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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虎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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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气渐去,荠麦青青,烟柳成阵,花动一山满春色。

    常言道过姑苏不游虎丘,不谒闾丘,乃二欠事。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出游玩儿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

    虎丘山绝岩耸壑,气象万千,实为江左丘壑之表,吸引了一众玩客。

    而在一众玩客里,有两位略显突兀,这二人不似旁人一样左走走右逛逛,而是静静地坐在二仙亭,旁若无人地闭目养神。

    白衣男子眼尾上挑,睫毛纤长浓密,鬼斧神工般的五官精致落拓,闭眼时平添了几分超脱的意味,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而另一位男子则是身着墨衣,梳着寻常的发髻,脸上太阳穴处有一殷红色的疤痕,虽不触目惊心,但是生在那么一张丰神俊朗的脸上,还是叫人暗道可惜。

    一众游客只当这二人是修仙的道人在入定,或是遥遥一望,有甚者还俯身相拜。

    春色撩人,爱花风如扇,柳叶轻摇,人似在画中游。

    未几,一位青衣少年来到二仙亭,只见他俯身在黑衣少年耳边似是说了什么,那黑衣少年蓦地睁开双眼,眼眸若星辰,波光流转,熠熠生辉。

    “哦?师叔这么说?”蒋溪抬眉。

    “是啊,师叔说春水化冻,那剑池里的护剑兽正是一年里灵力最低的时候,我们此刻去,最当时。”白青垂着眸,一脸兴奋。

    胡迭听闻二人的声音,徐徐睁眼,望着师兄弟其乐融融的样子,恍惚间像是回到了百灵坡。

    而百灵坡的青葱岁月,却早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两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又如附骨之蛆般,硬生生地拉扯着少年们的伤口,撕裂般地生长。

    蒋溪已经不再低迷,起码不会见硬就躲,也不会间断性的分裂,他摘下了面具,将伤疤□□裸地展露给世人,毫不忌讳,偶尔不拘形迹之时,甚至会指着自己的伤痕自嘲。

    胡迭也不似当年锐利,一腔深情与热血被强制地压在心底,任其缓慢地流淌。他再也不想要暴风骤雨般的炽热,他开始渴望细水长流的温情。就那么守着,望着。

    而白青,也比以前靠谱了一些,除了三天两头不见踪影外,貌似也不像以前那样没心没肺了。

    还有一个人不得不提,那就是放牛郎李三斤。那日他陪白青下山,随后莫名其妙地就跟着这白痴来了姑苏,撒丫子玩了一段时间后才想起家里的老娘,又快马加鞭赶了回去,没想到王美丽听闻姑苏的富庶安乐后也心生向往,加之想远离伤心之地,于是母子二人干脆收拾了包裹,投奔了歪瓜裂枣的布衣派。

    说是投奔,但这母子二人早就在拿到了蒋溪赠予的巨额银票后便潇洒地游山玩水了去,并扬言要玩遍江南后,再回紫金山中放牛种地。

    分别的时候李三斤左手握着“财主”蒋溪,右手握着“带来财主”的胡迭,声泪俱下道:“以后受伤要死了可一定要去紫金山找我啊,包治百伤,三斤我一定万死不辞,千万不要忘记带银票就好啊!”

    布衣派三人嘴角抽搐地送别李三斤母子,并齐齐地啐了一口,感觉甚是晦气。

    看着恣意潇洒的三斤母子,蒋溪难掩对乔馨儿的思念之情,神情晦暗又落寞。

    胡迭怔怔地看着大师兄,没有说话。白青难得懂了点事儿,拍了拍蒋溪的肩:“回吧,师兄,师叔还在等我们回去吃饭呢!”

    胡迭简直无语凝噎,心想白青这饭桶果然安慰起人都离不开饭。

    三人转身返程,朝着虎丘方向。那日李可爱逝去,将一众弟子的后路安排得明明白白,并在他一张特殊的粉色银票上点名了“接盘侠”——万景山庄庄主唐慕可。

    这唐慕可与李可爱是甚关系无从得知,只知那唐慕可甫见李可爱的粉色银票时,登时泪如雨下。

    随后便将这流离失所如丧家之犬的师兄弟三人安顿在山庄里,不仅衣食无虞地照顾着三人,还自作主张地教起这几人修炼,至于“师叔”这个称谓,也是唐庄主毋庸置疑地强迫他们叫的。

    在逼良为徒上,这二人简直是一脉相承。

    可这师叔也不是白叫的,唐庄主与李可爱带徒弟乃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李可爱一向是得过且过,知难而退,保命为上,能逃则逃;而唐慕可则是眼里不容沙子,杀伐果断,奖惩分明,不达目的不罢休。

    一开始,三人都极其不适应,尤其是吊儿郎当的白青,让他安静待会儿都难,何况是静心修炼得道之功。

    唐庄主每每都是淡漠一笑,将三兄弟过往被打得落花流水、满地找牙的画面幻化成影,展示在高空处,供庄里上下瞻仰。

    蒋溪一度羞愧得想逃,却不知道逃到哪里,本不就是如丧家之犬般逃亡至此,再逃的话,这辈子何时是个头?

    李可爱只说过保命要紧,从来没叫他做个缩头乌龟。

    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蒋溪便会默默地躲在角落里,消化这天翻地覆的骤然变迁,金陵往事如一场大梦,像是存在过并深深地刻在灵魂中,又那么的虚无以至于再也找不出任何活过的证据。

    他只有在观前小巷看见偶有卖如意糕的小贩时,才会想起笑眯眯站在阳光中手捧着如意糕的乔馨儿,暖暖地望着他:“望我儿如意喜乐。”

    蒋溪的心似是有无数荆棘从里到外肆虐,决绝地刺破灵魂,一片片一丝丝,凌迟噬骨般的剧痛。原来在一切刻意的麻木后,强压抑的痛会成倍的反噬,在每一个寂静的深夜里,翻来覆去地绞杀着知觉和魂魄。

    不在疼痛中死去,便在疼痛中重生。

    蒋溪找到了新的麻醉物,他收敛了一切的懒惰和侥幸,咬破嘴唇和着血将一切情绪和委屈狠狠咽下,他需要极致的强大,才能回到金陵,去掀翻那烂天烂地下的残忍凶兽。

    人在极致的欲望驱使下,往往能爆发出惊人的持久力。

    过往两年,蒋溪每日只睡三个时辰,其余时间都交给了苦学修道上。李可爱留下的独门典籍难度确实惊人,饶是唐慕可也参不透第三式—铁树开花。

    第一式揠苗助长—蒋溪带着滔天的愤怒单挑施泽方,重伤对方的同时也险些丧命;

    第二式破釜沉舟—在李可爱舍命为蒋溪,布衣派三人逃亡至姑苏后,蒋溪才逐渐掌握了此式的奥义,那是一种致死地而后生的决绝;

    而这第三式,无论蒋溪日参夜参,都只能堪堪游走在招式的表面,无法更加精进一层。

    但功夫从不负有心人,蒋溪的道行倒是得到了飞速的提升,整个万景山庄,能够打败他的人逐渐除了唐慕可而无他。

    胡迭是个例外,他从不与蒋溪较量。蒋溪两年夙兴夜寐,他也跟着夙兴夜寐。一个疯子的背后,往往有另外一个疯子舍命陪着他。

    这个小妖像是在百年漫长的人生中终于找到了一个锚定,以丝毫不亚于蒋溪的勤奋竭力修炼。他也是为了变强,强大到可以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一方世界,两心蓄力,朝得是同一方向。

    “师兄,我们何时动手?”胡迭睁眼,却不看蒋溪,眼神盯着剑池的水面。

    白青机智地察觉到这师兄弟之间的别扭,热情地充当着老好人:“肯定是等人迹罕至啦,现在人这么多,太惹人耳目了。”

    胡迭默然:“那叫人烟稀少,不会用就别瞎诌。”

    白青:“。。。。。。”他这是招谁惹谁了。

    蒋溪也不看胡迭,而是同样将目光投向远处的剑池,眸深似墨,看不出情绪。

    姑苏的天湛蓝如最剔透的宝石,白云朵朵,棉花似地无忧无虑地飘着,夕阳向晚,氤氲在粉紫色的幕景中,繁花似锦般的瑰丽。

    “师父一定喜欢这样的天空。”未几,蒋溪词不达意地回道。

    “下个月的阳山大会,我们去吧,把师父的名号打响。”蒋溪这一声虽云淡风轻,却宛如晴天霹雳般霹在胡迭和白青心上。

    白青不用说,除了吃睡之外,并不喜欢抛头露面;而胡迭,则是讶异于蒋溪的变化,从抱头鼠窜到屹于世人面前,此番举动无益于破釜沉舟。

    阳山大会,听起来无甚稀奇,跟什么蟠桃大会无二样。一来,阳山确实盛产水蜜桃;二来,这阳山大会属实低调,只有仙门或者修道中人,才深谙这大会的意义。

    近两年,陈度宗愈发暴虐,接二连三用除掉蒋府的手段除掉了徐州游家、扬州李家、杭州叶家等江南巨富。

    方式简单粗暴,灭门炒家,所得财富皆用来炼丹修道,以求长生不老。

    此乃开源第一步。

    第二步,便是广罗天下奇士,陈度宗也不知道从哪听说,常食道士之心,可以延年益寿,与丹药相辅相成,助力飞升,于是便无所不用其极,滥杀道士,一时间野道小道被灭的灭,逃得逃,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于是阳山大会应运而生,除了切磋打响名号外,更是希望可以抱团取暖,非常之时,能够通力合作,保全自身。

    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正是如此。

    当然,除却道貌岸然的苍生大义,更多门派暗中觊觎阳山的密阳宝典多年,听闻习成宝典大法者,可得永生,且百毒不侵无往不胜。

    “我没意见,你叫我干什么,我便干什么就是。”胡迭淡淡道。

    “哦,那我也没意见。就一点。”白青举起一根手指,面露难色:“就一点,我可不跟别人打架啊。”

    蒋溪翻了个白眼,讽刺道:“那叫切磋,不叫打架,不会用就别瞎诌。”

    白青:“。。。。。。”心想你们这两个死断袖还真是一个德性。

    然而这话,他也只能在心里说说,要是说出来,估计两个脑袋都不够削的。

    “放心,轮不到你,让三斤上也不会让你上。”蒋溪气定神闲,站了起来伸了伸懒腰。

    蒋溪一身墨色,唯有腰带处系了白,这是他守孝的方式。

    这两年,还是没有他爹的踪迹,那人就像人间蒸发了般,无生迹,无死痕。虽然蒋溪心中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是他还是愿意自欺欺人般,努力地找下去。

    人有希望,哪怕是渺茫的希望,才能较容易地坚持活下去。

    “不是吧,我还不如那个李三斤吗?我好歹是妖!”白青嚎叫道。

    “猪妖吗?猪都没你能吃。”胡迭不咸不淡地补刀。

    “三斤虽然来去匆匆不务正业,入道较晚,勉强结丹,但是精于丹药,以丹药为武器,攻人不备,胜人无无形,这本事不比你喷水功强吗?”

    白青:“。。。。。。”暗自咒骂祝你们两个死断袖百年好合。

    蒋溪抿嘴偷笑,目光无意中与含笑的胡迭双眸相对,二人都像烫眼睛般下意识地躲闪开。

    这二人虽每日同吃同住同练习,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敢对视彼此的双眼,生怕被对方看透了心思。

    蒋溪凭空咳了咳,清了清嗓子:“走吧,下剑池,找几件顺手的兵器。”

    他摸了摸随身携带的钝剑,这把钝剑从李可爱传给他的时候即无名,到现在依旧无名。“是时候还给师父了。”

    残霞夕照,花坞苹汀,碧波万顷,剑池愈发散发着神秘的气息。

    游人逐渐散去,三三两两,仰着炊烟,回家去。

    蒋溪轻掀衣袍,御剑飘飘然飞到了剑池上空,胡迭和白青抓紧跟上。

    三人在池上兜兜转转,蒋溪掏出一张粉色符咒抛了出去,那符咒似是无头苍蝇般杂乱地纷飞,最终落在了湖心上的某处。

    “走着。”蒋溪声音轻佻,气息绵软,丝毫不像是去进行一场激烈的冒险,而是像共赴一场浪漫的梦境。

    三声“噗通”,三人如下饺子般落入剑池。

    花落时欲暮,见此令人嗟。

    一位体格彪捍的中年男人,站在剑池的不远处,静静地望着这一幕,而后,紧紧地攥住了掌心。

    “可爱,我定将护徒儿们周全。”

    千秋钓舸,袅袅明月,万里沙鸥,姑苏唱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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