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仓河屺上三声相巫
吃完饭后,姒乐缩在被褥里睡觉,昏天暗地。
一入夜,屋子里就陷入了全黑,成团的、粘稠的黑暗像远古山洞里的湿泥,一旦沾上,恶臭能伴随永生。
他被人从被子里挖了出来,过长的头发散了满头满脸,五官都模糊了。
伯霖把被子掀到一边,抖了抖,只盖在他膝盖上,又伸手给他捋顺头发,一绺一绺地往下用手指梳,梳顺了便给他全拨到脑袋后头,最后勾起一缕,头发绑头发的给绑了马尾。
这下,稚嫩锋利的脸颊全露了出来,没有表情甚似表情。
伯霖满意地拍了拍手,“姒乐,真漂亮。”
眼珠子动了动,从一端移到另一端,下一瞬却陡然迸出一丝惊人的戾气。姒乐突兀地抬手,去揪扯自己的头发,三两下就挠得一团乱,比原先还要糟糕。
伯霖制止不及,等再出手,就被姒乐一把拍开。
伯霖脸上一点笑容也没了,倾过去的身体也慢慢退了回来。他立在床边,身上青绿色缎面的衣莹莹透出有如月色般的幽光。
是春日枝头上之生机,也是午夜剔透的魂灵。
“姒乐,我带你去见你的神吧。”伯霖冷不丁道,“就现在,我带你去见他。”
姒乐直直地看着他。
伯霖恢复了微笑,“傻了?带你去见神还不高兴?”
像是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姒乐踢开被子,从床上一个囫囵就跳了下来。赤脚落在地面上,不轻不重的一声“咚”。
然后就那样看着伯霖,等他带自己走。
谁知伯霖摇摇头,“你要这样去见你的神?作为祭品,你现在的样子一点都不漂亮,你的神不会喜欢你的。”
姒乐拧着小眉头锁视着他,眼珠子黑沉黑沉的。
“你话好多。”姒乐扔下一句,转身爬上床,从被褥底下翻出了那套祭春神的五彩斑斓的祭裙。这段日子,伯霖都让他拣自己改小了的衣服穿,这套祭裙已有些时日没穿了。
伯霖看着他的举动,忽然上前抓住他的手,沉声道:“别穿了。”
“那你把朱砂和白铅给我。”姒乐犟道。
“那个也不用。”
“我要那个。”姒乐分毫不让,用力一扯,把祭裙拉了过来。
“姒乐!”伯霖喝了一声,音量罕见的提高,不复平日温柔清和或者小调皮。
这样的人生起气来,倒是能唬住人。
姒乐瞪着他,好半晌,终于撒手了。
伯霖叹了口气,把掉在地上的祭裙扔到外头,牵着姒乐去自己屋里换衣服去了。
峰顶上悬着的黄口大钟响过三声后,客院也被来人造访。
来的人是一个身穿黑色巫师袍的年轻弟子,衣领、袖口、腰封皆挑了青色与红色的滚边,看上去既利落又疏朗,又不失华美,不至于落了身份。
“见过伯霖公子,弟子乃齐宴楼宫谢大人座下乐巫,今夜谨遵谢大人之令,前来迎接伯霖公子往仓河屺一见。”
“仓河屺?”
“是,仓河之上一座高山。”乐巫道,“现下谢大人正在那处等候。”
“那有劳,便请你带我过去吧。”
仅一照面,伯霖就察觉出了此人与学宫一众弟子学生的不同之处,这才是巫咸国中人该有的样子。
早就听闻丰沮山学宫乐支一脉非寻常人能进,各附属国与友邦送来的嫡亲贵子,几乎全都留在了其余四个班支,没多少能够格进入乐支的。而在剩下的四个班支中,又属巫支与舞支最难进——巫支要看资质,舞支要有天赋——其次是礼支,最后才是工支。
不过工支素来培养匠人,几乎彻底跟乐舞一事沾不上边,很多人都瞧不上,宁可无功而返,也不愿意进工支去吃苦。以至如今谈到学宫班支时,往往以四支相称,工支倒是避口不提。
伯霖思绪万千,脑中翻滚着曾经在各处听来的、收集来的消息,不自觉间已跟着那乐巫走出好一大段路。
来到山上一个悬崖峭壁,于横伸出山壁的石台上停下。年轻乐巫以指间一呼哨,须臾间,一阵狂风吹来,隐在夜色中的庞然大物现出了身形。
那是一头乘黄神兽,白身披发,其状如狐,背生鹿角枝,散发出蛊惑人心般的草木清香。
其双耳如翼,高高扬起,凤眸延伸蜿蜒出红羽纹路。长尾一扫,威压顷刻袭来,令人无法直视。
“谢大人早年前往白民国,无意中遇到此兽,得此兽认主,不会轻易伤人,还请放心乘坐。”
伯霖哑了一瞬,“那……那我再带个侍童?”
他就这样飞走了,姒乐怎么办?他还跟在后头呢。伯霖小心地朝身后的夜色中瞟了一眼。
年轻乐巫仿佛早已料到,神情不变,颔首道:“伯霖公子请自便。”
伯霖松了一口气,几步奔到后头,把躲在山石后的姒乐拉了过来,向年轻乐巫道:“这是我侍童,叫姒乐。”
年轻乐巫便落了一眼在他身上,很淡很轻,几乎让人察觉不到压迫感,只一眼便收回,道:“那就请伯霖公子上路吧。”
坐在乘黄兽上往下看,能看到远处巍峨的城池中星星点点的灯火,如绵延的一片星海。
“不知谢大人对我族祭舜大典一事……”飞了有一会儿后,伯霖试探性地开口。
年轻乐巫似乎无意多说,却还是道:“国师大人素来对九嶷山祭舜大典很是赞赏,曾多次在国公面前美言,谢大人亦有此意,便是此番伯苏部落不曾来请,谢大人也是准备前往九嶷山相商合歌一事的。”
伯霖怔了好一会儿,这才回过神来拱手道谢:“多谢乐巫大人为小子解惑,小子不胜感激。”
“不必,这些话你与谢大人说即可。”年轻乐巫不缓不慢抬起一手,止了他的动作。
伯霖便笑一笑,退回来盘膝坐好。
姒乐伏在他旁边,身体一直往外探,伸长了脑袋去看大地上那如星河般的灯火与漆黑起伏的平原,以及更远处,一座隐没在浑浑苍蓝夜色中的幢幢楼宫——凭空而起矗立着——像黑夜里沉默的神明。
“那是齐宴楼宫,乐支、舞支的学生多在那处修习演练,钻研乐艺舞技。每月末会有演歌夜宴,若有机会,不妨去观之。”年轻乐巫也凝视着那一处,神情专注而宁静。
他是见过真正的神的。
伯霖心想,这样的人,是见过真正的神的。
渐渐有水流激荡声随风而来,礁石沉坠在浩渺汪洋深底,随着水浪波涛,一同向高耸孤立的高山拍击。
月色愈发清幽,一轮勾月悬在天际,孤峰突起,壁立千仞。四周仅此一独峰,草木不生,只有山石裸露,被岁月风霜刮得斑驳,却更显巍然屹立。
仓河屺峰顶上,一道身影无声端坐入定。
乘黄神兽在峰顶停下,伯霖和姒乐跳了下去,稳住身体站好。年轻乐巫没有下来,先向那道身影俯身行礼,再向他们微一拱手示意,“之后再来迎公子回丰沮山。”
话毕,便驱使乘黄神兽远去。
两人在原地站了会儿。姒乐突然向前走了几步,又立住不动,伯霖疑惑地上前看着他。
姒乐拉住他的衣袖,目光却丝毫没离开那人。
伯霖道:“那是灵山十巫之首,巫咸国第一神巫,巫谢谢大人。我族里有些事要与他商量,你先站在这别动,等会再让你见他。”
姒乐反常地没有妄动,也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后退一步,让伯霖挡住他半边身体,这才放心了般,直勾勾地盯着那道身影看。
伯霖拍拍他抓着自己衣袖的手臂,示意他松开,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提步朝那道身影走去。
……
谈话进行到尾声,敲定了一系列大典流程与细节后,伯霖悬起来的心也落了一半下去,还有一半是紧张的。他迟疑地开口:“那……祭舜大典当日要唱的歌……”
巫谢白衣上绣着繁复的花纹,脸上覆一白金色面具,让人窥探不得分毫,只隐约可见一双古井无波的眸子,“尔族意向如何?”
深兰色的手套无意识抓紧了如裙摆般的缎面衣,伯霖定了定心神,好不容易将因听到对方嗓音而飘向九霄云外的心思拉了回来,“我族圣女也是一名巫歌者,她曾提及,可由您来决定,她会配合您排演练歌等一切诸事。”
“那便《将星》。”巫谢道。
伯霖抬起眸:“《将星》?”
巫谢:“我所谱的一首歌,名为《将星》,明日我会派人将曲谱与词本送至你处。至于其他,便劳烦你与尔族中人互通来往。”
伯霖并没有什么异议,怔怔道:“好。”
“敢问尔族圣女名姓。”
伯霖怔了一下,复低眸答道:“有虞氏,单名谣。”
巫谢微微颔首:“有虞谣。”
伯霖怔怔点头:“是。”
“可还有疑问?”对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却让他的心绪飘到极远,恍若坠进迷仙般的梦境。耳膜在崩塌,胸腔在重建,却不敌再下一句话音落下。
原来……这就是巫咸国第一神巫的声音么?难怪有人说他唱的歌能惑人心智,亲耳听见他唱歌的人,没有不倾倒在他的神性之下的……
伯霖恍惚地答道:“没有了。”
“那可还有他事?”
他依然恍惚地答:“没有了。”
“如此,”巫谢道,“你回罢。”
伯霖下意识地点点头,站起身,向来时路走去。
对上姒乐盯过来的、目不转睛的双眼。
他猛地醒转过来,回头去看巫谢。
巫谢身影堪称风华绝代,正静静立在悬崖边,平静地望着二人。
伯霖扭过头,原地定了会儿神,这才迈向姒乐,去拉他的手,“走吧,姒乐。你也见过了,今日就到此为止罢。”
姒乐僵硬地后退一步,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一会儿扭曲一会儿又面无表情,不住地变换,眼神迷茫又脆弱,像个孩子。
是啊,他还是个孩子。
伯霖沉默地凝视着他。
乘黄神兽背上鹿角枝发出的草木清香愈来愈清晰,伴随着低低的兽鸣声传来。年轻乐巫骑着神兽从仓河屺山脚下升了上来,在山峰边缘驻留。
那人立在乘黄兽背上,伸出一手来,邀请他们上去。
“姒乐。”伯霖无法,只好叫道。
姒乐没有看他,目光仍定定地注视着巫谢。
“先回吧。”伯霖道,拍拍他的肩,“今天……”
他说不下去了。
若是以往,姒乐该是不顾一切地冲到巫谢身边,捧着自己的心,仰望着自己的神,一股脑地说出:“你是神吗?我是祭品,我生下来就是为你死的……”诸如一切的话。
但这些也许还都是太轻了,或者说太过于表面,而不能够使人信服与尊重,那么今日呢?
无疑巫谢比学宫里的秉夏、宵明,亦或是汉柳,再或者是别的什么齐宴楼宫里的大小神,都要优秀厉害得多。他几乎可以肯定巫谢会是姒乐口中想要寻找的那位最厉害的神,可这样一来,姒乐又会怎么做?
姒乐的反应明显不同以往,他有些怯懦,有些悲伤,神情很是无措,他在绝望,怀着一种决心赴死的幸福,幸福而绝望。
至少,姒乐做不到,他做不到那样堂而皇之的冲上去表明自己的心迹,但是他又很想上前去,去看一看,触碰一下他的神。
姒乐终于动了,仿佛下定决心,他迈着迟缓的步子,一点、一点地,几乎是龟爬隅行,向他的神靠近。
他低垂着头,脸上画着与伯霖抗争而来的朱砂与白铅——他在夏后部落里时,首领和长老最满意的妆容。
他把属于自己的两点朱砂掩藏,与人为画就的朱砂一起,勾成一张上好花面,小心翼翼地靠近他的神。
近了近了,姒乐没有抬头,以一种无比虔诚而叹喟的姿势跪了下来,伏在地上。伯霖给他穿上的绿色小袍子在粗砺的山石地面上开出一朵纯洁的莲花。
他跪在那朵莲花上,像过去十二年中在所有夏后部落的祭神典礼上做的那样,轻声说出了那句话:“我的神明,我已经准备好了,请带走我的生命,让我为您而死,让您无上、美丽的宫殿添上一滴至纯至净的血液,那里有我最炽热的心与最盛放的、渺小的灵魂……”
伯霖心颤了一下。
年轻乐巫微微蹙眉,手放了下去,垂在身侧。
一拜过后,姒乐直起身,很快又立即拜倒了下去,及地的黑发如汪洋水流般泻开,覆在他瘦削的小小脊背上,像是压了一块千百年的沉重巨石。
那是神的威压与尊严。
厉鬼因见证神迹而羞愧,蜉蝣因触碰神迹而死。
没有谁能逃离得了神的降临。
“做我的神吧,让我为您去死。”姒乐低首颂出这句话。
伯霖握紧了拳头,鼻间酸楚难当。
年轻乐巫看向沉默的巫谢,俯身请示道:“大人,可要弟子阻止……”
姒乐仍在跪伏,巫谢的目光透过面具,落在他背上,一言不发。
“我是您的祭品,我伟大的神明,请让我为您去死,让我的灵魂永生伴随,至死不渝。”
姒乐说完这句话就没动静了,他趴在地上,与背上虚无的石头融为一体。
“我不需要祭品。”巫谢终于出声道,他的声音里夹杂着一点说不出的失望,“我也不是你的神。”
夜风吹来,神明的话语在这片天地间经久不散,仿佛已下定论:“我的信徒不会是你。”
峰顶上,神明已经离去,只有静默的山石和涌动的河水在流淌,这座山,无草无木,不生毫柳。
姒乐抬起头,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