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团聚
蒋溪人生的前十五年,几乎没有与人有过争端,也没有太多激烈的情绪。但是那夜的骤然变故让他整个人猝然地脱胎换骨,性情大变。
那个温润如玉、和风细雨的少年一去不复返,取而代之是长久的沉默和饱含愤怒的双眼。
就像一朵常年向阳的花,兀自撇弃了阳光,执着地躲在彻骨的寒夜。
蒋溪突破天际的愤怒始于这小小院落里得知的真相,骤亡于李可爱随手扔出的一条符咒。
蒋溪疯魔了般想冲出这由李可爱法力幻化的避风港,但是无论他怎么使力,得到的却是相反的抽力。
“啊!”蒋溪咆哮道,挥舞的拳头砸在围墙上,围墙纹丝不动,血淋淋的双拳不一会儿就变得面目全非。
亡家的愤懑、欲死的疼痛、自责的无助,全都如附骨之蛆般地印在他的一呼一吸中,全身的血液集结凝聚在头上,分分秒秒都有爆炸的迹象,就在他血气上涌的一瞬,他听到了胡迭的尖叫。
蒋溪的眼睛和鼻子、耳朵都有血液不停地流出,身体力行地诠释了什么叫做七窍流血。
“你还想杀了他,你看看你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我的一道符咒你都过不去,你这样到施泽方面前,他碾死你简直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李可爱站了起来,厉声喝道。
“你是过的不容易,谁不知道你活着的痛苦,难道你死得起吗?蒋府上上下下全都为你的活祭了奠,你活不起,你更死不起!我要是你,就把这滔天的仇恨埋在心底,苦心修道,强大到有一天为你母亲报仇,为蒋府上上下下血耻!”
“你瞧你那喘气都费劲得样子,你对得起谁,你爹只是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但哪怕只有渺茫的生机,你都要打起精神来!你看胡迭,谁都不管了,只一心照顾你,你难道就对得起他吗?”
李可爱越说越激动,上前几步逼近蒋溪。
胡迭连忙拦在蒋溪前面,小声嗫嚅着:“师父,师兄他……”
“他?他怎么着?他自不量力?他无能为力?”李可爱唾沫横飞,一把将胡迭推开:“我告诉你蒋溪,得道者自救,你若是不自渡,还不如死了!”
“那你就让我死!”蒋溪咆哮道。
“啪!”一个巴掌扇得石破天惊,用足了十成十得力气:“你个窝囊废!”
李可爱气得涨红了脸,拂袖而去。“有本事你就出去,没本事你就只能在这呆着!”
胡迭激红了眼,慌忙地捧住蒋溪的脸检查,这老道伤了筋脉力气还这么大,再用点力估计整个脸骨都要碎裂了。
胡迭心疼得眼泪都掉了下来:“师兄……”
蒋溪猝然地推开胡迭,声线撕裂:“你滚开,我不不用你对我好,我只要报仇,我只想报仇,你带我去报仇!”
胡迭被推了一个踉跄,再也忍不住了:“蒋溪,你给我醒醒!”
刚才蒋溪是被李可爱打了右脸,胡迭却是上去直接打了他的左脸,正好来了一个对称。
只是胡迭的巴掌如同小猫撩人,轻轻一抹,传递了一个小心翼翼又内敛的愤怒。
这小小的一巴掌,却是将彼此都震惊住了。
泰山压顶般的愤怒带来的是短暂的冲击,不具持续性,而胡迭的这一蜻蜓点水,却具备四两拨千斤的威力和余劲。
“小蝴蝶……”蒋溪迷朦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明,热泪迅速充斥整个眼眶,“小蝴蝶”,蒋溪喃喃道,缓缓地摊在地上。
胡迭红了眼圈,也静静地坐了下来,紧紧地搂住蒋溪,感受着怀里人的颤抖、抽泣和绝望,轻轻地抚着他的背部,一点点地给予他温暖和力量。
他的狐生说短也不短,说长也不长,但是感觉毕生的温柔都给了眼前的这个人。
李可爱在打了蒋溪之后,后悔不已,一方面是因为蒋溪确实情有可原,另一方面在于,他的身体在经历重创之后,已经不能再五内郁结了,愤怒伤身体根本,他在骂完蒋溪后,感觉每寸呼吸都热辣辣的。
“天命不可违啊,得抓紧才行了。”他淡定地擦着手上的锈剑,那么的锈那么钝,擦了跟没擦一样,但是他还是孜孜不倦地擦着,直到红了眼眶。
蒋溪在爆发后,肉眼可见地精神状况有了好转,这日晚饭的时候,竟然破天荒地跟着胡迭进了灶房。
“师兄你进来干什么?这里我来就可以了。”胡迭还在愧疚下午给他的那一巴掌,说话都不敢大声,蚊蝇似的。
“你说话声那么小干嘛,嗡嗡嗡的。”蒋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右脸青紫,肿得老高:“这是要烧火吗?今晚吃什么?”说罢便蹲在灶旁,准备点火。
胡迭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思考片刻,同样若无其事道:“你把南瓜切了吧,今晚我们吃南瓜粥。”
“哦,又吃粥吗?感觉都快吃成粥了。”
熟悉的少年、熟悉的挑剔感终于回来了,胡迭强忍住嘴角浮现的笑容,没忍住,就由它雀跃了出来。
“笑什么笑,明天我要吃好吃的。”蒋溪不咸不淡道。
“好好好,想吃什么就给你做什么。”胡迭咧着嘴,活像个只会傻笑的村头傻子。
“对了,三师弟呢?这么久没见到他,怎么师父和你都不着急?”蒋溪烧着火,盯着灶坑里的火苗。
“我的心思这段时间一直在你身上,也无暇顾及其他了。至于师父,他总说各人有各自的造化,不用着急。”
蒋溪:“……”
他虽浑浑噩噩了数日,但是也知道胡迭这话是骗鬼的,当初若不是赵四及时赶到相助,可能他现在就真的是鬼了。
“师父,可知道他在哪?”蒋溪问。
胡迭想了想:“大体是知道的,我当初找你用的是师父的白玉盘,能找到你,也应该能找到三师弟。”
“那等我们明日便出去找他吧。”蒋溪淡淡道。
“金陵城对你来说太危险了,若是施泽方知道你还活着,肯定要赶尽杀绝的。”
“未必,他跟师父一战,应是两败俱伤。他一时之间恢复不了元气,要不以他的本事早来追杀我了。”
“不行,师父不会同意的。”胡迭摇头道。
“那我们就不管三师弟了?”
他们这边偶有良心地想起了失联的三师弟,而三师弟则凭借着自身的独特魅力和无畏精神,得到了虐猪道士的青睐。
虐猪道士不仅每日给他送来吃食,还每日在硫磺熏香中减少了计量,做了手脚。
时不时虐猪道士还会找白青聊一些家里其他人都不跟她聊的人生大道理。
两人竟然一时间有倾盖如故之感,所谓是不打不相识,一个大肘子竟然带来了一个小小的知己。
姚童因此产生了十分复杂的情感。一方面,她不想白青死,另一方面,她又不希望白青离开自己。
但是,这个想法在她后来听到父亲与家里道长道对话后,有了彻底的转变。
她要放白青自由。
她不希望看见被扒皮抽筋剜胆的白青,她希望见到没心没肺只爱吃睡的大道者白青。
她偷偷地从一个颇有名气的道士那里买到了一个符咒钥匙。白青是被道士以符咒为笼子,筑了一道锁,锁由所设结界的道士灵力为锚,辅以法力。但是如果有灵力更高的道士愿意以灵力筑钥匙的话,白青就会自由了。
拿到钥匙后,趁着月黑风高,她轻车熟路地进入地窖,小心翼翼地将钥匙符咒就着明火烧了,粉末撒在了白青的身上。
粉末散去,白青手脚上铁链轻然退去,连气色都好了很多。
“你这是?”白青惊讶道。
“嘘!不要说话,跟我走。”姚童小声道。
本来地窖旁是有守卫的,但是每次姚童都会搞来什么隐身符,堂而皇之大摇大摆的进入。
今日同样如此,她带着白青堂堂正正地从大门而出,转眼就消失不见了踪影。
“快走吧你,以后你要好好珍惜自己的小命,不要忘记我。你答应我啊,不许害人!”姚童将白青送到一处暗门,暗门连接地道,直接通往城外,这也是姚府不为人知的保命密道。
白青感动得一塌糊涂,不知说什么好,他心里也是舍不得姚童的,但是也清楚保命更要紧,一时纠结得抓耳挠腮。
“行了,你快走吧,被发现就完蛋了。”姚童焦急地催促道。
白青红了眼眶,从怀里拿出一卷蛇蜕,塞到姚童手里:“童……童姑娘,你拿着,这是我初次渡劫的蛇蜕,你拿着可以防……防虫。大恩不言谢,我以后会回来找你的。”
姚童看着他窘迫的样子,扑哧地笑了出来:“好呀,我拿着,等你哪天回来报恩。”
“那你也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练功,这个蛇蜕可以召唤我三次,我只要活着一定会过来。”说罢,白青竟上前快速地拥抱了下姚童,面红耳赤地顺着密道逃走了。
只留下一个同样面红耳赤的姚童面对着昏暗的月光羞红了脸。
一个丫鬟兀自经过,看着自家小姐对着月光傻傻地笑,不觉好奇问道:“小姐,你这是笑什么呢?”
处于甜蜜泡泡中的姚童倏地被打扰,第一反应是害羞,第二反应是愤怒,怎么谁都敢跟她搭话了。但是害羞还是战胜了愤怒,她慌张地骂道:“你是哪根葱,胆敢管我啊!给我滚远点儿!”
说罢,自己揣着鞭子风也似的逃之夭夭了。
黑暗里,这个胆大包天的丫鬟轻轻地笑了,隐隐灯火里,浮现出一张似曾相识的故人脸。
白青自从进了密道,便拼命地往前跑,这密道虽然弯弯绕绕,但是修葺的甚好,两旁都嵌以硕大的夜明珠若干,时不时角落里还放置着一些干粮。
白青毕竟是白青,逃亡中不忘填饱肚子。所过之处,寸粮不留,边吃边跑,边跑边吃,只用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看到了前方隐隐的月光。
这个密道通往城外的栖霞山,于半山处的密林里,巧妙地挖凿,可见姚府属实费了一番心思。
白青铆足劲儿,磕磕绊绊地从洞口飞一般冲出,感激涕零这来之不易的自由。
逃出升天后,白青却一时间不知道去哪儿了。他毕生的智慧都用在了吃喝开解自己上,突然要用脑子想点儿什么事情,就像海底捞月,白费劲儿。
最终,他想着找个地儿休息,心念栖霞山与百灵坡离得很近,就一路边吃边溜溜达达地朝百灵坡走去。
偌大的百灵坡在暗夜里静谧深邃至极,寻常人看到的是一片黑暗,但是在白青眼里,他离老远就看到了李可爱以法力精气筑起的家。
到家了。
眼泪抑制不住地跟随着脚步狂奔,家看起来那么的近,跑起来又那么的远。小小的院落门口挂着两盏灯,一盏长明灯,一盏琉璃灯,就像当初的翠竹轩一般斑驳琉璃,充斥着不切实际的浪漫。
白青一路哭着跑到了门前,还未来得及敲门,就看见门“吱吱呀呀”地自己开了,李可爱披着粉色长袍,笑盈盈地朝他笑:“小贪吃蛇,你回来啦!”
白青再也抑制不住,狠狠地扑倒在李可爱怀里嚎啕大哭。
“为师的小身板可经不住你这般折腾啊,你放开为师!”李可爱嫌弃地骂道。
这一哭一骂的嘈杂之音成功了吵醒了布衣派的大师兄和二师兄,二人惊地起身,喜地拥抱。
这互相嫌弃不伦不类的布衣派,终于全须全尾地活着团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