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齐宴楼宫心事如山
齐宴楼宫坐落于宝源山下,一座又一座楼宇立起,成众星拱月、群宫集殿之势,据说进入其中极容易迷失方向,一个不小心,就走到一座截然不同的宫殿,还以为自己找对了地方。
他们都这样说齐宴楼宫,然后又说着其他听来的传闻。
“嘿,据说他们今天又出去了。”
“这回去了哪?”
“谁知道,反正总有人看到。”
“但那首歌你没听吗?”
“听了,确实好听,他唱完后我整个人都呆了你知道吗,就是那种仿佛灵魂被他扯了出去,逼着在风里雪里过了一遭,最后把你带到天上去,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那叫一个惆怅不舍啊……”
“我知道,我有时候也会这样,但我听他的歌我会总想哭,我感觉他的歌里面有一些深层的东西,我与那种深层的东西共情了,我眼泪就下来了……”
“是吧,是吧,我也会这样,就感觉他不是在唱歌,像是在表达什么,而且还能让你知道他在表达什么,这就是其他人的歌为何没有他那样的吸引人……”
“别人都是在唱歌,但他不一样,你想想,他每回在齐宴楼宫唱歌,不,开演歌会,其他九巫时不时会给他奏乐,静影沉璧也从来没停过,光从穹顶洒下来开始,你就不只是在听他唱歌了……”
“我不知道,我就是喜欢他,听他唱歌我会很难过,但也很开心,他的歌声里有很深沉的情感在……”
“你要是亲眼见过他唱歌,你会发现那是两个人,台上台下的他是不一样的!”
“你说得对……!”
“……”
彻夜狂欢的氛围吸引来了所有贪图热闹的人群,一座又一座的、更多的酒肆红楼建了起来,环伺于齐宴楼宫之外,若玩得不尽兴,刚出狼窝便可进虎房,怎一个逍遥快活可尽道得了?
各种铺帐支了起来,街坊昏暗,天空被幕布盖住。
坊市里头,血红的灯笼发出大而圆的光,各色旗幡猎猎飞舞,图纹影影绰绰,难以辨清。
这些数不清的招旗和彩幡,是大大小小不同的神的象征,被他们的信徒所挂,瞻仰信奉,是信徒们对自己的神的寄托。
没人会去随便动那些旗幡,如果你不想被信徒群殴的话。坊市里到处都是酒肆与红楼,揽客的人大胆奔放,唱完歌练完舞的弟子是他们最大的主顾。他们通音晓乐,知舞识歌,往往情感热烈,与常人相比,更追求极致的快乐与享受,能够一掷千金——他们也确实多是各方国或部落的王公贵族,完全不缺钱财宝物。
还有许多的巫支弟子,未来的大巫师小巫师们,他们虽然更冷静,但对妥帖的周到与服侍也没办法,抵抗不了,喝开后其实都差不多。
他们会付出很大的代价,只为换取他们认为值得的东西,而且他们会巫术,付不起时会炼制法器来偿还,留影珠和留音石就是他们的产物——信徒们爱死了这两样法器。
昏暗的角落里,姒乐潜藏于一块旗幡后,露出一双黑沉无比的眸子。
他正盯着街道上穿过的形形色色的人,听着各种信徒对他们的神的讨论,更多的还是对于巫谢的讨论——对巫谢的人的讨论,对巫谢的歌的讨论。
只要是关于巫谢的,他来者不拒,全都贪婪地收入耳中,记在心里。
距离九嶷山祭舜大典,已经过去一年多了,又是一年夏至,粘腻的汗水从人的皮肤上滚落,心腔疯狂地鼓动,阴霾与暴戾在滋生。
祭舜大典之后,应了天下人的猜测,巫谢与伯苏部落的圣女,也就是巫歌者有虞谣,两人开始频繁地出没于世人眼中,已然成为了众所周知的一对神仙眷侣。
彼时,祭舜大典落幕不过三日,巫谢回到巫咸国,在齐宴楼宫再次唱了一遍《将星》,据说这是一场与祭舜大典时截然不同的表演,风格与曲调大变。
巫谢换上了独属于他的巫师祭袍,红衣上绣着青色、暗红色的蛇纹在藤蔓里穿梭,是与祭舜大典上雪白圣洁的模样截然不同的浓墨重彩,在场的弟子们从齐宴楼宫里出来时,各个心惊肉跳,大哭出声。
若有人问,他们就会绝望地喃喃自语:“这才是他想要唱的!这才是他真正想要表达的!”
未在场的信徒们当即怒而自掌,恨未能前往齐宴楼宫一观!
这一次《将星》之后,有虞谣离开伯苏部落,加入丰沮山学宫乐支一脉,从此与巫谢成双入对,两人时常离开巫咸国,踪迹遍布于神州大陆各处,在不同的地方留下合歌共奏之音。
就在那二人携手相游的时候,巫咸国推出了一幅惊艳了所有人的画,原来当日祭舜大典,巫咸国国师带了国中最著名的画师前往,将祭舜大典上的景象如实描摹了下来。
这幅画名为《九嶷将星图》,见过的人都说,其上画的,赫然就是巫谢与有虞谣合歌之后,双双动情,留下一吻的画面。
据说让人看了眼红心跳,体会到了一种神圣与欲望的微妙交锋,是一场纯与欲的胜利与欢歌。
每当这些消息传上学宫的时候,不管是谁的信徒,弟子们全都疯了,仿佛被投入滚滚沸水与熊熊燃烧着的火焰之中,纷纷扼腕叹绝,哀声遍地,广场上哭倒了一片,比金盆倾覆而更加汹涌的泪水淹没了一切。
学宫无法,只好罢了三天的课程,所有弟子们借酒浇愁,醉生梦死,浑浑噩噩,不知所云,最终睡得东倒西歪,活像被神明丢弃的废物。
有人退而求其次。
宵明因祭舜大典上干戚一舞,引人注目,许多以往没注意到或者不愿意去欣赏他表演的人纷纷奉他为新神,成为他的信徒。一时之间,学宫支起了浩浩荡荡的绣有干戚斧的旗子。
同样,气质形容与巫谢相似,却比巫谢更近人情、更容易接近的白子繁,也因在祭舜大典上三奏乐章而闻名,弟子们跟风学起了五弦琴,摇头晃脑,弹出来的乐声令人头皮发麻,那副景象让人不忍直视。
那白子繁本就在齐宴楼宫有小神之名,但他多混迹于齐宴楼宫,不怎么出现在学宫弟子的面前,是以祭舜大典后,这一现状被打破,反而信徒暴涨。
昏暗的角落里,姒乐从旗幡后走出,瞥了一眼刚才藏身的旗幡,那上面绘着陌生的草纹,不知是哪个神的象征,他伸出手,把那旗幡扯了下来,在手里揉成一团,扔腌臜般丢到了一边。
他一袭黑色银丝纹轻衣,从伯苏部落回来后就爱上了这种服饰,袖子大大的,裤腿也大大的,露出纤细雪白的手腕和脚踝。
半长的黑发没束没绑,一股脑披散着,耳垂上各坠了一枚弯月银饰——祭舜大典时巫谢也戴了耳饰——他在竭尽所能地爱着他的神。
额头上也压了一枚弯月,他自己加上去的。总之,一眼看上去,你很难想象到两年前初入学宫的姒乐。
他踏上灰黑的石砖地板,酒肆花楼的掌柜老鸨都喜欢这种颜色,酒水液体洒在上面,不用特别在意,看不大出来,不用特地清扫,干了就行。
眼熟他的酒肆掌柜招呼他:“嘿!又来了?”
姒乐冷漠地点了个头。
他走进一家琳琅满目的法器坊,帐布横在头顶,吊了许许多多的琉璃灯,灯光照在法器上,各色法器显得格外诱人。
姒乐想,也的确很诱人。
他对那坐在桌案后的黑袍巫师道:“怎么样?”
黑袍巫师正在打坐,听到他的话,睁开眼,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道:“收到三颗,有在齐宴楼宫唱的第二次《将星》。”
姒乐微微一震,又面无表情掩去,从怀里摸出一个布袋,扔在黑袍巫师面前:“今日手气不好,先这些。”
黑袍巫师收起布袋,从屉里取出三颗雪白剔透的珠子,放在案上,然后又瞌上眼继续打坐。
姒乐默了会,上前拣起珠子,转身离去。
这黑袍巫师叫祝冬羽,开了这间铺面,专门卖各种法器灵宝,也会接活做留影珠或留音石,这两项也获利颇丰。
信徒太多了,留影珠留音石根本不够用。
今日他听到了一些他想听的,比如,他们对谢大人歌的感受,所以,只要他再多看看留影珠里谢大人的演歌会,总有一日他会听懂谢大人的歌的!
姒乐垂下眸子,双手交握搓了一下,继续朝外走去。
“喂,小子,我要的留音石做好了没?”他方拐出道上,就听到一声略有些熟悉的嗓音。
姒乐停住脚步,回头瞥了一眼。
一个满头棕色卷发的青年人,看上去十分年轻,也许不满二十,穿着一身半黑半金的大袍子,一手撑靠在半人高的案台上,笑容满面地探身过去与祝冬羽搭话。
那个……听说是从西地昆仑山来的人,汉柳。
姒乐想起了什么,漠然转身走了。
这人狂妄嚣张得很,和他同一年春祭时来到学宫,那时候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伯霖也许已经下学了,正在寝楼等他。
他不想让伯霖知道他天天跑来齐宴楼宫外头是做什么。
姒乐一边走一边回想着今日听来的话——谢大人的歌很好听,这毋庸置疑,然后是,他的歌里有东西,会让人哭,因为共情了……
所以有虞谣才会去亲他?
姒乐摆了摆头,这不是他该想的,还有什么?谢大人的歌会把人的灵魂扯进去,他在台上台下不一样,他不是在唱歌,他是在演歌……
一边思索一边努力去理解这些话,姒乐回到丰沮山,爬到半山腰时,在那间待客小室里看到了那个库人——当初送他入学宫的人。
其实这人就是工师倕,倕大人,百工之首,喜欢在不同的地方,亲身体会不同匠人的活计,前些日子他还在药房称药,今日又回到了这里当掌管库房的库人。也是,坐在这半山腰吹风沐阳,还能欣赏山上山下的景色,确实怡人。
他也看到了姒乐,向姒乐点了个头以作招呼。
姒乐走上前,摸出前些日子在山脚下用竹子菌搓成的弦丝,放在那人登记造册的紫毫旁边,接着也点了个头,转身继续上山了。
祭舜大典之后,他回到学宫,便加入了工支一脉,一开始在制弦室学习搓捻弓弦,整日与蚕丝、鹿筋、鱼胶打交道,人变得愈发阴郁和冷漠,有时候弓弦搓着搓着,能直接与人打起来。
有些东西你没法控制,经年的记忆没那么容易消除,用动物的遗留物制成凶器,最后应验在自己身上,你完全没办法控制心里的恐惧与抗拒。
直到那日,他扯着一卷弓弦往人脖子上勒,被其他工支弟子压制住。工师倕大人赶来的时候,深深看了他一眼,最终将他驱逐出制弦室,赶到了锻刀室挥大锤。
火星四溅,所有的暴虐与戾气被烈火吞噬,他终于安静了。
锻刀室在丰沮山山脚下,与学宫一个天一个地,于溶洞中辟开地宫,他游走于火炉与融化冷池中,阳光照不到他身上,他在黑暗中熊熊燃烧,无人知晓。
他惧怕黑暗,也享受黑暗,他会在黑暗中爱他的神,不会让他的神受到一丝一毫的困扰。
这是他的爱。
心口寂了一瞬,姒乐用手按了一下,没当回事,掠过“丰沮山太学之宫”的巨石,进入学宫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