从手臂上扯下一条弓弦,他拉平了这条弓弦,嘴角缓缓地,翘了起来……
伯霖从学殿中出来,手里抱着厚厚的礼书——他很想把它扔了,但他时常能克制住自己的冲动,不过,等回到寝楼后,他的书就没了。
他刚跨进寝楼大门,就瞥到一个人影掉了下来,不,应该说是从三楼跳了下来,“膨”的一声双脚砸在他面前,双腿大张,压了个马步缓冲劲力,瞅到他怀里的书,看都不看就抄了过来,一把往后头扔去,急吼吼道:“快,我发现一个好玩的,姒乐在哪?我们一起去!”
伯霖仔细看了一下汉柳的脸色,对方双颊红润,一片激动的喜色,眼睛锃亮,抓着他手臂的手上袍袖撸了起来,劲瘦的肌肉鼓了起来——他在使劲用力拉他。
下一瞬,他就被拉得一个踉跄,汉柳急冲冲地拉着他就往山下赶,一边跑一边说:“我在宝源山发现一个稀奇的东西,会发光,悬崖那还有烟,就是离这有点远,算了,要不骑英招马过去……”
汉柳说到这,忽然一顿,懊恼地扒了下头发,“诶,我忘了英招马借人了,算了,我们跑过去,姒乐是不是还在锻刀室?我们正好下去找他!”
伯霖终于能插进去一句:“你急什么?我们在寝楼等他回来不是一样的?”
汉柳脚步一停,伯霖猝不及防停住,一头撞在了他的背上,鼻子生疼,他忍不住一拳抄在汉柳腰上,汉柳“嗷”的一声蹦远了,捂着侧腰无辜道:“痒!”
伯霖缓了几口气,这才慢慢直起身来,皱了皱眉,道:“你到底发现什么了,把你给兴奋的?”
“没……”汉柳哈哈大笑,“其实我还没看见,人太多了,没挤进去,就觉得热闹,脑子一灵光,就来找你们了,一起去看才有意思!”
伯霖一边往山下走,一边摇摇头:“行吧,既然都到这儿了,那就去找姒乐吧。”
姒乐一拳砸在右边那人鼻上,力道之大把人打得噔噔噔后退,一下撞在了山壁墙上,“咚”的一声响,后脑勺磕了一下,那人踉踉跄跄地跪倒在地,鲜血淌在脸上,顺着下巴滴了下来。
血液在灰黑的粗糙地面上砸出一个又一个深色的圆斑,浸润土石,洇湿了进去。
姒乐太过爽快地看着那人,不察另一人攻了过来,一膝盖捣在他肚子上,他痛得猛一弯腰,被对方拉扯着压在地上,用巴掌扇他,一边扇一边骂:“我可去你他妈的小杂种!很能打是吧?看我今天不收拾你我就不是人!”
被连扇几巴掌,姒乐噌地一下怒了,膝盖猛地扬起,砸在那人背上,那人被砸得一下倒了下来,头朝他压来。姒乐上半身竭力一昂,双手倏地攥住那人脖颈,死死扼住,那人下意识去扳开他的手,却半天不得动弹,膝盖用力又捣了一下。姒乐瞳孔都涣散了一瞬,手上的力道也松了……
途径半山腰,伯霖认出那个在待客小室里的库人正是当初主动提出要收姒乐入工支的工师倕,遂在对方的注目下,上前来行了一礼道:“倕大人。”
工师倕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懒懒散散站在一旁的汉柳身上,阳光照在那人半边金黄色的大袍子上,仿佛镀上了一层神光,熠熠生辉。
不过下一瞬,那神光就被他自己破坏了,汉柳见伯霖行完礼,急不可耐地上前来拉伯霖,与工师倕目光对上,遂匆匆向他点了点头,然后就拉着伯霖往山下跑了,“快点快点,等找到姒乐再去就晚了,说不定等我们去的时候人都没了!”
工师倕凝视着他们的背影,眸子微微一瞌。没多久,他站起身,收拾好案上登记造册的笔墨纸书,提着包裹也往山下去了。
姒乐继续用膝盖顶那人后背,一边双手重新使力,掐着那人脖颈不松手,咬牙翻起身,那人半天断断续续地呼吸,神思昏沉得都用不上力,被姒乐撩倒在地上,狠狠掐着脖子。
顿时就进气少出气多,姒乐见状松开一手,握成拳,对着底下人的脸一拳又一拳地揍,仿佛在发泄着什么心中汹涌的暴戾,丝毫不留情,揍得底下人鼻歪眼斜,鼻青脸肿。
那原先撞在墙上的人清醒过来了,用手心兜了一把流血的鼻子,忍着剧痛摇摇晃晃站起身,对着那仿佛入了魔怔般揍人的身影一把扑了过去。
伯霖和汉柳两人一路赶到山下,掠过姒乐经常在那清洗脸颊的小溪,向地宫溶洞奔去。
没跑多久,就迎面撞见几个工支弟子,满脸不知所措地飞奔过来。汉柳一个灵光,上前扯住一个弟子,大声问道:“干嘛呢你们,一个个急得跟小鸡崽子似的?”
伯霖也上前问他们:“你们可是锻刀室的工支弟子?”
几个工支弟子面面相觑一眼,死马当活马医,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股脑地道:“是,我们是锻刀室的!库房的门被锁住了,有人在里面打架,动静很大,但我们打不开门,那门是用千金重铜锻造的,我们都不会法术,根本打不开!”
汉柳与伯霖相视一眼,汉柳道:“我有灵力啊。”
伯霖问道:“你认得姒乐吗?”
那工支弟子闻言一愣,立马脸色就变了,愤愤道:“就是他在里面!他进去后就没出来,肯定是他在打架,他这段时间跟变了个人似的,特别吓人!”
他旁边的弟子接声道:“就是,谁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每天把脸涂成那个样子,都不正眼看人,一来锻刀室就往库房走,库房丢了那么多原料,肯定就是他拿的!”
剩下的弟子也差不多一脸沉凝地点头:“不错,我们要去找工师倕大人来处置他。”
汉柳拍了拍那打头出声的弟子脑门,“诶,诶,处置谁呢,说话注意点!”
伯霖一把拉下汉柳的手臂,抓着他就向锻刀室跑去,声色也沉肃了:“先别管他们,姒乐可能在打架,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可别受了什么伤,我们赶紧去找他,把他带出来,其他的事以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