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泡影
斜阳向晚,青梅吐香,红泥绿火,温一壶浊酒慰风尘。
“哪有什么需要安慰?丧家之犬罢了。”蒋溪一口气喝下热酒,死气沉沉道。
曾经的金陵第一纨绔,翩若惊龙,芝兰玉树样儿的公子哥,在骤然的翻天覆地中,于缄默中黯然,眼前这个垂头丧气眼内无光喝着闷酒的人,似是熟悉,又截然陌生。
“少喝点罢。”胡迭轻轻地按下蒋溪又拿起酒壶的手,柔声劝道。
布衣派的破院随着李可爱的故去,以迅疾的速度倾颓,草木亦有情,那系在人间的根不复存在,连坚守的力气都愈发单薄,冬来携寒,连挣扎都枉费力气。
蒋溪的手倏然定住,胡迭的手心传来炙热的温度,一如他滚烫的情谊,不加掩饰,奔涌而出。
这热度,能熨贴伤心人的肺腑,却温不了死心人的断肠。
蒋溪斜乜着胡迭,昔日如星般流转的眸依旧黯淡无光,他颓然地放下酒壶,顺便将手抽了出去,怔怔地望着客栈外纷飞的细细白雪,白衣素裹,旷野茫茫,草木戚戚然。
胡迭的神情登时定住,尴尬有之,失望更有之。
一室空气骤然冰冻,落针可闻。
“没想到这荒郊野外的小客栈,还别有一番滋味。”过了许久,蒋溪才幽然道来,打破满室静谧。
“是啊。”又过了许久,胡迭才几不可闻地回复道。
短暂的对话后又是深深的沉默,在这山脚的客栈一隅,面对面的两个人,离得这么近,又那么的远。
自白青上山去找李三斤,这二人就在这不起眼的小店里等待,胡迭几次三番想与蒋溪深聊,打开心扉,都被这大师兄用各种借口躲闪了过去,喝酒抑或是闭目养神。
胡迭不解,他如此掏心掏肺地对这大师兄好,怎么他连多看自己一眼都不肯呢。
他不懂张弛有度,也不懂情深不寿。
他像一个在漫天风雪掩住的丛林中踽踽独行的莽夫,横冲直撞,只为到达那人的心里。
“许是过于贪婪了?能在他身边守着还有什么不满足。”胡迭想不明白,就干脆不想了,能够日日看着那个人,看着他活着,就够了。
“白青应该快回来了,有了灵灵汁,我们就能恢复得快些。”
“哦。”
这厢相顾无言,那厢却是相见恨晚。
在短暂的震惊过后,李三斤转瞬间便恢复了常态,好奇心如雨后春笋般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你原形是什么?\"
\"你也需要吃饭喝水吗?\"
\"妖与人的区别是什么?\"
聒噪如白青,竟也无法忍受李三斤的连番轰炸,只想道别离去,而李三斤像是中了什么粘人蛊一样,喋喋不休黏黏糊糊地拉着白青问东问西,最后烦得白青差点以头抢地告饶。
\"斤哥,三大爷,你饶了我吧,我要去找我师兄们了。\"白青双手负于胸前,附身哀求道。
李三斤乐不可支,可见这妖也没什么可怕的,也怕唠叨,从这点来看,人与妖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也想去见你师兄,你带我去看看他呗!\"李三斤贱兮兮地凑到白青面前,嬉笑道。
白青想了想,寻思也无甚不妥,遂点头应允了下来。
\"这是我二师兄让我给你带的银子,你收着罢,再给他拿点固本补气的药,他和大师兄伤得不轻。\"白青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双手奉上。
李三斤也不客气,伸手接过叼在嘴里,随手扯了块布做了个包袱,扔进一些瓶瓶罐罐。
\"走吧。\"李三斤抬眉,白青便跟着走出门去。
来到院里,看见王美丽正在呼哧呼哧地剁着牛草,头不抬眼不睁骂骂咧咧道:\"你这败家玩意儿要出去鬼混就别回来了,看见你就闹心。\"
李三斤嬉皮笑脸,美滋滋地走到王美丽面前,伸指将嘴上的银票轻捻下来,轻飘飘地拍在在王美丽脸上,从头到脚散发着人贱则无敌的气息:\"母后大人,儿臣今日下山去,许是一去不复返,这是赏你的家用,感不感动?\"
这番挑衅成功地激怒了王美丽大人,她先将银票仔细叠好,放在一边。而后以风雨欲来、披荆斩棘之势抄起菜刀,排山倒海般朝李三斤冲了过来。
李三斤不由尖叫,连跑带颠、左蹦右跳地狂奔了起来,嘴上还不断挑衅:\"你个老妖婆,打不着哎打不着!\"
王美丽一波操作猛如虎,连声叫骂,气急败坏地追到门口,终究是跑不过年富力强的李三斤,只得在门口嘶吼道:\"有能耐你就别回来,否则我扒了你的皮!\"
李三斤哈哈大笑,欢脱地下山,脚速惊人,白青呼哧带喘地跟在身后,竟然堪堪才能跟得上。
\"三斤兄,我预感待你回家后,你将凶多吉少,来日我会去你坟头,扫落雪,上清香。\"白青嬉笑道。
“去你大爷的!\"李三斤骂道。
二人一路打打闹闹,金陵近期虽飞雪不断,但是絮不住,尤其在山里更是如此,常常是于半空即化为虚无。
远山皑皑,蓝宝石般的天空高远澄澈,日头高悬,不带倦意,只是懒懒地漂浮着,随着洋洋洒洒的细雪,听之任之地随波逐流。
二人赏着景色,很快行至山脚处,沿着破旧的小路,穿越争先斗艳的梅花林,去寻胡迭和蒋溪。
这小路最早也是茶马古道的一支,随着陈度宗开始休仙问道,不问民生,经济发展随之与日俱降,连带着这茶马古道都人际骤减,荒芜了起来。
可见,哪怕是路,都是需要人去温存,才有生机。
沿路具是枯黄的荒草,偶有几具不明的尸骨,分不清是人骨还是兽骨。
李三斤不解道:\"夏天的时候我陪母后下山,这里还是人事音书,芳草繁芜,怎的突然就这样了呢!\"
白青摇了摇头,东张西望道:\"直到山腰都是一片生机,这山脚也太死气沉沉了。\"
李三斤点了点头,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做恍然大悟状:\"对,我说究竟是什么在作祟,是死气。\"
白青摸了摸头,茫然道:\"死气?\"
李三斤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亏你还修道呢,也不知道你是怎么修成人形的。人有生气、死气、恶气、怨气、怒气、戾气、灵气,单体的气顶多作用于个人或者局部,而多人或者群体的气将会影响乾坤。\"
白青似懂非懂,电光火石间想起来胡迭对便宜师傅的评价:\"我在他身上闻不到恶气,他不会害我。\"
\"我知了,你是说这骤然的变化,是跟死人有关?\"白青兴奋道。
\"能不能说的文雅点,跟死气有关。\"李三斤停下脚步,蹲在一边,用手摘了根枯草,双指轻捻,于鼻下闻了闻,嫌弃地扔下。
\"这味儿也太冲了,你来闻闻。\"李三斤将草木屑送到白青鼻子下,刺鼻的血腥恶臭味儿直冲天灵盖。
\"我当蛇的时候都没闻过这个味道,怎么当人还闻着了。\"白青忙转过头,大口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太反常了,连草木都染上了血腥气,怕是有人在此炼过尸体。\"李三斤难得严肃,偶然严肃起来,莫名多了几分成熟的味道。
白青登时满脸惊悚。
李三斤顿时无语凝噎。
一个是见过聪明的,却没见过这么聪明的;另一个则是没见过蠢的,却见识到了这么蠢的。
相顾杳无言。
一阵山风从上而下幽幽吹来,天空不知从何时由碧空万顷转为波云诡谲,黑色雾气从天际滚滚而来,连带着日头都黯然失色,隐隐马蹄声远处若有似无地响彻天地。
一队飞鱼服人马劈天盖地地从古道冲出,溅起阵阵尘土,于尘土飞扬中,闪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头儿,上次还不如直接灭了那小子,省得又多一事,有这时间去百花阁喝几杯多好。\"一个浓眉大眼的锦衣卫笑嘻嘻地打趣道。
\"就你长嘴了,抓紧干完活回家。\"赵宇酋骂道,他这也不知道走得什么霉运,那蒋小公子也是,捡回一条命就好生活着,偏要找死去,还差点灭了姚府满门,姚太守一番哭诉,这下可惹得圣上发了火。
好在他赵宇酋也算皇亲国戚,姐姐赵贵妃深得陈度宗宠爱,香香软软的美人梨花带雨地为弟弟求情,色令智昏的皇帝当即心软,命赵宇酋将功补过,可既往不咎。
赵宇酋心有戚戚,蒋家连表忠心的机会都没给,只因富可敌国就被抄了家。
蒋府上下何辜?蒋溪何辜?心及至此,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他赵府又能风光到几时呢?
远水解不了近忧,眼前最棘手的就是,这次再手下留情,身首异处的就要是他本人了。
“匹夫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而天子之怒,则浮尸百万,流血漂撸……”
风雪肆虐溅起青烟数点,飘洒如白浪,如山起伏。山脚客栈,一豆灯火,静谧漫溢。
胡迭尖尖的耳朵倏地动了动,继而抿紧了嘴,敏捷地将头贴在了木桌上。
踢跶的马蹄声顺着广袤土地隐隐地传来,一步步地踏在胡迭的心尖。
“有马队朝着客栈而来。”胡迭直起身子,快步走向窗边,深吸了一口空气,神情严肃道:“有杀气。”
蒋溪面色一变,抓起李可爱留下的那把钝剑,眼光流转,转瞬便定了主意:“布衣派门规,保命要紧,我们顺着后门逃走罢。”
胡迭不置可否,只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漫天飞雪,而后轻轻地摇了摇头:“师兄你先走,我垫后,这次我不能再弃小白于不顾。”
自蒋溪家变后,胡迭从未反对过蒋溪的任何决定,而此刻,在撒盐般的风雪与呼啸的寒风中,伴随着愈来愈近的马蹄与兵器的厮磨声中,二人那似近实远的距离感在动静中被无限放大,两颗心似是隔着天堑。
蒋溪沉默不言,满室静谧针落有声。过了片刻,蒋溪缓缓张口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我先走一步,姑苏路上见。”
说罢,一个转身,从后窗跳出,遁入弥天的风雪中。
昔年洒银万顷的月色里,一位金灿灿的少年如阳光一样照进胡迭一望无际的单调人生中,在短暂的时间内强势地斑斓了他的生命,如梦幻泡影,绚丽到抓不住。
一如那渺渺无边,喧嚣万里的冬雪,荏苒光阴,沧桑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