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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最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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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溪练功分了神,被一簇火苗撩了头脸,俨然成了一只皮毛漆黑的烤鸡,心气儿不顺致使少爷姿态复萌,被欢喜连拖带拽进蒋府的时候,迎面遇到许久未见的半个师傅施泽方。

    施泽方人不如其名,长得一点也不方,倒是圆得很。圆圆的西瓜脑袋上没有半根毛,油光润泽,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堪堪可以用来照明。圆圆的眼睛、圆圆的嘴,配上球形般扑扇的身躯,他又喜穿白衣,乍一看,活活一个移动着的大面团。

    这面团开口就是面条般的絮叨:“溪儿啊,好久没见你了,老爷不在家,你就撒了欢了,都去哪玩儿了?书读了没?功练了没?你可不好太放肆,要不老爷回来,小心他打断你的腿儿!要我说啊,你既然回来了,就别再出去闹了,每日跟为师练练功,跟孔夫子好好念书,一寸光阴一寸金呐溪儿……”

    边啰嗦着,边用蒲扇般的大手摸了摸蒋溪被燎焦的毛儿:“你这愈发出息了,都开始玩火儿了?三岁小孩都不玩火了吧?”

    “你呀,怎么就不能跟姚公子好好学学,君子不器,怀瑾握瑜,而不是整日穷极无聊,无所事事啊……”

    蒋溪突然之间对自己的便宜粉红师傅甚是想念,虽然他霸道且不着调,但起码不会像这个大面团一样啰啰嗦嗦的。

    “施道长,少爷并没有无所事事,最近可用功了呢!”欢喜这厮总是不合时宜地“护主”,好在“烤鸡溪”已预感到这厮要喷什么,急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着了他的嘴,并嬉笑道:“道长说得极是,我这些日子是贪玩儿了些,日后一定会努力着补,您可千万不要跟我爹说啊!”

    欢喜不明所以,一脸无辜地被堵住了嘴,尚不明白自家少爷又是抽什么疯,却耳聪目明敏锐地捕捉到了施泽方眼里一闪即逝的某种情绪,像是狐疑,又像是忌惮,更像是一丝冰冷的、毫无来由的仇恨。

    施泽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团白色的雾气中,而这缕几不可见的神色像是一把极锋极利的匕首,刺破祥和一团的温润,溢出万丈深渊般的泠冽感。

    欢喜被这突兀的冰冷震得一哆嗦,云里雾里般的不敢再张嘴乱说什么,也忘了去揣测少爷的心思。

    只是隐隐约约中,有了某种风雨欲来的恐慌感。

    而蒋溪,从父亲离开家的时候,这种莫名的恐慌感就如跗骨之蛆般,形影不离地伴随左右,无论是仗义救人还是拜师学艺,都在某种程度上为了抑住自身的恐慌感,而这种恐慌,在遇到施泽方的时刻,不由自主地放大震动,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只是本能地捂住欢喜的嘴,本能地掩饰自己的近况。

    豆大的汗珠噼里啪啦地落下,在他漆黑的脸上留下几道黑白分明的小溪,连熟捻的笑容也藏不住内心的疲惫和惶恐。

    “溪儿,虽你没正式认过我为师傅,但是在我心里,你早就是我的徒儿。为师希望你走正道行正业,有什么事儿就跟为师说,千万不要藏着掖着。夫人最近一直在念叨你,她最近身体不好,你要在家多呆呆照顾她,勿再乱跑了。”施泽方依旧一副万年不变的念经口吻,和风细雨的,欢喜只觉刚才捕捉到的情绪是场幻觉。

    “我娘怎么了?怎么身体不好了?”蒋溪惊道。

    “为师把脉并没有发现太大的问题,秋季体燥,加上夫人进来劳心劳力,心思疲乏,渐渐有些气血不足之状,所以你要多陪陪她,除却读书,也要多为她分担家事。”

    蒋溪忙不迭点头,带欢喜作了个揖,一溜小跑去找乔馨儿。

    少年人总是想挑战父母的权威,比如对施泽方,他爹娘对其是信任有加,十分地尊重,施老道也在他们家呆了十年,从经营之道到齐家修身,事事皆参与。

    但是蒋溪从小就对施泽方有着莫名的恐惧,哪怕施泽方教他功夫,从小带他玩儿,但是他就是对这个面团般温润的人,有着从骨子里面带出来的战战兢兢。

    所以,一般施泽方说的,他都不信,甚至要反其道而行,而今日,涉及到自己的母亲,蒋溪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蒋溪慌慌张张地带着欢喜穿越回廊,朝着母亲的馨香阁奔去,“娘身体不好,你怎么不与我说?”蒋溪边埋怨着欢喜边加快了脚步。

    欢喜委屈道:“少爷,你这每天都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好不容易抓到你,你还不让跟着,我哪有机会说啊。”

    “就你会说叭叭叭的,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瞎说。”蒋溪回手给了欢喜一个不痛不痒的爆栗,嗔怒道。

    欢喜揉着头,忙捯饬着双腿跟紧了脚步:“少爷,你怎么不让我跟施道长说你最近在做什么啊?”

    蒋溪:“问那么多干嘛?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指手画脚了?再多嘴多舌的,我就不要你了。”

    “不要啊少爷,我再也不敢了!”欢喜惨叫道。

    一主一仆拌着嘴打闹着,全然未察觉有只很小的黑鸟跟在身后,待他们进入到馨香阁后,环绕了些许,才缓缓地飞走。

    乔馨儿从盐铺回府后,喝了碗安神茶,就歇下了。睡梦中噩梦一个接着一个,恍惚中听到儿子和欢喜的拌嘴声,像是神游太虚般,渐渐地清明起来。

    她倏地睁开眼,虚弱道:“溪儿?”

    香儿正趴在床边打着盹儿,见夫人醒来,嘴里还叫着少爷的名字,一开始以为是夫人梦到了少爷,待清醒片刻定神一听,原来还真是自家那不着家的少爷的声音。

    香儿笑着给乔馨儿掖了掖被角,柔声道:“夫人再歇会儿,我去迎下少爷。”

    乔馨儿笑了笑,似是很用力,但只堪堪露出了一点儿的笑容:“我真是没力气,感觉连笑都使不上力,但这些可不能让溪儿知道,我不想让他担心。你让溪儿到旁屋等我吧,再拿些如意糕,让彩云过来服侍我起身。”

    香儿的眼角倏地红了,她不明白夫人的身体突然间这是怎么了,内心只觉夫人是累狠了,可莫名中就有种悲凉感,让她强压抑着想哭的心绪。

    “夫人,要不我们请其他郎中来看看吧,施道长毕竟是道长,寻医问药方面可能没有”香儿察言观色,试探道。

    乔馨儿虚弱地摆了摆手:“我就是累到了,没大问题的,我的身体我清楚,休要多言,快去迎溪儿吧。”香儿欲言又止,见乔馨儿闭上了眼睛养神,只得无奈退下,换彩云进来伺候。

    还未等香儿吩咐完彩云,只见一道快如风的人影闪过,直奔夫人卧房。香儿没看清,只得下意识地喊道:“何人如此大胆!”

    人影闻声止步,屈尊降贵地瞥了一眼香儿,此大胆不是别人,正是自家风一阵雨一阵的少爷蒋溪。

    欢喜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少爷,你轻点啊,勿要打扰夫人休息。”

    蒋溪抬起的脚兀自落下,缓了缓,后退几步。走到香儿面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听闻我娘最近身体不好,可是真的?”

    香儿险些没听清,掀了掀眼皮,心道你刚才风风火火闯入的时候怎么不怕影响你娘休息,这会子开始轻声细语了。平时撒丫子不着家,这时候知道回来关心你娘了。

    一股子火压在心中,连带说话也多了几分攻击性:“是啊,夫人最近身体不好,又要操持家业又要担心少爷,累坏了。”

    香儿说话的时候斜眼看天空,丝毫不看蒋溪,饶是迟钝如蒋溪,也感觉到下人对自己行径的不满。

    蒋溪嘻皮笑脸道:“香姐姐,好姐姐,我这最近也是有事儿才没回家,怎么着,我娘还在歇息吗?醒了吗?”

    香儿翻了一个白眼,不咸不淡道:“早被你吵醒了,去旁屋等着吧,一会儿夫人就过去。”

    蒋溪自知理亏,也不好多言,遂夹紧了尾巴,灰溜溜地进了旁屋。不一会儿,丫鬟送上来他最爱吃的如意糕,精致甜美的糕点与布衣派的乱七八糟的吃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就着乳茶,蒋溪一口气吃下去两盘。

    吃完后才觉得撑,叫欢喜给自己揉着肚子,斜倚在榻上。

    “溪儿,你这又吃东西暴饮暴食了吧。”熟悉的声音轻柔地响起,带着几分疲惫。

    蒋溪“噌”地坐起,盯着乔馨儿。这一眼,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也就十天不着家,乔馨儿以肉眼可见的明显瘦了许多,黑眼圈快拉到鼻处,面无血色,嘴唇皲裂,连衣服都宽出了许多,整个人像在衣服里面逛游的竹竿。

    蒋溪颤声道:“娘娘你”旋即扑了上去,用力地抱紧乔馨儿,这一把骨头硌得慌,蒋溪却丝毫不敢放手,抱得死死的。

    在那一刻,止不住的眼泪和满腔的心酸倾囊化作臂膀的力度,人活一世蒋溪一直以为自己无所畏惧,在这一刻,他才意识到,他的此生最怕。

    他最怕失去他娘。

    江河万里、金山银山、不抵身边的娘亲。

    什么光宗耀祖、羽化飞仙,他通通不想要,只想扶在娘的膝上,撒娇耍赖。

    乔馨儿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完美的女人,那么的温柔那么的美丽,与严厉的爹爹相比,娘给他的永远是关怀和爱护。

    他以后也是要找这样的媳妇的。

    “傻孩子,娘只是病了,你再这么哭,人家该以为你娘要走了呢!”乔馨儿拍了拍蒋溪的后背,眼圈也跟着红了起来,声音颤抖着。

    蒋溪渐渐松了力气,放开乔馨儿,将乔馨儿扶到榻上坐好,并塞了一个靠垫让她倚着。

    随后蹲了下来,握着乔馨儿的手,眼泪汪汪道:“娘,你怎么瘦这么多,我去找姚衍请太医,我们好好看病好不好。”

    乔馨儿怜惜地摸着蒋溪的狗头,莞尔一笑:“溪儿莫要慌张,施道长已经帮我看过,这段时间溪儿不要乱跑了,帮娘打理下生意,娘有时间休养,慢慢就好了。”

    蒋溪急道:“又是施泽方,你们怎么就那么信他的话呢?他是道士,不是医生,娘你听话好不好?”

    乔馨儿略显不悦,捻起一块如意糕缓缓吃下:“甜了点儿,香儿,以后如意糕少放点糖。少爷长大了,要少吃点糖才好。”

    蒋溪:“娘,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我们去找太医看病好不,别听那老道的了。”

    乔馨儿不置可否,也不恼,只是满眼柔情地看着蒋溪,看这孝顺又不争气的儿子,那么的无奈,又溢出满世界的爱意。

    乔馨儿起身,摸了摸蒋溪的脸庞:“娘乏了,去睡会儿。你看你这小花猫似的脸,快去洗洗,洗完后读些书,明天让余管家带你去店里逛逛,这就算是为娘治病了。”

    “娘”蒋溪不屈不挠,乔馨儿摆了摆手,在香儿的搀扶下回了房。

    “少爷”,欢喜搓着手,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混世魔王少爷手足无措缺神少魂的样子,不由得仆随正主,也跟着束手无策起来。

    蒋溪一把鼻涕一把泪,那张脸已经不是花猫的程度了,像是残墨少颜的“山水画”,山是纵横的泪痕,水是鼻涕流下的白迹。

    落日熔金,残阳如血,透过窗户无情侵入,暗沉阴森。

    过了好一会儿,蒋溪倏地站起,用手帕囫囵擦了下脸,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符咒,顷刻间消失在房间里。

    欢喜惊讶地睁大了双眼,感觉这一天看到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怕是眼睛出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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