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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再归苍梧兮九嶷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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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光雄浑,苍气清朗。

    坐于乘黄神兽之背,极目远望,可见天际尽头巍峨耸立着的巨大山脉,九座峰头横亘连绵,拔地而起。

    山在水中,各峰形貌相似,皆山势险绝,直插云霄,难以辨认具体是哪座峰,是谓“九嶷山”。

    白子繁把他们送到了伯苏部落,就在九嶷山中,背靠潇韶峰脚下。绵延起伏的翠瓦竹楼悬空而建,香杉修竹茂密苍翠,风过花香扑鼻,绿水长流。

    伯苏部落的首领姚庚领着部落里的长老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尤其是对驱使着乘黄神兽的乐巫白子繁,更是恭迎有加,十分客气。

    伯叔也在长老队伍里,远远地就朝伯霖两人投来一笑,招了招手,伯霖便拉着姒乐先去找伯叔了。

    白子繁则同首领姚庚谈着祭舜大典的事,原来白子繁此行并不单单是为了送他们二人一程,而是准备留下来排练,他将在祭典上担任乐工一职。

    整个大典分迎宾,导引,祭典,谒陵,歌祭,碑揭一共六大仪程,而这也是先前伯霖在仓河屺按着部落里的交待与巫谢一一商量核对妥了的。

    “太卜大人日前已到了我族,在舜源峰住下,我族巫歌女也在那处,两人开始合歌演练。”首领姚庚一边迎白子繁入客居楼,一边与他说着巫谢的下落。

    姒乐本要与伯霖一起跟着伯叔去伯霖的院子里安顿,听到此言登时就不动了。

    伯霖无奈又好笑,取下背上不多的行李,先让伯叔替他们去收拾,自己则留下来陪着姒乐一起听。

    巫咸国国君之下,先设六官,其中之一便是太卜,正是由巫谢担任——此行作为巫咸国派出的祭官之一,前来筹备祭舜大典之事。

    “嗯,谢大人行事自有他意,我也是照其吩咐,前来主持乐工献章奏乐一事。”

    白子繁显然并不欲打听巫谢下落,只不卑不亢地把话题转到自己的职责上,“之后丰沮山学宫会派出十名乐支弟子,与尔族乐工一起,于祭典上共奏乐章……”

    再听下去,都快跟着人一起进客居楼了,伯霖碰了碰姒乐的肩膀,低声问:“小祖宗,还要听?”

    姒乐冷不丁笑了下,然后摇摇头。

    两人便换了条路,朝伯霖的小楼去了。

    一路风景极好,生机盎然,夏末犹热,姒乐走了一会儿,出了满头汗。

    他扭头看了眼伯霖,对方脚步轻快,神色轻松,想必对阔别了几个月的家乡想念得紧。

    他心中微微一寂,忽然就觉出,这里跟夏后部落是不一样的。

    这里绿水青山,苍松翠柏,到处都是鲜活的色彩,灵气充沛,与夏后部落里的阴沉与灰暗截然不同。

    他尽量睁大眼,看着,看着,像是能把这些景象吸进心里去,好去替代他脑海中那些尽是灰暗绝望的记忆似的。

    伯霖的小楼有两层高,掩映在一片葱茏的斑竹林后,竹檐小廊,赏心悦目。

    院子里还有七彩尾羽的珍禽在走动,一推开门,羽毛落了满身。伯霖没忍住笑着上前去,搂着那两只彩腹鸡爱不释手:“可回来了,这鸡还是这么漂亮!”

    少年穿着像裙摆的缎面衣,青绿色的葱茏与他的年纪相衬,腰间的八个小铜铃叮铃作响,与彩腹鸡的鸣声相和,好一曲生机勃勃。

    姒乐看着他,眼睛里空空的,没法体会对方的欣喜之情,心里又寂了一瞬,有些乱七八糟的难过涌了出来。

    他抬头望了一下天。

    蓝的。

    姒乐被安顿在了二楼的小房间里,衣服用物备得十分齐全,打开窗,可见白雾袅袅,山峰间有七彩珍禽出没。

    到了晚上,姒乐还是吃不进东西,进了房就缩进松软的被褥里不出来。

    伯霖察觉到了点什么,把人揪出来,仔仔细细看了下脸色。

    姒乐面无表情地任由他打量。

    就是这种,什么情绪都不外露,漠然的,空洞的,仿佛视周遭一切为无物,任何事情都不能让他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伯霖道:“你在害怕什么?”

    把自己龟缩于壳中,只留一个壳子示人。这几个月的相处,伯霖大概能猜到他这副模样的原因。

    “你放心,我们来九嶷山是为了筹备祭舜大典,虽然也是祭神,却与你无关,你不用担心有人会对你做什么。”伯霖安抚道,“你已经不是祭品了,没人能对你做什么。”

    姒乐垂着眼眸没说话,他肚子还是隐隐作痛,胃腹像在痉挛,无法控制的绞痛。

    不,他还是祭品的。

    因为他已经找到了他的神。而且有些东西你没法控制。

    伯霖起身倒了杯温水回来,“喝点热的舒服些。”

    姒乐接过,憋住气一口闷了。

    “我要睡觉,你走。”姒乐说。

    伯霖看着他躺下,没多说什么,回了自己的房间。

    姒乐拍灭了油灯,屋内一下子熄了,陷入久违的黑暗中,他心神微松,蜷在床里渐渐睡了过去。

    梦中依然是一些破碎的残影,嘈杂的喃喃声回响在耳边,他挣扎了很久,依然逃脱不开,最后放弃了,躺在不知是何处的地方,目光空洞地仰望着天。

    姒乐消沉了好几日,伯霖识趣地也没有来打扰他。伯叔倒是带着吩咐,领了个伯苏部落里的巫医来给他把脉,结论无非是心滞郁结、燥火涌动、气血体虚之类的,给他重新配了药,早晚服一次汤药,夜间睡前再泡一次药浴。

    其实与在学宫寝楼时没什么差别。

    不管他们做什么,姒乐都会接受,任由他们摆布。有些习惯是刻进骨子里的,你没法改变,至少伯霖不会害他。

    伯苏部落很热闹,到处都是乐曲声,空旷的地方时不时还有人在练习舞蹈,又长又细的小腰鼓被他们敲出了天籁。

    姒乐总是趁着没人的时候,在部落里到处走,瞪着眼睛到处看。

    看一切风清水秀,看所有热情的伯苏部落的年轻男女,看他们又唱又跳,朗朗大笑,犹如烧出一团炽烈的火,引诱他这抷已干涸的灰烬熊熊复燃。

    伯霖把他的异常看进眼里,有些担忧,按理来说,姒乐已经把巫谢视作他的神,不该还有这样迷茫又游荡的情态才对,姒乐对待神的那股执拗和疯狂劲儿他可是见识过的。

    又是一天夜里,姒乐回院子时,被伯霖截住了,一根斑竹制成的手杖伸到他面前,“要玩吗?我自己做的。”

    姒乐没动,盯着伯霖不说话。

    “知道这是什么吗?”伯霖向他解释,“舜帝死在九嶷山,他的妻子娥皇、女英很爱他,来九嶷山却找不到他的尸体,哭了七天七夜,眼泪洒在竹子上,就长出了这斑竹。”

    伯霖把斑竹手杖握在手心里拍了拍,笑道:“我一直都很喜欢这个故事,虽然很悲伤。”

    姒乐什么都没听进去,只有一个字,他重复道:“爱?”

    他这样没头没尾弄得伯霖一怔,“爱?是,她们很爱他。”

    姒乐突然就暴躁了起来,一把抢过那斑竹手杖,锁着眉头,不知在混乱些什么,嘴里喃喃道:“爱,爱,爱!”

    他猛地抬起头,瞪着伯霖:“爱他就是要为他哭吗?!”

    话音刚落,一行泪就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好,我哭。”他说。

    把伯霖给惊住了,“姒乐……”伯霖上前按住他焦躁不堪的身体,“你到底怎么了?”

    姒乐一把推开他,“你说叫我去爱他,我就会成为他最独一无二的信徒!”

    伯霖怔住,“我是这样说的。”

    姒乐流着眼泪,一双眼睛通红。伯霖不解地看着他。

    “所以,难道你不想听巫谢的歌吗?”伯霖反应过来了,开始问他,“来九嶷山听巫谢的歌,你不愿意吗?”

    姒乐喃喃:“歌?”

    伯霖:“不错,你既然想要去爱他,难道不该听他的歌吗?”

    “他要做什么,难道你不该去支持他吗?”

    “他喜欢什么,难道你不该去了解吗?”

    “他的一切,难道你不该去爱吗?”

    “我本以为,你很愿意来九嶷山。”伯霖苦恼道,“原来是我想岔了吗?”

    姒乐听得愣住了,他摊开手心,看着手里的斑竹手杖,指尖攥得通红,像是要渗出血一般。

    他忽然就明白过来了,狠狠道:“我知道了!我会去听他的歌!”

    祭舜大典的前一夜,伯苏部落全体严阵以待,气氛肃穆。伯霖被首领姚庚逮去舜源峰抄写祭文,姒乐也跟着去了。

    舜源峰下的客舍里,灯火通明,乌夜蝉啼,姒乐在廊下趴着,眺望远处。

    莽莽群山中,那里耸立着一座最高峰,名为三分峰,是舜帝陵所在之处,在黑夜里看去,是一团静默的、与夜色全然相融的黑。

    心里渐渐漫开一丝若有若无的苍茫感,五弦琴的悠扬乐声渺渺传来,姒乐扭头看去,高束起的马尾在脸上甩过,微微的麻痒。

    只见长廊尽头,一座客舍院门大开,朱红色的宝塔流苏灯笼散发着幽幽的光,投射在地面,既亮又暗。

    灯火幢幢中,半明半暗的光影映在端坐于堂中的白子繁身上,白衣黑发,双手按压于一方五弦琴上,轻轻拨动,低低的乐声便自指尖泻出。

    他身旁两侧各排列了五名学宫的乐支弟子,各执不同乐器,偶尔进入五弦琴的共奏中,添上截然不同又浑圆相融的韵调,令人心迷陡折。

    姒乐双目放空了,怔怔地望着,听着。

    似有所感,一曲歇罢,白子繁按弦止住弦颤,缓缓抬目望了过来。

    白衣黑发,年轻面容清俊而从容,风姿玉朗。

    “在看什么?”伯霖不知何时出来了,倚靠在栏杆上,戴着手套的手微微环胸,侧目问他。

    姒乐猛地清醒过来,撇开眼,“没什么。”

    伯霖顺着他刚才的方向投去一眼,了然一笑,“白子繁?他刚弹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姒乐低声道:“《南风》。”伯霖前几日才与他讲过这首歌的来龙去脉,相传是舜帝之妻娥皇所作,三人经常弹而歌之,伉俪情深。

    伯霖点头:“不错,《南风》。白子繁和那些弟子正在排练最后一次呢,明日要在祭典上弹奏。”

    姒乐“嗯”了一声。

    “是不是很像?”伯霖话音一转,“听说白子繁是巫谢大人座下最像他的。”

    姒乐一愣,侧头过来看他。

    伯霖点了点他的肩膀,“你就等着吧,白子繁都这样了,明日巫谢大人唱歌,保准叫你魂都勾不回来!”

    姒乐脸色变了变,倏地拍开他的手,故作平静道:“我当然知道,他可是我的神。”

    天时地利会让人误以为人和,但是不是他的神他还是分得清的。

    但也正因为如此,他心砰砰地跳,半天静不下来,今夜都已这样了,那明日……

    伯霖好笑地看着他,“知道你只喜欢他。我才不会误会。行了,进屋吧,四更就要起来,没多少时间了。”

    伯霖从怀里摸出一颗麋角珠,递给他,笑道:“这回要不要?滚一滚,多好玩啊。”

    姒乐伸手接过,在手心里滚了滚,圆圆的珠子光滑细腻,散发着一股草木的清香,沁人心脾。

    是个宝物。

    姒乐赞同地点了点头。

    两人遂进屋休息不谈。

    客院都住满了,全是巫咸国来的人,本来伯苏部落只想着请巫谢一个人过来就行,没想到巫谢应承此事后,还带了国中许多人过来协助他们,这一场祭舜大典,估计会是伯苏部落有史以来最盛大的一场了。

    夤夜时分,灯火彻夜未灭,姒乐睡得并不安稳,一连做了许多梦,夏后部落像一头虎视眈眈的野兽,蹲踞在黑暗处窥伺着他,等他稍有松懈,就一口咬下,吞噬殆尽。

    他惊醒过来,听到了外面响彻天地的鼓声,满头冷汗唰地就流了下来。

    时间到了,该要祭神了,他要做什么,他……他是祭品,他应该做些什么,对,穿祭服,描花面,还有,还有……

    躺在祭台上。巫师站在他身旁,用咒术纸绑住他的嘴……

    姒乐浑身颤抖起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长老马上就要过来了!

    他得冷静下来,不能让他们看到,他们会很兴奋,以为是神的旨意来了,会更加恶劣地……

    “啪”的轻微一声,有人点亮油灯,走过来了,走过来了!

    他猛地抬起头,狠狠地看过去。

    看到一张清润带笑的脸。

    伯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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