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巫谢遗声再上学宫
“这声音……秉夏?”不知是谁提了一句,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那高台。
高台上站着两个人,一大一小,小的倔强地捂着脸,“你是我的神,你怎么能打我?”
伯霖远远看着,沉默了。
“又是那小子!”有见过姒乐的认出来了,“那天就开始纠缠秉夏。”
“纠缠秉夏,他?”一个男弟子怒了,“他敢纠缠秉夏,看我不杀了他!”
“诶,”旁边的人赶紧拉住他,“再看看,再看看,你看秉夏不是打回去了吗,不会吃亏的。”
“是啊是啊,学宫不能杀人的。”尚存理智的人都开始劝他。
高台上,秉夏气得浑身颤抖:“就你,也想让我当你的神?”
姒乐捂着脸,有一丝血流了下来,那是被秉夏指上的戒指刮的,他打得太用力了。
他依然执拗得近乎天真:“我是你的祭品。”
秉夏一张脸恢复了冷若冰霜,说出的话也尖锐得像锋利的刀子:“你配么?”
姒乐直直地盯着他,眼珠子黑得可怕。
极端的静默之下,无声涌动的人群之上,他弯起一个笑:“神,我生下来就是为你死的。”
一片哑然,瞠目结舌,底下的信众们议论纷纷:“我操,这人,这小子还挺有胆。”
“他是谁啊,怎么就赖着秉夏不放了?”
“挺浪漫的。”一个女信徒道。
“叽叽歪歪,敢说不敢做,有种真去死啊,就从这,就从这学宫上跳下去,保准死无全尸。”
“说什么人话呢?龙大人要是知道了,剥你一层皮。”
“……”
宵明从台上爬了起来,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服,扯扯袖子,整整衣领。
听到姒乐的话后,他动作蓦然一顿,也眺了一眼,收回目光,“又是个不怕死的。”
见那穿金穿黑的少年盘腿坐在一匹飞马上,他没好气道:“你怎么还不滚,还想打架?”
汉柳看都没看他,向高台昂着头,赞口不绝:“这小子是个有种的。”
空旷的角落阴影里,伯霖捏紧了手指,忍住要冲上去的冲动。
别,别,姒乐。他不值得。他不是你的神。
夜,愈发黑了,琉璃灯还在不知疲倦地燃烧着。巫支的弟子们使了灵力,坐在半空中,观望着这边的事态发展。
大风呼啸而过,卷起酒香花香无数,然而谁也没兴致去欢闹了。
太认真了,追个神而已,太认真了。
没有这么认真的信徒。
秉夏终于动了,他狠狠拂袖而去。
有人哀叹一声,也不知是遗憾还是惋惜。
姒乐站在原地,没有动弹。捂着脸的手微微上移,捂住了一只眼睛。
远处的书楼上,一扇打开的窗扉后,穿秾紫色华衣的巫罗笑着对身旁人说道:“那是什么马?”
说完指了指广场上空汉柳骑着的飞马。
他身旁的人白衣金面,通身气息神秘莫测,闻言只朝那处投去一眼,然后道:“英招。”
巫罗靠着窗栏,一手托着腮,懒洋洋道:“英招马?不错。”
他想起什么,扭过头来,“巫谢,你怎么有空来这?”
“不是说有伯苏部落的人要见我?”
巫罗:“啊,好像是,那明日我同龙大人说一声,让他把人叫过来。”
从头至尾把广场上的乱象看在眼里的他忍不住评了句:“真该让你去给他们唱一唱,听听谁才是真正的歌神……”
巫谢无言,只道:“巫罗,明日记得把人带来。”
“知道了。”巫罗道,“放心就是。”
见巫谢转身要走,拉了他一下,“诶,你说,那个小祭品……”
到了他们这个程度,灵力稍一运转,便能把那处的动静收在耳中。
学宫还是头一回出了这种事。
巫谢看着他的手,巫罗顿了顿,收回了手,不问了:“行了,你走吧,不碍你事了。”
巫谢转身走了。
广场上又是一阵喧哗骤起,巫罗定睛望去。
原来是那个小祭品从高台上跳了下去。
坐在半空中的巫支弟子眼疾手快地输了一道灵力过去,把人给托住了。
触到地的时候,底下人三两个的,像是也扶了一把,那小祭品却挣脱了开,不管不顾地推开人群,一瘸一拐地走了。
那小小的背影,活像一只伤痕累累的又固执的小兽。
巫罗沉凝不语。
……
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伯叔推门进来的时候,伯霖还睁着眼躺在床上。
“公子,您还没睡?”伯叔看着他眼下一圈青黑。
伯霖摇摇头,揉了揉酸疼的脖子,“姒乐怎么样了?”
昨夜姒乐从高台上跳下来,扭到了脚,死活不肯让人给他包扎上药,劝了大半夜,才把人给安抚了下去,现在也不知道人怎么样了。
“还在睡呢。”伯叔回道。
伯霖点点头,闭上了眼。
“公子,学宫那边派人来了。”伯叔担忧问道,“昨夜发生了何事,您和姒乐上哪儿去了?”
伯霖睁开眼,坐起身,却没回答。他伸手拿起一旁的衣袍穿上,“知道了,我马上就去。”
出门前,叮嘱了句:“姒乐醒来后,给他准备些吃的,其他时候别去打扰他,等我回来再说。”
伯叔听他说完,才道:“不只公子,姒乐也要一同去。”
伯霖停住了动作,笑了笑,“那就去叫他吧。”
伯叔掩饰不住脸上的担忧之色,“公子您要做什么?”
伯霖微笑道:“我不做什么,这不是学宫来人了么,说不定是那巫歌者终于要见我了?这是好事。”
伯叔并不认同,“要见早该见了……而且还捎上姒乐。”
伯霖没再说话,慢慢戴上手套,双手交握搓了把,就往门边去了。
姒乐出来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走路还是不稳,却一声不吭,也不问做什么,就闷头跟在伯霖后头走。
两人随着来传话的礼支学生,一路来到昨夜混乱不堪的广场上,伯霖愕然地发现广场上乌泱泱的一大片弟子,全都双膝跪地,双手高举着一盆水,颤颤巍巍地发着抖。
龙大人就坐在台上,看着下面一片罚跪的弟子,肃容冷面,抿唇不语。
伯霖和姒乐出现的时候,明显听出人群有些微的骚动,不少人都幸灾乐祸地看了过来。当然,更多的是冲着姒乐来的。
龙大人冷哼了一声,底下弟子立马安静如鸡。
伯霖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知道这是东窗事发了,龙大人显然已对昨夜之事心知肚明,一大早的就过来收拾人了。
礼支学生将两人领到龙大人面前,伯霖乖乖站好,等候发落。
“你是哪支的弟子,还有……这夏禹的后人,听说昨夜你们也在?”龙大人瞥了他两人一眼,听不出情绪的问了句。
伯霖:“……”
姒乐头对着另一个方向,没看这边。
龙大人脸色便沉了沉。
跪了太久,有弟子终于坚持不住了,身体一歪,金盆的水发出哗啦一声响,泼了小半盆出来。
伯霖被这声音扯回思绪,他左右看了看,走下台阶,取了个装满水的金盆端在头顶,然后回到龙大人面前,跪了下来:“伯苏部落首领二代嫡孙伯霖,久仰巫咸国之尊,今日特请加入学宫礼支一脉,修仪习礼,端持正道。”
气氛一时静默。
“嫡孙……”龙大人看着他低垂的脑袋,一会儿后才道,“年岁多少?”
伯霖稳稳地端着金盆,平静答道:“虚岁十五。”
龙大人又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站在他后头的姒乐,“那他呢?”
伯霖道:“看他自己。”
龙大人不发一言,片刻后才道:“他初来那日,我便要他入礼支,他坚决不肯入。依我看来,他倒是比你更该入这礼支。”
伯霖道:“让他自己决定。”
龙大人冷声道:“行了,既然已经是礼支弟子了,便去下头跪着。昨夜之事,一个也别想跑。”
伯霖站起身,一言不发地端着水盆下去了。
走到一排弟子前,看到了他们幸灾乐祸不加掩饰的笑。伯霖回以微微一笑,并不往心里去,在空地处正身跪好。
“无趣。”他身旁的弟子撇嘴,努着下巴挪远了些。
只剩下了姒乐。
姒乐在看伯霖,像是想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就下去跪着了。
礼支学生上去把他的脸扳正,转过来对着龙大人。
姒乐直视着龙大人,白的脸,黑的眼珠子,红的双痣,就那样盯着龙大人看。
“还是不肯加入礼支?”龙大人冷声问道。
姒乐眉头锁了起来,他抬手挠了把太长的头发,低下头想了想,接着一瘸一拐地跑下了台阶,在一大片被罚跪的弟子的注视中要拉伯霖走。
伯霖侧开了身子,没被他碰到。姒乐瞪着他。
两人对视了会儿,伯霖笑了笑,那笑容一如既往的温和,对姒乐说:“我不是你的神,你的神也不在这里,回客院去吧。你不是学宫的人,龙大人没法对你做什么。乖,先回客院去等我,下次带你出去玩。”
姒乐寒着一张小脸,那双平时什么也不在乎的眼睛此刻透出一股惊人的暴虐——那是被压抑的血性。
伯霖没有退让,与他对视。
想是明白了伯霖不会跟自己走,他就杵那不动了。
所有人都跪着,他就在那站着,一动不动。
礼支学生过来也拉不走他,被他凶了回去。
龙大人无意再看这一场赌气般的闹剧,吩咐了几名礼支学生监督他们,就冷着脸离开了广场。
伯霖没再看姒乐,他微微垂着眼眸,视线落在前方地面上,说:“那就辛苦你和我一起罚站了。”
一直跪到日上中天,午时将至,广场上已经倒了一大半。弟子们哀嚎地直捶着腿和手,汉白玉石的地砖湿了一大片,踩上去直打滑。
弟子们视那几个礼支学生如无物,胆子大的,早就撂了盆溜之大吉了。
越来越多的人都跑了。
伯霖也早放下了盆,揩着指尖手套上沾着的一点水渍,坐在地上没说话。
姒乐杵在那,凝视着他深兰色的手套,那里腕上套了一圈银环。
伯霖从怀中摸出一个麋角珠扔着玩,也丢给姒乐一个。姒乐不防他此举,手忙脚乱地接住。
伯霖笑出声。
他拍了拍缎面衣上的灰尘,拉着姒乐朝山下走,“走,收拾东西去,终于可以住进寝楼了。多高的一座楼啊。”
伯霖仰头望了一眼峰顶上那两座相对而立的巍峨高楼,看了看这座,又瞅瞅那座,“听说书楼也不错,有很多没见过的书。”
姒乐手心里攥着麋角珠,一声不吭地跟着他往客院走。
回到客院不久,就有人来传话了:“伯霖公子,今夜谢大人召见,届时请准备妥当,会有人来带你们过去。”
伯霖愣了会儿,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这人口中的谢大人是谁,“巫歌者……巫谢大人?”
传话的弟子恭谨有礼,听闻抚肩颔首,“不错,正是我巫咸国的第一神巫,谢大人。”
伯霖脚步发飘地走进屋里,半天也不知是欣喜还是无奈。谁能想到,他不加入学宫,迟迟无人来知会巫歌者的音讯便罢了,今日一朝加入学宫,不过一天时间,召见就后脚跟着来了,还真是……
总归是好事,与伯叔说了,伯叔也显而易见松了口气。
这回九嶷山祭舜大典不用愁了。
——
姒乐回到自己的屋子,窗门依旧紧闭。
桌上被伯叔摆满了食物,他注目着这五花八门的菜肴,拿起勺子,一口口往嘴里塞。
吃着吃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他浑然不觉,依然一大口一大口地吃着。他想起他曾经饿了很久,好像是五岁的时候,他被扔到祭台上祀神,那天的祭神有些不太一样。
阴云压在头顶,到处都是枯枝败叶,彩旗褪了色被踩在脚底下,香烟火炉大鼎围着他。他赤身躺在白矛上,长老跪在他身前念念有词,把酒水往他身上倒,从他手臂上割了块肉下来。
部落里的人都围着,麻木地看着,偏偏有一个小女孩,一直在掉眼泪,看着他被割肉后,终于忍不住大哭出声,恳求长老放过他,说太残忍了,说神不会喜欢这样的祭品的,他明明和我一样大,为什么他会是祭品呢?
当时……是怎样的景象呢?
他记不太清了,实际上他记得很清,因为自那日之后,足足有半个月他都吃了又吐,怎么都吃不下饭,被首领吊起来打了一顿后才慢慢恢复了食欲。
大人们跪在祭台上,满面红光,嘴唇蠕动着念念有词,虔诚的圣光笼罩在他们头顶。
他在祭台上吐了出来。
部落首领霎那间狰狞了脸目,化作一头野兽,露出了獠牙,一掌将他掼进了土里,狠狠踢了两脚。
醒来后,哑巴好几天没来送饭。他饿得浑身痉挛,满地打滚,连吼带咬,俨然一头刚觉醒的野兽。
可终于等到送饭来,他吃第一口,就吐掉了半条命……
也就那一回了。剥下小女孩的肉,换来一个月的大暴雨,田全都淹了,嘻嘻……
姒乐塞了一块茶籽野鸡肉进嘴里,“嘎嘣”一声咬断了骨头。
他快乐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