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东去
生长在金陵,蒋溪从未见过如此的皓雪江南。大雪重压,林梢欲不胜。
蒋溪深一脚浅一脚地奋力前行,逃也似地朝姑苏方向前进,漫天飘雪,大如席,片片吹落金陵台。
两行清泪从蒋溪清冷的面具下兀自流下,直接掉落在地上,摔进雪中,旋即无影无踪。
他逃离的,究竟是无能为力的命运还是胡迭那滚烫火热的感情呢?
胡迭心中如有一只白羽箭,弹无虚发,坦荡直截。而蒋溪的内心则是蜘蛛徐徐结网,諳生尘埃。
蒋溪一路狂奔,行至驿站,买了一匹身强体健的马。
山雪一程,风雨一更。
峰回路转,山水相逢,仍不见君,于雪上,空留马行处。
蒋溪走后不久,小小的山间客栈便顷刻间被包围。赵宇酋除了带来得力手下,还带了一道符咒。
赵宇酋撒盐似的于空中倏地一甩,那道符便于空中不断涨大变化,最终旋成金钟罩般的模样,将那客栈严丝合缝地包裹了进来。
客栈老板是个老实人,也没见过什么大阵仗,这辈子只守着老婆孩子经营着小店,万万不想遭遇无妄之灾。他皮肤黝黑,身材不魁梧,带了点唯唯诺诺的气质。
老板娘却身量纤纤,有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脚步轻移,看着门口的架势,摸着胸口。
“这位大人,敢问屈尊光临小店,所为何事?”老板娘朱唇轻启,声线平静,不似寻常乡野妇人的胆量。老板在一旁哈着腰连连地点头,紧张地搓着手。
绣春刀被齐齐拉出,刀光胜雪光,照亮了暮色四合的万丈江山。
赵宇酋轻跃下马,屈尊降贵般打量着客栈夫妇二人,面容浮夸轻佻。
末了,居高临下道:“看二位像是良民,锦衣卫要拿人,你们躲到一边去就是了,若是误伤了你们,别管本大人没把丑话说在先。”
老板听了此话,长舒一口气,忙拽着媳妇的衣袖,而老板娘却是面色不改,不卑不亢道:“拿人可以,大人们莫要毁坏客栈装潢,小本生意经不起折腾,传出去对大人名声也无益。”
赵宇酋尚未接话,贼眉鼠眼的三角眼下属呆不住了,他唾沫横飞骂道:“大胆刁妇,你知道你是在跟谁说话?”
老板娘一脸镇定,莞尔道:“民妇不知。”
三角眼以为老板娘会被吓得抱头鼠窜,瞧她那泰然处之样,登即火冒三丈。
“今天我就要让你知道马王爷长了几只眼!”他骂骂咧咧地朝老板娘走过去,那怯懦的老板却登时勇了起来,直接挡在了自己媳妇面前,黝黑的脸陪着笑:“大人,这位大人,贱内不懂事,有冲撞之处还请见谅。”
“我们大人是这乡野村妇能冲撞的吗?她给我们家大人提鞋都不配!”三角眼嚷嚷着,晃着手里的刀。
赵宇酋虽然对这民妇的态度略有不满,但心有急事,不愿多生是非,于是不耐烦道:“三儿,回来罢,抓紧办事。”
三角眼面有讪讪,狠狠地瞪了老板娘一眼,盛气凌人问:“近日可有两位少年入住?”
老板娘:“没有!”
老板:“有!”
赵宇酋彻底炸毛,一声令下爆喝道:“给我直接杀进去!见到画像上的人直接斩立决!”
一众锦衣卫一哄而上,客栈不大,只有两层,一楼设有厨房、客厅和两个客房,楼上还有三间客房。人高马大的锦衣卫破马张飞,也不顾礼仪,直接将老板夫妇往角落里一踹,遂以破竹之势搜寻了起来。
房间被逐个搜查,空无一人。
赵宇酋心里一惊,大叫不好,忙转头就跑。
门外白头风雪覆蜡梅,南枝开放北枝寒。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妈的!”赵宇酋怒骂,从怀里拿出一道指引符,顺着东南方向,上马狂奔而去,墨色的夕阳裹携愈加猖獗的风雪,铺天盖地的肆虐袭来,天地间回荡着阵阵嘈杂的马蹄声,绵延不绝地重重垂在胡迭的耳中。
蒋溪离去后,胡迭思忖片刻,果断地跃窗而出,顺着通往紫金山的茶马古道寻白青。
只见白青和李三斤二人悠然自得地,打打闹闹不紧不慢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赶着路,胡迭不由怒气中来,朝白青狠狠一剜:“都什么时候了?怎还如此吊儿郎当不着急?”
白青见了二师兄,傻呵呵乐道:“三斤兄要跟过来见你,我们正好欣赏沿路风景。路上还有个惊人的发现,师兄你猜是什么?”说罢,贱兮兮地凑了过来。
胡迭此时哪有心思听这没心没肺的三师弟故弄玄虚,只当没瞧见他这副蠢样儿,直接朝李三斤走去:“李兄,来路风雪大,怎么你亲自过来了?”
李三斤笑了笑,不慌不忙幽幽道:“正好下山透透气,顺便帮你看看伤势,小白说你伤得很重呐!”
耳中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胡迭面露急色,也不欲与李三斤多做寒暄,单刀直入道:“李兄,有人追杀我和我师兄,一路人马正朝我们这般袭来,李兄快原路返回,日后待我再去道谢。”
李三斤甫一听,竟是没有半分的慌张,倒是兴趣盎然乐起来:“没事,我好歹也是紫金山第一壮汉,打架我擅长,哥替你灭了他们。”
胡迭登时无语凝噎,心想这李三斤还真跟小白臭味相投,肚子里没有半两分寸。
突然,一道剑气蓦地袭来,胡迭下意识一躲,躲过一道凌厉的刀光剑影,白青反应没有胡迭那么迅速,恍惚躲闪间被削掉一块衣袖,莫明成了断袖。
赵宇酋横刀立马,速度惊人,带着一众锦衣卫驰骋了过来,待距离愈近看得清三人的时候,不由地变了脸色。
“你们是谁?蒋溪可认识,怎么会是你们?”赵宇酋一脸疑惑,登时满心愤懑,万万没想到这指引符竟然指向了三个不认识的人。
“头儿,这怎么办,也没见蒋溪这小子啊!”三角眼又黏糊糊地凑了过来,朝赵宇酋嘀咕道:“莫非我们被那老道耍了?”
“那老妖道都残废了,怎地还会耍人?”赵宇酋气急败坏,啐了三角眼一脸唾沫。
胡迭、白青静静对视一眼,心下了然,只有李三斤不知者不罪乐呵呵道:“喂这位大人,这里没有什么叫江西的,去江西你得往南边走啊!”
赵宇酋恼羞成怒,被当枪使不说,还被老东西给耍了,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简直怒发冲冠。
“放肆!”赵宇酋大喝,提刀向着李三斤就砍了过来。
绣春刀锋利无双,裹挟着阵阵风雪,似是千军万马之势,卷起片片残云,雷霆万钧。
胡迭冷笑一声,脚步轻移,旋即挡在了李三斤的面前,他因丹力受损无法使用灵力,只随手从路边捡起一根枯树枝。
赵宇酋蓄力已久,竭力朝胡迭挥刀而下,胡迭不慌不忙,稍作停顿,便如闪电般横冲直撞了上去。
日头落尽,只有柳絮般的大雪飘飘洒洒恣意落下,厚厚地铺了满地,夜色初上,映在雪色里,斑驳了淡淡的残月。
天地苍茫,绣春刀照映雪夜的澄澈,携风带雨般霹雳落下,胡迭于这山枯海啸中四两拨千斤,手中木棍化作凌厉的兵器,自下而上,朝天挑去!
一声尖锐的马嘶冲破夜空,只见赵宇酋的坐骑竟被一分为二,惯性地冲破雪帘,踉跄几步,重重地倒在了雪中。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赵宇酋看不清,只能凭借本能拼命地躲过胡迭这一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映入眼帘的便是那被一分为二陪伴他多年的爱驹。
赵宇酋倒在厚厚的雪地上,嗓子一热,喷出一口鲜血,于茫茫雪被上,红得依旧分外刺眼。
“给我上!”赵宇酋从牙缝里狠狠挤出。
一众锦衣卫蜂拥而上,胡迭冷漠地回过头,举起木棍。
白青还是第一次见二师兄视死如归的样子,相识数载,胡迭眼中得懵懂天真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日渐的笃定和决绝。
李三斤在一旁抱头鼠窜躲在白青后面,惨烈地哀嚎着,终于有了点怕的意味。
白青被他拽得发晕,于电光火石之间,白青想起师父教过的布衣派第一式。于是他也顾不得体面了,登即扯下衣袖撕成条,布条在空中与风雪缠绵旋成一根灵活的银带,白青猛然一勾,便将胡迭从人海中硬生生地拽了出来,下一秒,拉着李三斤“左拥右抱”地逃之夭夭。
而他们的大师兄,蒋溪就没有如此的幸运了,漫天飞雪下的官道愈发难走,□□的马匹也疲惫不堪,出了下关,到了镇江地界,就再不是金陵城了。
下关的雪纷飞肆虐,隐隐地照亮夜色,远看有一个人坐在椅子上,风雪中,黑色的衣服黑色的披风,竟比黑夜还多了几分阴郁,风猛力地刮着,吹起那人的衣抉,抉下空空如也。
蒋溪鬼使神差般下了马,牵着马缰,一步步挪了过去。
“终于又见到你了溪儿。”声音暗哑,熟悉的撕裂感。
“施泽方,我不怕你。”蒋溪一改颓势,指剑喝道。
“哈哈哈哈!”施泽方仰天长啸,于呼啸的风中,肆意尽情。
过了好一会儿,施泽方才停了下来,咳喘道:“溪儿,我没看错你,你还真是讨人嫌。”
“你究竟为何,害我全家!究竟为何,使我无家可归,究竟是为何!为何!”蒋溪疯狂地咆哮,挥舞的剑猝不及防地刺中施泽方,施泽方却没有半点反抗。未几,有血从他的嘴角流了出来。
“为何?因为太寂寞了啊。”施泽方缓缓地抬起手,盯着指间,似是怀着憧憬,神情明亮:“这漫长的人生,那么的无滋无味,有什么乐趣呢。我自幼无父无母,师父不疼师兄弟不爱,下山后本想倚靠你们蒋府无忧无虑,修仙问道了却余生。”
“可是你真的让我恨得牙痒痒,你聪慧过人,敦厚平和,有爱你的父母和滔天的富贵,更气人的是,你还生有修仙奇骨和一副蛊惑众生的好皮囊。”
“你说,我怎么能不嫉妒呢?”施泽方继续狂笑,甚至笑出了血泪。
“嫉妒生于利欲,而不生于贤美。”蒋溪居高临下,加重了手中剑的力道,像是瞧着蝼蚁般俾倪着施泽方。
“就是这种恶心的眼神,你、你爹、你娘,骨子里透出的优越感,让人恨不得食其骨啖其肉。”施泽方愈发癫狂,仰天长啸:“终究,是我俾倪了众生!溪儿,你蒋府数万冤魂尽在我身中,你是杀不了我的,待你得道那日,再来跟我索命!”
一声地震山摇的晃动,施泽方就这么消失在了无垠的风雪里,又一次狠狠地践踏了少年蒋溪单薄的自尊心,漫天漫地,只有蒋溪嚎啕大哭的愤懑和痛苦捶地的哀嚎声阵阵回荡。
蒋溪癫狂地将面具脱下,狠狠地捶打着铁物,直至面具被砸平与大地融为一体,他看着血肉模糊的双手,内心有着难以自抑的绝望。
少顷,一个踉跄的人影出现在蒋溪背后,紧紧地抱住了他,像搂小孩儿般,紧紧地。
风雪猖獗,愈发席卷天地,几个单薄的少年身影,一前一后,朝着更温暖一点儿的南方奔去。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都似这般付与断井颓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离去时分,花落草衰,深醉不醒。汲汲于生,汲汲于死。
回首而望,繁华一梦。
第一卷金陵旧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