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月夜
月朗星疏,夜凉似水,风吹长草,声若低啸。
胡迭疯也似地逃离万景山庄,一路浑浑噩噩,误打误撞来到十里山塘。
春花秋月,万家灯火,人声鼎沸,目及之处皆为人群,喜乐安宁,或买点小吃或采办些新鲜的玩意儿。
胡迭在一个糖葫芦摊前停了下来,怔怔地望着火树银花般的糖葫芦架。
小贩热情地招呼道:“这位小公子,来串儿尝尝?我家的糖葫芦又香又脆,吃了包您满意。”
胡迭静默地点了点头,不置一词。小贩喜笑颜开,给他挑了一串。
机械般地甩下一锭银子后,胡迭转身就走。
“哎这位少爷,您这给太多了嗨,这银子够买下整个摊的糖葫芦了!”小贩急忙叫道,却见胡迭毫无反应,几步就没了踪影。
小贩莫名其妙,只当遇到了怪人。
这怪人转到了山塘街人烟稀少之处,静静地坐在桥栏上,盯着手中的糖葫芦,眼泪在眼圈打着转儿。
不远处的人家门口,灯火通明,挂了两盏常明灯。
一对儿小夫妻正坐在家门口的石凳上,就这夜色阑珊的人间烟火,吃着晚饭。
石桌上摆的皆是家常便饭,二人却是浓情蜜意,时不时互给对方夹菜,偶尔还互相擦嘴,好不恩爱。
胡迭看在眼中,疼在心底。
许是以后,蒋溪与唐清尘也会如此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吧。
远处传来丝竹之声,婉转悠扬,虽不似当年在秦淮河岸听到的般缠绵悱恻,却也依旧含情脉脉旖旎万千。
昔年有一芝兰玉树的公子笑嘻嘻地紧握着他的双手,天真烂漫地跑在秦淮的夜风中。
胡迭擦了擦眼泪,将那串有些化了的糖葫芦送入口中,真甜,回味一会儿,又真酸。
胡迭麻木地咀嚼着,就着眼泪,还有绚烂的人间烟火,越吃越难受,越吃眼泪越多。
直至最后,他将糖葫芦签子随手一扔,竟是双手掩面,嚎啕大哭起来。
那丝竹之声好似配合般,逐渐凄凉起来,呜咽中,夹杂着几分无奈与不舍。
甫有妇人带小孩儿经过,垂韶稚童指着胡迭跟母亲脆生生道:“娘亲,你看那个哥哥哭得好伤心呀!”
妇人温柔一笑,吴音软语:“阿那你要去安慰下哥哥不啦?”
小孩儿想了想,摇了摇小脑袋瓜:“不去了,我没什么东西能安慰他的,只希望他不要再伤心了罢。”
妇人拍了拍小孩儿,依旧是笑了笑,带着孩子走了。
胡迭耳力过人,听到了那娘俩的对话。
“我没什么能安慰他的。”小孩儿的话在他心里反复咀嚼,是啊,连小孩子都会权衡利弊,何况是蒋溪呢。
他胡迭百年修炼成人,但终归不是人,不能给蒋溪生儿育女,更无法助他飞黄腾达,他空有一腔热忱,又有什么用呢?
只谈爱,未免太单薄了。
嘴角扯出一丝苦笑,胡迭心道小蝴蝶啊小蝴蝶,你可给妖界丢人了。
他站了起来,擦了擦眼泪,恋恋不舍地看着那对小夫妻亲亲我我的样子,兀自闭眼,于心中屏蔽了艳羡。
他不知该何去何从,若是日后见到蒋溪夫妇恩爱的样子,他会不会心痛到无法呼吸,乃至疯魔?
“离开他吧,去远的地方。”他被自己这一想法惊到,从未想过要远离他,但是甫一遐想那个人再不会亲吻他,拥抱他,而且拥吻别人,光这个念头就有生不如死之感。
太嫉妒,又太痛苦了。
胡迭漫无目的地游走着,穿越人群,行至酒肆,想到古人那句借酒消愁愁更愁,便有些想尝试下,于是乎进门,要了几碟小菜一坛黄酒。
肆里早有人喝得东倒西歪,高生叫喊,口齿不清,情绪激动。
“杀了老子吧!”
“没了她,老子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胡迭闻之苦笑,心念这又是一个痴情之人,怪不得有人总想除却这三千烦恼丝,若是无情,也就无痛了。
可若真是这样,这人间还有什么滋味儿。
“我说大少,你何苦来哉,女人而已,凭你的身份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同行的人好声安慰。
“都不似她!都不是她!”那醉汉哭嚎道,舌头已经有些打结了,含含糊糊。
“有什么区别,关了灯都一样。”有人嬉笑道。
那醉汉不高兴了,拔高了声音尖叫道:“你俗不可耐!你无耻下流!你,你不懂什么叫做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大少不是我说你,你早干嘛去了,非要等人有婚约了,才来要死要活的。”
这话不说倒好,一说那醉汉哭得更大声了:“都怪我娘!她迟迟不肯同意去提亲,说我们门不当户不对!”
“门当户对”。胡迭仰头饮尽一碗酒,细细去咂摸这四个字,果然,人间的桎梏繁琐,还有这么多他不能理解的细微处。
“我难受啊我难受,老子不活了!”那醉汉还在狂叫,叫得整个酒肆的人都投去好奇又怜惜的目光。
自古皆道男人薄情,想来只是未到伤心处吧。
胡迭越听这声音越觉得熟悉,一开始心灰意冷只当乐子听,待仔细听来,发现竟是万景山庄的人,师叔的弟子萧若桐。
“原来还有同路伤心人”。胡迭登时明白了过来。
虽说同为师叔的弟子,但是布衣派毕竟身份特殊,在山庄内极为低调,跟寻常弟子也是点头之交,无甚交集。
若不是此番偶遇,胡迭也不会得知萧若桐对唐清尘竟是用情如此之深。
“我说兄弟,你都不想活了,趁人家还没成亲,去抢回来啊!还怕什么劳什子!”萧若桐的狐朋狗友出了馊主意,还别说,他竟眼冒精光,不吵不闹了。
那人趁热打铁:“论家世、地位什么,蒋溪那个小子完全不能跟大少比,再说,还可以把生米煮成熟饭嘛。”
萧若桐面露凶光,狠狠地白了那人一眼。他虽生得五大三粗,却有一颗羞怯又温柔的内心,否则也不会忍着内心炙热的感情,默默地守护了唐清尘多年。
他最后悔的事就是,那年清尘偶发意外,竟是蒋溪将她救下,他单纯地认为,守护就会有收获,还殊不知世间情感之造弄。
“许之远你再乱说,我就把你的牙掰下来。”萧若桐铁青着脸,酒似醒了几分,义正严辞道。
那叫许之远的青年面目清秀,勉强可视为一俊朗少年。可不曾想他的思想倒是颇为龌龊,见萧若桐凶他也毫无反应,继续嘻哈打闹吃酒。
“我不会伤害清尘,也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你给我记住。”萧若桐站了起来,巡视着四周,虎虎生威,就差在身上贴个“守护清尘”的旗帜了。
一时间,他就像只大虎般固执地臆想着敌人,忠心地守护着他的小白兔。
众人皆忍俊不禁,连胡迭都勾起了嘴角。
萧若桐一本正经地扫视完,见无人反驳,又高傲地坐下。
胡迭在心里偷笑,这是瞧了个寂寞,要是真的看到他了,估计萧若桐会登时害羞成一只大猫。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忘了本尊。”胡迭无奈地摇了摇头,将最后一口酒喝完,走出酒肆。
月色清明,洒下碎银般的明亮,星子璀璨,春意与花浓。
人声退去,十里长街逐渐空旷,烟火消减,俨然有些天朗气清的宽阔感。
胡迭漫无目的地走着,心情虽略有好转,依旧茫茫不知所措。
他终于明白白青所说“失去自我”的含义,他好像除了爱蒋溪,以他的意志和行为为锚定外,已经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还有什么值得在这烟火人间有所留恋。
不如回那紫金山巅算了,也不是没过过那些单调孤苦的清修日子。
就这么思忖着,边走边想,却倏然间定住了脚,心脏酸楚又激动地在胸腔里跳动。
只见那熟悉的身影,依旧芝兰玉树般,如当年月下夜泊秦淮般,于桥的另一边,静静地望着他。
恍惚间宛如隔世,斯人依旧那么近,又有着天堑般的距离。
蒋溪逐渐走进,停在胡迭面前。面无表情,只怔怔地盯着胡迭的双眼,不置一词。
“你怎会寻到我在此地?”过了良久,胡迭打破沉默。
“那当年你又是如何在赵四处寻到的我?”蒋溪不直接回答,而是提起了往事。
“哦,原来那块灵石在你那里。”胡迭盯着静静流淌的河水,若有所思道。
是呢,连心都给了,何时又关注过身外之物呢。
“嗯。”蒋溪轻声道。
又是一段极长的沉默,二人静静地赏着星月,想着那年于翠竹轩天空,蒋溪为了博美人一笑,幻化出的星子绕月。
转眼间,即物是人非,那月亮渐行渐远,星子散落于广袤苍穹,终是追不上了。
“对不起。”蒋溪声音颤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胡迭身体一怔,那种从内而外散发的酸楚和战栗又从头到脚袭来,他眼前略有所发黑,猛地抓住了栏杆。
“我有很多顾虑,从我家破人亡的那天开始,就注定了我不能随心所欲的做自己了。”蒋溪紧握着双拳,指骨毕现。
胡迭何尝不能感受到蒋溪的无奈,但是在他单纯的世界里,一切都是他不够爱的借口。
“我知。你的爱抵不过世俗。”胡迭冷冷笑道,调节了一下心态,说出了自己的决定:“我无法看着你和其他人恩爱过日子,阳山大会后,我会回紫金山巅。门派有事你知如何寻我,若是无事,见面对我也无益。”
这句话狠狠地砸在蒋溪心上,一时间喘不上气来,他开始血脉喷张,血液逆流,他抓紧闭上眼调整丹气,不想展露一丝一毫的不舍与胆怯。
“好。我替师父谢谢你。”良久,蒋溪平静道。
“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师父,不必道谢。”胡迭冷冷道:“走吧,我要回去睡了。”
胡迭轻移脚步,使出轻功,也不待蒋溪回话,兀自加快了脚步回万景山庄。蒋溪抓紧跟了上去,二人如月下仙子般腾空驾云,全程无话,胡迭领先蒋溪一个身位,从蒋溪的角度,胡迭单薄又固执的身影显得那样的寂寥。
蒋溪倏然感觉,那个爱他且只爱他的小蝴蝶,他怕是要永远失去了。
如附骨之蛆般的痛是真实的,他不够勇敢的心更为真实,他不配拥有胡迭。
二人回到万景山庄时,整个山庄已经被装饰得喜气洋洋,目及之处皆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可见唐慕可对婚礼的重视,当天即开始准备。
胡迭冷哼一声,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不再看蒋溪一眼。
蒋溪也只能无奈苦笑,胸中憋闷,在花园里散了几圈步才往房间走。
甫一走到门口,却被人从后紧紧抱住。
温润淡雅的香气传来,弥漫在这个初春的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