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书楼夜音顾影盲从
经过十丈廊城,姒乐没有停留,直接回了寝楼。
伯霖果然已经回来了,看到他,道:“今日不是休沐?”
姒乐面色如常,“嗯”了一声,又道:“休沐没意思,继续去锻刀室了。”
伯霖没多说什么,一边抄今日的礼课文书,一边道:“你和叶烛萤那事怎么了结的,他总让我问你是真的不做宵明的信徒?”
当初他们离开学宫往九嶷山而去之前,姒乐和叶烛萤打了一架,次日叶烛萤被龙大人逮住罚跪,他们两人倒是逃过了一劫。
而从九嶷山回来后,姒乐已经忘了这人,谁知叶烛萤直接把人堵了,要与姒乐再来一场。
最后的架是没打起来的,两人不知道约定了什么,总之从此都还挺和睦的。
姒乐道:“也没什么,警告了他一下。”
第一天其实打了,而且有点惨烈,因为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了,他们在走廊上干架的时候,叶烛萤嘴里骂骂咧咧得个不停,除了宵明以外的大大小小的神都被他骂了个遍,说姒乐不知好歹,不当宵明的信徒还能去当谁的,秉夏脸臭,汉柳被宵明赶出舞支,连齐宴楼宫都进不了,白子繁一个新神谁看得上,巫谢……巫谢太遥远了,看不上姒乐……总之,这一圈骂完之后,叶烛萤一拳呼到了一个路过的弟子。
然后两人的架变成三人的架,打了个昏天暗地,叶烛萤格外得惨,被打得鼻青脸肿,姒乐和那第三个人约定好了似的,专逮着叶烛萤一个人揍……
这回谁都没逃得了,三个人被抓去禁闭室,关了七天禁闭。在禁闭室,姒乐知道了那第三个人的名字——祝冬羽。
他和祝冬羽就是这样开始来往,祝冬羽是巫支的弟子,是学宫里为数不多的几个玄阶巫师之一,在齐宴楼宫外头的坊市里开法器坊。
姒乐想要关于巫谢的留影珠或留音石,而祝冬羽需要青铜心、瑶石玉魄、三色圭……一系列锻刀室里经常有的东西,两人就这样暗中做起了交易。
祝冬羽为姒乐搜刮留影珠和留音石,姒乐想方设法扣下来各种铜石玉硅,两人各取所需。
从禁闭室里出来没多久,叶烛萤好了伤疤忘了疼,又一次把姒乐堵了,姒乐脸色一冷,两人互盯了半晌……
最后两人做了个约定,这一架也就没打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叶烛萤时常来烦他,要他做宵明的信徒,说他这样的人,就该做宵明的信徒。
姒乐恨不得再跟他打,后悔为何要同一个这样的傻子做那样的约定。
经过一年多的上山、下山往返,他又长高了许多,仍旧瘦而苍白,却比之前强壮一些,打起架不至于被全然压制而还不了手。
他现在完全打得过叶烛萤。
正说着人,人就来了,门被敲得砰砰响:“姒乐!姒乐!我同一屋的说看到你回来了,你出来啊,我有话要跟你说!”
墨汁滴到了纸面上,晕出一大块,伯霖抚额,叹了一口气。
谁叫叶烛萤也是礼支弟子呢,他们都住在第二十三层。
“你进内室吧,我说你不在。”伯霖起身,要去开门。
姒乐冷梆梆道:“不开,让他敲!”
伯霖见他纹丝不动的模样,笑了一下,也就作罢,继续回到案边抄书。
“你不开我就一直敲!”门外传来一声吼。
姒乐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被衾蒙住头。
晚上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才没功夫应付这孙子。
夜色很快降临,室内点起灯火,伯霖坐在置物架前,在捣鼓一个细腰鼓——从伯苏部落带来的——准备好好学一下怎么敲,六管金芦笙已经失宠了。
这一年多,姒乐了解到的事情也越来越多,尤其是伯苏部落的。他有时候会怀疑伯霖是否真的出身于伯苏部落,那些伯苏部落标志性的芦笙、细腰鼓、芦笙舞,伯霖一个不落全都不堪一提,唯有草药一行还算过关。
麋角珠算是他玩得最久的一个器物了,送了一串给姒乐,剩下的时不时拿出来在手里滚着玩,说滚一滚能平心静气。
很难想象一个温和有礼的少年跟你说,他需要平心静气,不过他说的倒没错,姒乐有时候闻一闻麋角珠,那股草木清香确实沁人心脾。
让他想起白子繁那头,不对,应该是属于谢大人的那头乘黄神兽背上的鹿角枝,味道有些相似,让人怀念。
他没再去过仓河屺了——他们有时也会以仓河屺称呼谢大人……如果能去一趟就好了,也许能见到谢大人——他会带有虞谣去那里唱歌吗?
姒乐握紧了手,掀开被衾,打开门说了句:“我去趟书楼,不用给我留灯。”
伯霖没抬头,早已习惯他这一入夜就去书楼的行径:“知道了。”
姒乐关上门,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也许都待在学宫彻夜欢乐,或者缩进寝舍里自己快活,这个时间,不会有人想去书楼的。
不错,没人会去书楼。
姒乐翘起了唇,脚步轻快地下了楼,直奔书楼而去。
书楼夜晚没有宵禁,金黄的流苏宫灯坠在飞檐上,很美,那种颜色,很适合隐秘而又外露的心事,像踏上一条进入仙宫的闪闪发光的捷径。
他进入书楼,很快来到了他惯常待的地方。
背靠青铜书架后,有一小块不显眼的、藏于黑暗中的地方,像他在夏后部落待了十二年的小黑屋。
那处,三面都是冷冰冰的沉重书架,最后一面靠墙,墙上有一扇八角的小窗,月色时常光顾,透窗而来。
他蹲下来,将书架最底层的厚书翻开,里头夹着他收集来的话语,只要是谢大人的信徒说的——他们总是讨论谢大人的歌,总是说出他们听谢大人的歌时,跌宕起伏的情绪与萦绕不去的忧伤或激动——他的绝佳食粮,不会有人发现。
姒乐认为是自己的问题,所有人都听得懂谢大人的歌,只有他,也许他脑子笨,一时半会理解不了,这就是他的问题。谢大人有那么多信徒,他们不会有错的,我跟着他们的想法一起,才能真正听懂他的歌。
就是这样,信徒们总是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语,有时候是久久的沉默,有时又是激动的讨论。更多的时候是悲伤的,他们在努力体会那人歌中所透露出来的深重的寂寥与孤独,努力想与他共鸣,去理解他在唱这首歌时所蕴含的感情——他在以一种怎样情绪演唱,又想表达怎样一种情绪?他在表达什么,又想向我们描述怎样一种画面?
有幸共鸣到了信徒会说,他们听到了勃发的生机、热烈的狂妄、嚣张的睥睨——但这是以前。他近几年的歌愈发让人难以理解,其中所深藏的情绪掩饰得太好,让你努力搬开一座雪山,却只发现只缕片角。
那个人遗世独立于高山之上,向你袒露,又向你隐藏,袒露时你不能立即抓住,隐藏时你又挖空了心思猜测……
所有人都这么说,就好像那人正在迈入深渊,而所有人都视之不见一般。
一张,两张,三张……姒乐手里不停地翻阅着他这一年多整理的小册子,上面记录了所有信徒的话语以及他们对谢大人的自白——他总在齐宴楼宫外逗留徘徊去捕捉这些,每次多听到一点,他的心就会不受控制地砰砰乱跳,仿佛他们的体会自己也真正经历了似的,他们的感受就是他的感受。
姒乐的心跳得愈发快了,他屏住呼吸,一行又一行字地慢慢重复琢磨,嘴里无意识地念念有词,他把这些感受刻在心里,这样似乎他也听到了谢大人在唱歌,看到了谢大人坐在齐宴楼宫的升平台上,在静影沉璧洒下的明暗不定的光影中,抬起一双沉静而又暗潮汹涌的、画着瑰丽奇艳妆容的眸子。
谢大人的耳垂上,也许咬着一枚同他红衣上绣纹如出一辙的蛇形耳饰,在光影中颤动,轻轻拂过他风华绝代的、白皙的神明之容……
姒乐一把捂住脸,弯下腰。
纸册被紧紧抓在手心里,被他的手和脸庞同时挤压,就像他胸腔中那颗瑟缩而又干瘪的心——他的心丢失在夏后部落,他曾把自己所有情绪压制,可现在不行了,它们日复一日地涌出,不受控制地、难以自抑地席卷了他!
他陷入洪流漩涡,他被熊熊大火烧灼,他几乎要跳起来,大喊大叫,像一个疯子一样,无所顾忌地大喊大叫,抖去那些滚烫的热星。
他不是一个完美的祭品了,但若谢大人需要,他仍会毫不犹豫地为他去死。
他一直记得自己诞生的使命,他生下来,就是要为神去死的。
谢大人是他的神。
他一遍遍地在脑海里重复,一遍遍地说服自己,不要怕,不要怕,你只是有些笨,你只是需要有人为你答疑解惑,需要有人为你点明,不是你不懂他的歌,只是你需要有人为你说出来而已,是的,就是这样!
姒乐猛地抬起头,抚平手里墨迹斑斑的纸册上的褶皱,小心摆在一旁的地上,用厚书压住一角,以免被风吹掉。
他转头望了一眼小窗外,那里月色正好。
他平息了片刻,坐直身体,取出怀里捂得温热的留影珠——祝冬羽说这次有谢大人在齐宴楼宫唱的第二次《将星》——许多信徒没有亲眼见证,这样的留影珠只会在极少部分信徒里流传,可祝冬羽却为他找到了,哪天他得回报他一份厚礼。
姒乐抚摸了珠子片刻,然后用指尖按照规律敲了三遍,一方光幕就悄无声息地映在了他的面前。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又不想太紧张,努力克制住。
他看到了齐宴楼宫内里的景象。
昏暗的灰的、红的、青蓝的光影在缓缓舞动,洒在坐在黑暗中的信徒的面庞上,他们与他眼下的景状如出一辙——凝神屏息。
升平台上,巫谢正坐在那里,昏暗光影中无法辨认他面上的神情,只见他半歪着身子,趴在一架梧桐木焦尾琴架上,左手隐于黑暗中垂落,右手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琴弦,很慢、很慢地拨弄着琴弦。
琴弦细细震颤,嗡鸣,姒乐看到他唇边浮起一丝古怪的笑,有点愉悦的、诡异的、微妙的笑。
“叮——叮——叮——”他身侧的乐工敲响一整排的编磬,一整排的编钟,清灵叮咚的乐声幽幽扩散开来,
“咚————咚————”极慢的鼓声仿佛从地狱传来,一声一声似厉鬼嘶吼。
低沉呜咽的箫声做底,铺在所有乐声之下,染上一层格外哀婉死寂的基调。
他缓缓张开唇,开始唱歌……
没有任何星子,没有曙光与坠落……所有的枯荣被黑暗吞噬,直到他慢慢直起身,身体绷得紧紧的,瞪着天空吟唱,最后他怒而站起身,来来回回地撞击着不存在的事物,脚步癫狂而颤动,他在吟唱,他在疯狂地吟唱,嗓音撕裂了天穹,生生掏出血淋淋的星子,他对那破碎的苍穹狠狠露出一个蔑视的笑,手掌朝下一压。
他又趴回了琴架上,双手垂落在黑暗中,张唇低低呵唱,声息渐渐隐了,他闭上眼,又睁开眼,混乱的光影投射在他的脸上,红衣祭袍上的蛇纹开始攀爬,他弯起一个触目惊心的笑!
……
姒乐捂住胸口,剧烈地喘气,粗重的呼吸声无法掩盖狂暴的心跳,他双手撑在地上,他必须接受,必须接受!
那人在台下清冷,在台上疯狂,可即便是与在台下截然不同的一个人,他也必须接受,不许恐惧,不许抗拒,不许质疑,他是你的神!
你是他最独一无二的信徒,你必须接受,接受他的一切,你爱他的圣洁与温柔,也要爱他的阴霾与暴戾!
不许质疑!不许质疑!你的一切感受都做不得真!
姒乐急急侧身,抓来那沓纸册,一页页地翻动,焦躁不堪地寻找着,终于找到那页记录着其他信徒听完这场《将星》的剖白,他一目十行地扫过去,嚼也不嚼,囫囵吞枣地咽进去。
良久,他平复了下来,一股后知后觉的哀伤从四肢百骸漫出,他与那位信徒融为一体,他也感受到了那人当时所经历的情绪,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眼泪落了下来。
“原来……是这样……”他喃喃自语,“那我懂了。”
他慢慢翘起嘴角,有些开心。
“是吧,我也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