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同袍
翌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温柔的阳光顺着窗棂洒下淡淡的薄金,白青无意识地朝阴影里滚了滚,咂巴着嘴。
蒋溪早已经醒来,呆滞地望着破败的天花板,这布衣派的破屋不是日久失修的破,而是从诞生之日就甫以如是,就像这四六不着边的门派一样,从创立之日就充斥了玩闹的意味,包括他本人也是这么认为的,玩之且之。
却万万没想到在被抄家性命堪忧之时,这戏谑的门派却成了自己风雨飘摇无家可归之时唯一的寄托。
想来命运真是可笑,昨日还是受万人敬仰艳羡的人间富贵,转眼间,变成了苦旅漂泊的一介布衣。由此可见,人事音书,世异时移,人生只有死亡是确定的,其他境遇皆为浮萍,不知何时就转了蓬。
李可爱匆匆建起来的布衣派只有小小的三间房,一间做为厨房,另外两间草草搭了榻。小一点的一间由李可爱当仁不让地占为己有,稍微大一点的一间由三兄弟堪堪挤在一起。
白青回来的这晚,除了他本人睡得香甜,他的两位师兄皆是各怀心思,辗转反侧。
胡迭睡在榻中间,怔怔地望着白青熟睡的面庞,心里不由地生了几分愧疚。曾经为了他下山,为了他去跟李可爱拼命,短短一段时间过后,竟连他的性命也没以前在意了,好像心里眼里都只剩下且唯独只有蒋溪,其他人都像过客,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而蒋溪则是整晚整晚的睡不着,丧家之痛如附骨之蛆般深深地浸在骨子里,在每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汹涌来袭,满地殷红的血液,成堆的尸山,母亲漠然又扭曲的面庞,都成为了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他不断地重复着睡着又醒来的状态中,每每都是咬着牙留着冷汗,全身冰冷不断抽搐,唯有胡迭紧紧握着的那只手传来太阳般的温度,提醒着他还活着,这一切都只是场梦。
一切都是覆水难收的梦,南柯一梦,抽筋削骨般的痛。
“你醒了?”胡迭小声问道,满室静谧,唯有这蚊蝇般的声音。
蒋溪:“嗯。”
胡迭:“你在想什么?”
蒋溪沉默了许久:“在想蒋府、想翠竹轩、想我娘,想我不见踪迹的爹。”
胡迭用力握住了蒋溪的手,捏了捏他的掌心,柔声安慰:“我们可以回去看看,也可以去坟前找伯母说说话,我还可以跟你去找伯父,说不定伯父还活着。”
蒋溪静静地叹了一口气,苦笑道:“回不去了,我已经没有家了。若不是我不争气,家里也不会到这个地步。我爹也是凶多吉少,我连去哪里找他都不知道,难道去大海捞针吗?”
“大海捞针也要捞,上刀山,下火海,都有我陪着你,你有家,我们都是你的家。”胡迭凑到蒋溪的面前,近得可以清晰地看见他根根分明得睫毛和红了的眼眶:“天涯海角都有我陪你。”
蒋溪以往只当胡迭野蛮任性好生气,没怎么着就要去哄。但自从家里出事以来,胡迭事事细心,无微不至,行动上百般熨贴,语言上各种安慰,像是一座可靠的小山,将自己严丝合缝地包围了起来,遮风挡雨。
患难之处见真情,这世间还有几个人能为他做到如此呢。
蒋溪兀自笑了笑,状做嫌弃般轻轻推了推胡迭,“二师弟,贴这么近干嘛,想吃你师哥豆腐吗?”
“是啊。”胡迭想都不想自然道。
“呸。”蒋溪被他逗笑了,坐了起来,下榻穿衣洗漱,胡迭也赶紧跟着起来鞍前马后,像个卑微的小媳妇。
蒋溪:“”
“算了,随他去吧。”蒋溪暗笑。
推门出去,迎面遇上和煦清爽的秋风,整个人都舒服地提了神,大好时光浪费了怪可惜的,蒋溪开始回想李可爱教的《布衣修符录》第一式—揠苗助长。
这本道书跟李可爱本人一样,具备极端且剑走偏锋的气质。
道行浅薄如蒋溪,本就是一根小小的幼苗儿,若是生拉硬扯地将其拔高两倍,脚下的根须就很难能稳固地联结在土壤中,随便一个风吹雨打,就再无生还之日。
怪不得这本“著作”一出,就被胡迭翻了无数个白眼,瞧都不瞧一眼,气得李可爱直接吹胡子瞪眼不满地骂:“让你学啦?这是给你师哥量身定做的,关你屁事!”
堂堂一介门派掌门,张嘴闭嘴屎尿屁的,还气沉丹田中气十足,漠然如蒋溪都不自觉的地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他懂什么?你们天命和天赋皆不同,这揠苗助长是每个人都能练的吗?那得有滔天的仇恨做引才站得住,要不轻易就死翘翘啦,所以这第二式叫做破釜沉舟,第三式叫做铁树开花,第四式叫做起死回生,第五式叫做苦尽甘来。”
胡迭在一旁尖叫道:“和着这每式都没想着让他活呗?”
李可爱回击以惊天大白眼,不置可否,而是固执地站在蒋溪面前,运气于丹田,做法似地教授起来。
“溪儿你看。”李可爱第一次柔情如水地叫蒋溪,“溪儿”这个名儿连他爹都不曾如此称呼,更多的时候都是连名带姓的直呼“蒋溪”,裹携着诸多的恨铁不成钢。甫一听李可爱如此称呼自己,恍惚之间蒋溪想起了乔馨儿,眼眶不由一热。
李可爱瘦螳螂般的身躯起承转合,推、碾、扫、回,于这茫茫天地间,不紧不慢的演示着,初看像在跳大神做法,仔细观察会发现,李可爱的每一招一式都自带着气流,周围外物均被无形中带入,可以感受到花的灵性、草的坚韧、木之清香,万物初声,熙熙攘攘,奋力生长。
徐徐秋风吹在李可爱的粉色道袍上,有一种莫名的柔刚性,像是风化作了铁,在刺激和拔高他的每寸气力,他竹竿一样的身材屹立于滚滚的红尘中,显得异常地高大和决绝。
“孤胆英雄。”李可爱在蒋溪心中的形象蓦然地高大起来,这四个字竟鬼使神差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当初李可爱一套招式使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却被蒋溪的血海深仇发疯所倏然中止。
于是这日轮到蒋溪突然心血来潮想练一练的时候,才发觉与李可爱功力之间的天差地别。
李可爱演示“揠苗助长”的时候用的是一把钝剑,长满了锈,砍猪都砍不死的样子,使在李可爱手里却是轻飘飘的,如若无物,充满了灵性。
蒋溪照葫芦画瓢在园中找来一个木棍,掐指捻咒,甫一发力,差点被咒法所搅起的气流激得五雷轰顶。他晃了几晃,强撑着那根木棍勉力站稳。木棍不堪其力,“啪”地一声四分五裂,死了个明明白白。
蒋溪也倏地跪在了地上,差点来个狗吃屎。
蒋溪:“”
胡迭在厨房听到声音,手握菜刀忙不迭地跑了出来,见蒋溪五体投地趴在地上,紧张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真是太丢人了。”蒋溪一脸无辜地抬起头,淡定道:“没什么,不小心滑了一下。那什么,我去洗把脸。”
胡迭一脸莫名其妙:“哦好,正好快要吃饭了,你顺便叫下师父和三师弟。”
“好。”蒋溪点了点头,心想抓紧逃离是非之地,无奈就是那么寸,他们那不着调的师父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正笑嘻嘻地坐在门坎上一脸坏笑地看着他。
蒋溪:“”
他装作没看见,同手同脚快步地走进房间,就着铜盆里的水三下五除二抹了把脸,再一次觉得丢人,看着在塌上呼呼大睡天真浪漫的白青,不由怒气中来,直接狠狠地踹了一脚。
倒霉催的白青猛地坐起,一脸迷茫:“怎么了师哥?发生什么了?”
蒋溪一脸漠然,冷冷道:“没什么,叫你起来吃饭。”
白青憨憨地摸了摸头,充满了疑惑:“那为什么踹我?”
蒋溪继续漠然,字正腔圆道:“我没有。”
白青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哦,好。”
蒋溪甩了甩袖子,一脸正大光明地大挎步走了出去,留下白青手忙脚乱地揉着屁股穿衣洗漱。
院落中,胡迭已经摆好了碗筷。今日早餐也很简单,一盆南瓜粥,一盘凉拌黄瓜,一盘腌萝卜,四个馒头。
李可爱正端着海碗吸溜吸溜喝着粥,一双眼睛贼溜溜地窥着蒋溪,时不时抿抿嘴。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
蒋溪嘴角抽搐,硬着头皮坐了下来,胡迭递过来碗筷,蒋溪接了过来把脸挡住,默默地吃了起来。
只有白青这后赶来的吃货哀嚎起来:“怎么没有肉啊师哥!”
“肉什么肉,想吃肉自己去买,家里没钱!”胡迭没好气道,直接甩了白青一筷头。
白青莫名其妙地揉了揉头,心想这一早上招谁惹谁了,又被踹屁股又被弹脑壳的,好生倒霉。于是化悲愤为食欲,狠狠地咬了一口馒头,愤恨地吸溜一大口粥,直接埋头苦吃。
李可爱看着这些活宝徒弟,不由地咧嘴大笑,险些把嘴里的粥都喷了出来。蒋溪连忙捂着碗躲避,唯有白青沉迷于吃饭不能自拔没有及时躲开,被李可爱喷了一身。
白青:“”
“师父!”白青大叫。
这倒霉催的三师弟可是笑坏了他那两个坏水师兄,只见那二人一个捂着嘴偷偷地乐,一个干脆拿着碗到厨房去装做盛粥样儿,于厨房中爆发出响亮的笑声。
白青也真是无可救药,短暂地发火过后,又开始埋头苦吃,旨在吃自己的饭让他人无饭可吃,以无声化有声,取得精神上的胜利。
吵吵闹闹布衣派的早上就这样过去了,饭后蒋溪还是没有逃过李可爱无情地嘲笑,蒋溪有时候甚是怀疑李可爱是否受了重伤,在嘲笑人方面简直是活力十足,角度全面,如放鞭炮般,直到弹尽,才意味犹尽的结束。
“为师说过,你要以仇恨为引,你现在丧气有余,恨意不足,是站不住这道法的。”李可爱擦着钝剑,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师父”蒋溪沉默许久,而后喃喃道:“我只觉得该恨我自己,若是那日我没有离开家的话,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笑话,以你的这点功力,抵御那群锦衣卫都力有不逮,匡论其他!你那要杀了施泽方的怨气呢,你那滔天的愤恨呢,你莫非是怕了!”李可爱冷嘲热讽道,语调越来越高。
蒋溪的瞳孔倏地收缩,地震一般地波动。
“你果真是怕了。”李可爱收起钝剑,背在身后,神情严肃。
秋日晴好的天气说变就变,须臾间,百灵坡登时乌云密布,从烟波万里到黑云诡谲,只需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