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将星降兮一波三折
姒乐一把捂住脸,肩膀颤抖着,感受到陌生的难堪。
太多过往被压抑的情绪一齐涌了上来,他绝望地想再度压制下去,可是徒劳无功。
伯霖见状不对,这样的姒乐已经有阵子没有出现过了,他会时常别扭愤怒、暴躁、阴晴不定,却不该是这样的畏缩、恐惧。
他过来按住姒乐的肩膀,轻声提醒道:“姒乐,快换衣服,时间到了,我们要出去了。”
谁知他说完这句话,姒乐抖得更厉害了。
伯霖心微沉。
也许还是他太自信了。
鼓声仍在响,震彻山林,远远传开,未眠的夜枭嘶叫一声。
廊庑下人影攒动,灯影晃来晃去,所有人都在行动,这三年一度的祭舜大典,丝毫怠慢不得。
这种时候,任何东西都得给神让道。
是了,神。
伯霖转身把所有灯都点了起来,屋内一下亮如白昼,把所有黑暗都驱散了。
姒乐呆坐在床中,脸上泪痕未干,双眼空洞。
他自己平静下来了。
以一种内里自毁的方式。
伯霖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就见姒乐抓着被子在脸上胡乱抹了把,眼珠子血丝仍遍布着,嘴角却翘了起来,那两粒血痣被挤进笑纹里,他笑着问伯霖:“时间到了?好,我马上穿衣服。”
他跳下床来,比刚入学宫时长高了不少,仍是清瘦的,拣起今日特地要穿的伯苏部落的缎面衣,薄墨黑的柔滑布料,绣了大片的银丝花草纹,三两下穿好,绑好头发,站在床边,道:“好了,我们出去吧。”
伯霖沉默上前,扯开姒乐的头发——束得乱七八糟的——重新绑了一遍。
再从匣子里取出各种银饰,选了一枚银月颈链、两枚细银手环为姒乐戴上。
穿戴齐整后,姒乐整个人容光焕发,除了脸色尤其苍白,嘴唇微不可闻颤抖着。
他看着伯霖,努力压制着残留的一点情绪,做出面无表情的样子,道:“我准备好了。”
伯霖摇了摇头,从姒乐包袱里翻出惯常用来遮掩血痣的药,递给姒乐,“你自己抹吧。”
姒乐盯着那药,半天没动静。
外头鼓声已彻底停了,此刻是大典流程的第一项,伯苏部落首领与长老应该已经在外头候着了,而姒乐他们只是旁观者,其实并不需要做什么。
姒乐终于接过那药,扯了面铜镜过来,凑上去,一点一点地、极为认真专注地,给自己抹上。
药膏里加了能染色的白竹粉,姒乐肤白,涂上去后看不出任何异常。
昨夜两人来到庙堂的时候,神像脚下的重木双龙纹漆案上,祭器、祭品、生俎都已陈列摆放好了,仪仗由白子繁那边负责,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果然,他们走出客院,一转眼,就见到白子繁集合了十名乐支弟子,在庙门外等候。
首领姚庚与几个长老则带领着部落里百余名青年男女敲起长鼓,盛装列队于五里之外等候,沿途铺满了松针翠柏,草木清香盈满天地。[1]
又候了片刻,五鼓时分至时,巫咸国祭官从列队尽头道上行来,皆着盛衣朝服,从山门入殿,进入庙堂,三十九名礼生于阶上立即敲响三通鼓声,那巫咸国的告祭官和伯苏部落的陪祭官便在神像下就位,肃容静立。
姒乐被伯霖拉着,缀在队伍后头,司仪高声呼跪时,毫不犹豫跪了下去,三跪九叩毕,便算迎神已了。
白子繁领乐工上来,开始奏起三献乐章,每一献乐章都不同,第一乐章舒缓,很快奏毕。
第二乃恢平之章,同时由宵明带领着三十二名舞支弟子起舞献神,正是那干戚舞,只见衣寐纷扬,舞姿与乐曲相伴,生机四溢,一舞罢,第三乐章紧随而来,乃靖平之章。
三曲乐章毕,撤去供奉之馔,再跪叩送神后,所有人步下石阶,往神庙外而去。
一出殿门而江山开,万里山脉巍峨迎。
天际曙光已现,云气蒸腾,气势磅礴。汉白石玉砖铺就的广场开阔辽远,行道雪白无暇,广场上平地起高台,其上雕浮云。
应龙神兽横亘在绵延山脉上,喷吐着清泉玉露,汇进白泽中,流淌于每个人的脚边。山在水中,水在山中,脚踏山水,飞升可望。
九嶷山巅横起九座高台,设下宝座无数,供人坐下观赏,人影幢幢,人海连成一片。
万丈长的红绸黄绡从天际洒到山脚,逶迤泻下。舞姬乐巫应曲而动,端的是人间盛景,神鬼恍然,不知仙境。
钟鼓声长鸣,韶乐九天。神鸟从云上飞下,和歌盘旋起舞,尾羽掠过当空,滚滚灵气汹涌而来,令人心神尽失。
然而,这一切都比不上那巨大高台上,盛装华服,跪坐而立,静默相望的一男一女!
是他的神……
是他的神。
那是他的神!
姒乐飞快地爬上女英峰高台上的座位——离得最近看得看清——亲眼目睹这一幕时,血液几乎灌顶而下,心跳顿时静止了。
空洞的胸腔里没有心在跳,他全部捧送给了眼前人。
雪白的华衣祭服,金无丝,衣无缕。
面具卸下,露出一张风神绝世的脸庞,勾勒了瑰丽奇艳的妆容,眼尾狭长,描淡金暗影,丰唇如玉。
黑发高高结起,露出修长白皙的脖,耳垂上各坠一枚九天仙玉珠,风华绝代。
如神如仙,如云如月,神容之不可亵渎,足以令一座山峰羞愧无声崩塌。
那人身旁有云雾笼罩,那是得受天道的印记,他是能够飞升的人。
而他对面的女子丝毫不落半分,同一色的华衣祭服,绣大片鸾凤银丝纹。
云鬓如霜,玉面如皎。
眉眼深丽,挑金红散影,红唇如珠。
高台上白雾袅袅,朦胧间,两人的身影都看不大真切了。
台上两人静默相对,皆低眉敛眸,未曾直视对方,饶是如此,九座峰高台上的人群尽皆沸腾了,呼声如海啸,轰响在耳畔,震得人一个激灵。
姒乐捂住心口,喘不过气来。
他退后几步,跌在灵力凝成的宝座上,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伯霖也没好到哪里去,茫然四望,失神无言。
巫咸国国师立于舜源峰高台之上,手持卷帛,朗声而曰:“岩岩九嶷,峻极于天,能角肤合,兴布建云。明风嘉雨,浸润下民,芒芒南土,实桢厥勋。建于虞舜,圣德光明,克谐顽傲,以孝蒸蒸。师锡帝世,尧而授徵,受终文祖,璇玑是承。大阶以平,人以有终,遂葬九嶷,解体而升,登此崖嵬,托灵神仙。”[2]
此为读祝,国师宣读完祭文后,将帛书置于祭鼎中,以火焚烧。
钟鼓声再度长鸣,浩荡远去。
笛音高嘹,忽转而入,弦声亦起,磬石相合,歌声旋即接入,祭舜大典第五项仪程——歌祭,正式开始了!
那人开始唱歌,嗓音从唇中溢出,人海忽静无声,夜幕降临。
他在唱歌,第一颗星子亮起,海水停止了流动。
他在唱歌,源源不断的星子接连闪烁,在苍穹尽头耀出一片月华。
女子空灵的吟唱声追逐合入,两声相和,浑圆一体,不分你我。
海水流干,大地露出。
风催发了一粒种子的魂灵,长出苗芽。
万象更迭,枯荣逢生。
此为《将星》!
九峰上万人静默,捧心而立,双目一瞬不瞬凝聚那高台上的二人。
怎么了……
他在吟唱,他的声音太干净,是天地间初孕的一抹魂灵。
他在吟唱,海水倒灌,星子坠落,天地倒转。
他在吟唱,与女子空灵的和声相合,神思共颤,眼波相接。
他与她对视,两人和歌而凝望,与天地的共鸣让两抹魂灵逐渐靠近。
天地再度翻转,水浪白涛淹没村庄,灾涂遍野,河伯哭泣,洛神垂泪。
善与恶丛生。
此为《将星》!
人海颤动,互相拥挤,有人大哭出声,捶胸顿足。
为什么……
他与她在靠近。所有人屏息,失神注目。
她在靠近他。
他在靠近她。
他又在唱歌,第一颗星子亮起,海水停止了流动。
他仍在唱歌,源源不断的星子接连闪烁,在苍穹尽头耀出一片月华。
女子空灵的吟唱声再次追逐合入,两声相和,浑圆一体,不分你我。
海水流干,大地露出。
风催发了一粒种子的魂灵,长出苗芽。
甘霖降落,苗芽一瞬长成参天大树。
万象更迭,枯荣逢生。
此为《将星》!
歌声渐息,最后一缕空灵隐没了去,止于唇间叹息。
九峰高座上万人静默,无声泪流。有人陆陆续续地跪了下来,虔诚地举起双手奉上一颗心。
是什么……
她轻轻叹息,上前吻住他。
他闭上眼。
刹那间,万人之神思被毫不留情扯回,惊呼声顿时如海啸席卷而来,把所有人从座位上狠狠拍了下去!
所有人“噌”地一下站起身,指着高台上的两人瞠目结舌,那两人如入无人之境,于祭典的盛大瞩目中接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有人失声尖叫,泪还在挂在脸上,却捂住嘴,已然绝望了!
渎神!
她在渎神!
神明被亵渎,从天端坠落。
可……
可……他们魂依一体,于歌中动情,似乎无可厚非。
金童玉女,似乎理应如此。
国师立于高台,微微一笑。
首领姚庚脸色大变,忽青忽白。
更多的人则是面面相觑,这,伯苏部落的圣女和巫咸国的巫歌者吻上了,这算啥?
天地寂静了片刻,有虞谣已退开了去,凝视着近在咫尺的人。
巫谢睁开眼,与她对视。
两人旋即起身,面向那最高的一座山峰,遥遥一礼,躬身抚肩,双手高抬平举过眼,三跪九叩。
一应礼毕,有虞谣静立一旁,不再动作。
巫谢伸出手,手心朝下,轻轻一按。
一道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叮”声响起,无边威压陡然而至,三分峰顶上凭空亮起一轮命盘,暗红色的星轨上星芒转动,耀华满天。
盖在峰顶上的红绸被不可知的力量掀开,露出了藏于之下的巨大碑石,其上碣纹石刻光华涌动,无声歌一曲荒洪岁月。
风起云腾,让位于命盘,掠过万千古老苍莽的岁月,吹拂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众人闭上眼。
仿佛受到了神的恩泽。
除了一个人。
姒乐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是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的迷茫。他茫然无措,咬着嘴唇,身体有些不可自抑的颤抖,恐惧从心底深处漫了上来,让他窒息。
脸上一丝泪水也无,他望了望四周的人群,他们都在凝神屏息,或尊崇,或仰望,或静默垂泪……
只有他……
只有他……
只有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的歌里有什么……?
是,巫谢在唱歌,可然后呢,怎么突然就这样了,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他们为什么哭,为什么那么激动,为什么……
后知后觉,他烦躁地皱眉。
他在唱歌……
可难道……是他没听懂吗?!
怎么可能?!
姒乐骇然地跌坐在地,猛地望向峰顶,那轮命盘已经消失不见了,而高台上……
高台上,那白衣身影也不见了!
高台上,空无一人,他们都离开了……
人山人海汹涌成浪,从九峰尽数迈步而下,碑已揭,祭舜大典已经结束了。
熟悉的身影全都不见了,姒乐独自呆立在女英峰上,愣愣无措。
结束了。
都结束了。
又是谁在谈论:“这世间又要多一对神仙眷侣了。”
“他们真的很配,都是天人般的人物。”
“听说灵山十巫中,就属这巫谢最厉害,也最不近人情,可没想到会发生刚才那种事。”
“你不知道,这太正常了,在歌声中动情,由音乐催生,那情感比旁的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难怪,正因为他们都是歌中翘楚,这反应也比旁的人更强烈,也更难抵挡啊。”
“伯苏部落也是福运当头,这有虞谣啊,我之前就听过她唱歌,不输那灵山十巫。”
“那这有虞谣和巫谢在一起了,岂不是伯苏部落也要一跃而起了?”
“差不多,伯苏部落祭舜大典每三年一办,以后都找巫谢来唱歌,那还得了?”
“估计没多久就是第二个巫咸国。”
“那倒不至于,巫咸国有盐泉,伯苏部落有什么?”
“伯苏部落有圣女啊!”
“哈哈哈哈哈哈,就你嘴贫!”
“那有虞谣也确实长得不错啊!”
“……”
谈笑声渐渐远去,陆陆续续的许多人都走了,各个方国和部落的——他们听闻巫咸国插手此次九嶷山祭舜大典,都很给面子的来了。
应龙不再喷水,被召唤走了,不知是哪个方国的大巫带来的,也许就是巫谢吧,他那么厉害。
姒乐浑浑噩噩地想,神思游离在外,胸腔空荡荡的,心跑哪里去了?
有点难过,为什么?
怎么了?
看到你的神唱歌了,你怎么反而不高兴了呢?
不甘心吗?为什么不甘心呢,你不是看到他唱歌了吗?
可是不对,不对什么,你不是看到他唱歌了么?
但是……
滚吧你!什么但是,谁会知道?
谁会知道……
是啊,谁会知道呢?
姒乐拍了拍脸,低下头,捂住脸,凝成宝座的灵力早就散去,他蹲在地上,捂着脸酝酿了会。
片刻后,他抬起头,泪流满面。
他嘴角翘了起来。
你看,我也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