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一隅
胡迭将蒋溪从赵四那里接回,接到了百灵坡的布衣派住所,待他清醒过来后再做打算。当然,这一切都是听从了李可爱的安排,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那一夜,李可爱和施泽方算是以命对命,全都伤了根本,谁也奈何彼此不得,但谁也都不能活得痛快。因此整个金陵城对于蒋溪来说,还算安全。
李可爱在能起身后,彻底告别了红楼梦呓,拖家带粉地也回到了百灵坡。
布衣派老弱病残地重新回到了这个他们当初嗤之以鼻的地方,昔日的破屋,成了他们在风雨飘摇中最温暖的一隅。
当然,还缺他们的白痴师弟白青。
那日,白青被虐猪道士一招打晕,醒来的时候就在一个陌生的地窖里了,身上还被绑上了数条贴着横幅的铁链。
姚童本以为白青只是个普通的美少年,没想到还是个小妖。
听家里的道士说,要将他净化,放在充满硫磺的屋子里,辅以蒸汽,直到他现了原型,功力进退,就可以将他的蛇胆剜出。修道者可以功力猛进,寻常人等吃了也可延年益寿。
姚童本想着救这个少年,却没想到阴差阳错,要彻底的害死他了。
但是转念一想,这只是一条蛇,又不是人,跟猪也没什么两样,于是也就随那些道士去了。整天又回归到了虐猪的事情上。
后来虐腻了,才想起地窖里还有这么个东西,于是拿着一个鸡腿,边走边吃去了关白青的地窖。
短短几日,白青已经被折磨得渐露原型。一张圆脸不再,却而代之的是泛着青的尖脸,手背也逐渐露出了蛇鳞。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啊?”姚童惊讶道。
白青被钉在浸有雄黄酒的木架上,吃力地抬起头,缓缓地笑道:“是你呀,我这是要死了罢,所以才这样了。”
“你不恨我吗?如果我不带你回来,你可能不会这样。”姚童以为白青会指责他,或者大骂她,却没想到白青只是云淡风清的一笑,简单地归结为要死了。
白青:“反正我都要死了,恨不恨你还重要吗?”
姚童这个年纪还无法堪破生死,她只觉得白青能够不计前嫌不计过程不怨她,就很伟大,她很佩服。
而她表示敬佩的方式很简单,就是将手中的鸡腿喂给了白青。
白青这辈子没什么别的追求,修仙得道飞升在他眼里都没有一个酱肘子来得实在。
白青饿狠了,三下五除二两口就将鸡腿连带骨头囫囵地吞了下去,差点咬到姚童的手。
姚童吓了一跳,猛地把手往回一缩,骂道:“你做什么这么着急,饿死鬼投胎呀!”
“哈哈,我还真是快要成饿死鬼了么,你还真说对了。”白青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道。
姚童想了想他说的也有道理,竟不能反驳,闲来无事,不如跟这将死之人聊聊天。
她坐了下来,双手撑着脸颊,天真浪漫道:“喂,你怎么这么想得开?你都快没了,没了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不是飞升,是要进棺材啦!”
“我当然知道了,要不你以为我这百年白活了么。”白青翻了一个白眼,望着出口的方向,悠然道来:“我本是这漫山遍野最普通的一条小蛇,机缘巧合有了灵性,又莫名其妙的修成人形。本以为修成人形后就是人了,却未曾想到还有天差地别。”
“我没有人类的那么多复杂情绪和深沉心思,我喜欢饿了就吃,困了就睡,简简单单,天生地养。”白青接着说道,“别人都以为我痴傻,我才是堪破了这三界之人,你懂么?”
“我,我不懂。但是我觉得你说的很潇洒,一点也不痴傻。你看我爹,我哥,总是处心积虑地谋划着什么事情,在我看来,都没我养得那些猪来得自由快乐。”姚童歪着头振振有词道。
“你看,你也跟我一样,有慧根。”白青大笑。
姚童在这个看起来像同龄人的身上,看到一种舍我其谁天下皆为粪土的气概,突然觉得就让他这么去了也怪可惜的。
于是她问道:“你想活吗?想活的话我去求求爹爹。但是你要保证你不能害人。”
白青沉默片刻:“谁能活又想死呢?但是你们若是一直将我困在这樊笼,我还真不如死了痛快。”
姚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而是轻轻地拍了拍白青,将地窖内的雄黄香炉熄灭了两顶。拿起自己的珍珠钢鞭,转身而去。
白青看着姚童离去的背影,恍恍惚惚间,似是在哪见过。大半个鸡腿下肚,对他来说无异于塞牙缝,好在牙缝塞好了,总比没有强。既然身在囚笼无力挣脱的话,不如睡去。
于是这个心大的主儿,转瞬间就睡着了。
风雨飘摇的布衣派在想起本派三师弟的时候,已经是几日后了。
本来这三师弟只在吃饭的时候最有存在感,随着李可爱身体的恢复,他也渐渐地后知后觉般感到了缺失。
“哎,小蝴蝶,那条贪吃蛇哪里去了?”李可爱百忙之中喝着碗里的粥,抽空张嘴道。
胡迭端粥的碗蓦地定在了半空,还真是,百忙之中竟忽略了一个大活人。
“你看看,你心里只有你大师兄,就没别人儿!”李可爱故作愤懑状,内心则是云淡风轻。
胡迭兀自翻了一个白眼,心想说谁不知道你是个偏心眼儿的啊,三师弟本来就是“买二送一”附带的,你心里有他怎么如今才想到呢?不过这话他不敢说,因为这破门派里就属他与白青交情最深,连他都忘记了,谁还能记得呢?
蒋溪的状况恢复得很慢,终日不语,依旧是过着行尸走肉的日子。让吃就吃,让睡就睡,全无生气,活生生的一个活死人。
李可爱也会在暗地里哀其不争、怒其不幸,但是一想到这孩子短瞬间遭受的天翻地覆的变故,便也心软了下来,随他去了。
唯有在胡迭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他那经常笑靥如花、变各色云朵儿给他看的大师兄,丢失在了一个月黑风高的血腥秋夜,像是迷途的羔羊,一直找不到回来的路。
他几番尝试跟蒋溪对话,都被蒋溪埋住脸迂回拒绝。
不沟通、不交流、不对话,就可以看不见当下了。
若是当初他能保护蒋溪的话,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胡迭很自责,这种自责刻在内心,与自身极致的爱意混合在一起,凝结成一股决绝的意念。
布衣派一直是野鸡门派,除了师兄弟几个人外,再无人知晓。李可爱重伤之后,整个人也沉淀了不少,不再念叨那些花里胡哨的符咒,而是开始潜心修文,将毕生所学事无巨细地教授给徒弟们。
而这三个徒弟中,一个精神神游天外,一个真正地身游天外,这两个都指望不上。
只有一个天资不是很聪慧的胡迭,每日像狗崽子般粘在自己身后,手拿把掐地讨学着。
这日,李可爱将熬了几个日夜辛辛苦苦修订出的《布衣修符录》甩在了胡迭面前,大言不惭、言之凿凿道:“这本书里的功夫,你若是学会了,就天下无敌了。”
胡迭低头一看,呵,果真是自家师父亲笔,连账页都是粉色的,粉底配绿字,还是那么的有审美。
胡迭捏着鼻子拿起书,翻了几页,不是歪歪扭扭的字,就是狗爬似的画儿。
“师父,这谁看得懂啊?简直是天书!”胡迭哀嚎道。
“当然就是要你看不懂,看得懂的话还要我这个师父干嘛!”李可爱斜眼骂道。
胡迭:“”
“今天你跟我学习本布衣派神功第一式,你要跟我学好了,以后可以教授予你大师兄和三师弟。”师徒三人坐在简陋的院落里,胡迭聚精会神地看着李可爱,蒋溪则是聚精会神地盯着地上的蚂蚁。
胡迭本以为他又要拿什么符咒来忽忽悠悠的,没想到这老头子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把剑,偷眼可见地上了许多的锈。
“师父,这剑直接砍人脖子都砍不死吧!”胡迭揶揄道。
“是呢!”李可爱气沉中田,光明正大道。
“我可跟你说啊,我布衣派不兴杀戮,你赶紧清理下打打杀杀的想法,好好学技,有一日为为师报仇!那个臭不要脸的混蛋施泽方,我收拾不了他我徒弟会替我收拾!”
一直神游天外的蒋溪突然有了反应,他“噌”地站起,直勾勾地盯着李可爱,眼神阴鸷浸满愁恨。
“你这么狠地盯着我干嘛!吓坏为师了!你该不会到现在都不知道这背后的始作俑者是施泽方吧!”李可爱不顾蒋溪越发苍白的面容,狠了狠心,托盘相告。
“本来我看你这半死不活的状态不忍心告诉你真相,但是不破则不立,与其让你一辈子浑浑噩噩的,不如让给你来个痛快的。”
李可爱也不传授武艺了,而是将锈剑直接扔到地上,嘬着茶水,倒豆般道:“那施泽方本是我师兄,但从小不走正路,家师在世的时候一再心软,没有清理门户。待我师父故去,他便如脱缰的野马下了山,认识了你父亲,二人亦师亦友,将你家家业做大。他也就成了你蒋家的驻家道士,本来他可以在你家平安富贵此生。然而人的野心是无尽的,他觊觎你父亲的一切,不再满足当一个道士,他想要名利地位,想要呼风唤雨的权势和永生。”
李可爱点着木桌子,手指一下下的敲着:“名利地位,可以用钱去买;永生,可以修仙问道,不堪其苦,也可买些灵丹妙药增进修为。再者,还有一种,就是献祭。”
“穷兵黩武,可以集齐大量生魄,短瞬间精进修为。”
“难道这些年的情谊都抵不过这些名利权势吗?他想要这些,就一定要将我们家抄家吗?我们对他来说是什么,是什么?”多日以来蒋溪一直以沉默示人,不曾多说一句话,此时却再也抑制不住情绪,犹如泄洪般奔涌而出。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蒋溪攥紧了拳头,白色的骨头像是要冲破皮肉,带着愤恨出离,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有殷殷的血液流出,滴在地上,轻轻地溅起一丝尘,最终,归于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