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骤然
本来被乔馨儿叫回家吃饭的,没想到亲娘短短时间内变成一副骨瘦如柴的病秧样,蒋溪忧心忡忡又劝不动她,心急如焚,当即画了速穿符,移步到姚府。
彼时姚衍正在书房里作画,蒋溪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蓦地凭空出现,吓得他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你你你”姚衍拿着毛笔指着蒋溪,愣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是他。
“午言,你这是,怎么这样了,你,你又是从哪进来的,你是飘进来的?你是人还是鬼啊?”姚衍声音颤抖着,以毛笔作为武器,四下抖动挥舞在胸前。
“成飞哥”,蒋溪未语先哭,那张脸沟壑纵横,成功地从花猫脸变身为狗腚脸。
这熟悉的声音和语调,是蒋溪没错了,看他坐在地上梨花带雨的样子,是活人蒋溪没错了。
“午言,你怎么哭成这个样子啊……”姚衍抓紧扔掉毛笔武器,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蒋溪面前,轻声安慰道。
不安慰倒好,一安慰,蒋溪的哭声如涛如乐,嚎出了节奏嚎出了色彩,边哭边说,在姚衍一阵阵的脑仁儿疼中,终于了解了事情的全貌。
原来只是蒋溪他娘病了,又不肯看正经郎中,专信邪门歪道,可把这孝顺儿子担心坏了。
姚衍嘴角抽搐,差点被这混蛋吓出好歹。“哎别哭了,我马上派人去遣太医,然后跟你一起回家,想必蒋伯母会给我薄面的。”
此太医非宫中在职太医,而是退休后的太医,寻一城终老,平时也为达官贵人看看病,医术可以,姿态也了得,需要有官有位的才请得动。
姚衍将蒋溪拉到铜镜面前,让他看自己鬼画魂般的脸,蒋溪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终于明白为什么姚衍会问他是人是鬼了。
被火燎过的焦毛加上满脸的惨不忍睹,堪称灾难现场。
“噗!”蒋溪不由地笑了出来。
姚衍也没忍住,边拿湿毛巾擦蒋溪的脸边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姚衍这书房位于姚府比较僻静之处,鲜有人来。但这又哭又笑的狼嚎鬼叫还是吸引了一些好事者,比如姚衍的妹妹姚童。
门被暴力推开,一个充满稚嫩又尖锐的声音扬起来:“哥!你在打猴吗?怎么神嚎鬼哭的?”
待看清了屋内的情况后,大失所望道:“原来是你们这两个断袖在调情啊。”
“童童!休得乱说!”姚衍厉声喝道。
寻常大家闺秀,断然是不会说出这话,但是姚童可不是普通的大家闺秀,豆蔻年华从不穿淡色艳色的服饰,不梳发髻,只简单绑着马尾,常年青衣一袭,手握短钢鞭,走到哪里甩到哪里。
姚太守又偏偏视小女为掌上明珠,怎么叛经离道如何闹都宠着,无论犯下什么错误都只是呵呵一笑,虽女儿成了远近闻名的未来“悍妇”,但是姚太守毫不在意,丝毫不想女儿嫁出去的样子。
“我怎么乱说了,你们不就是么。”姚童挥舞着短钢鞭,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瞧了蒋溪一眼,嬉笑揶揄道:“哥,你可得轻点儿,就蒋公子这身板,可经不起你瞎折腾。”
姚衍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想要斥责姚童,一想到斥责也无济于事,也不想浪费口舌,干脆不理她,由她自觉无趣。
蒋溪情绪刚好,也无意与姚童斗嘴,一时间屋内万籁俱寂,落针可闻。
姚童喝了三杯茶后深感自己被孤立了,也甚无趣,她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乐观派,也不觉得掉面子,想了想,就琢磨着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姚童清了清嗓子,一副无辜样:“蒋公子,我有好一阵没去你的清风阁玩儿了,不知道你有没有增添新的奇珍异宝呀?什么时候能让我开个眼啊?”
蒋溪心系母亲,懒得配合她,不走心无所谓道:“大小姐想去随时可以,去了让紫烟陪你玩儿就好。但是有一点,不能轻易据为己有。”
“呵,你有的本小姐才不想要呢,本小姐一定会找个比你那更好的!”姚童大言不惭道,说罢又觉得把话说得太满,抓紧往回圆:“再说,世间万物哪有比我手上这短鞭更好的!”
说罢,摆弄着手上的小钢鞭,骄傲地在二人面前晃了晃。
这确实不是一把普通的钢鞭,而是镶金嵌玉的珍珠鞭,鞭体据说是由蛟龙骨打磨,千年一遇,可遇不可求。
挥鞭凌厉如风,于风神无形处取人性命。
姚童长得可可爱爱,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巴,怎么看怎么像年画上的送福娃娃,但也不知道怎么着,就爱使这阴鸷的武器,鉴于年纪还小和府里名声,姚太守特意给他圈了一个小小的猪场,这回没人倒霉了,倒是倒霉了一群猪。
这小丫头但凡有些不开心的事儿就拿那群猪发泄,往往一头猪只够她抽两鞭子就撒手人寰了,随后就被被府里的厨子做成红烧肉、酱肘子等菜肴,生死都有其所。
姚衍对他妹的行为简直是嗤之以鼻,捏着鼻子瞧不起,但是碍于父母对姚童的溺爱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翻着白眼给姚童起了个“虐猪道士”之名,每次见到蒋溪都要摇着头一脸糟心念道:“我们家那个虐猪道士又带着那条珠鞭去虐猪了,真是丢人现眼,家门不幸。”
久而久之,姚衍一见到姚童那珍珠鞭,就不自觉地翻白眼。
姚童对她哥的白眼置若罔闻,习以为常,大人不意欲与小人为伍,她还是干正事要紧。
“那蒋公子,我现在就过去你那什么清风还是白风阁了?”这丫头在没眼力见儿上,属实也是一等一。
也不管蒋溪哭得如桃的肿眼泡,也不管他哥一脸糟心的无奈,只管自己该玩玩该耍耍。
蒋溪眼不见为净,一挥手,由她去了,自从他学会符咒术后,早将清风阁的宝贝护了起来,道行在他以下的,压根动不得他的宝贝。
然而蒋溪忘了,他家里现在还有两个现世宝,一个正在莫名其妙地在生他的气,而另外一个空有年纪的三师弟练功回来正在努力地啃酱肘子。
虽说李可爱在百灵坡搭起了“布衣派”的一隅容身之地,但是实在是要啥没啥,家徒四壁,饶是始作俑者李可爱也无法道貌岸然地呆下去,一溜烟地跑回了百花阁。
以往胡迭和白青住在翠竹轩多少还有些寄人篱下的意思,拜师论过兄弟后,多少有点登堂入室的意味了。
白青轻车熟路地洗了个澡,拿起个桂花酱肘子坐在凉亭下,就着清风晓明月,愉快地大快朵颐起来。
“你是谁,怎么没见过?这个大个肘子你空口吃不腻吗?”
正啃得起劲儿,一个女声脆生生地响起,惊得白青囫囵吞下一大块肉,噎得眼圈泛红。
“啧,这蒋府的人都怎么回事儿啊,都泛红眼病啊,娘里娘气的!”
来人沐浴在月光下,踩着一身的傲气,乍看像个少年,仔细端详过后才发现是个飒爽的小姑娘。
白青毕生的眼力见儿都用在了辨眼前人是男是女上,见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这吃货三师弟明显就硬气了起来:“谁家的小丫头,怎么说话的?”
“你说谁小丫头呢?活腻了吧你!”姚童自诩已经是巾帼英雄,怎能容得别人喊她小丫头,这句话可谓是碰触到了她的逆鳞,是可忍童不可忍。
说罢,一道风驰电掣夹杂戾气的鞭光不分青红皂白地扑了过来,饶是迟钝如白青,也觉这鞭用了十足十的力气,忙不迭下意识地用手中的肘子抵挡,出手的瞬间突觉不妙,这可是他心爱的大肘子啊!
以猪肘子抵龙骨鞭,无异于以卵击石,好在白青再白痴也有了百年的功力,硬生生地接下姚童这招,向后退了几步,分毫未伤。
这边白青淡定如斯,那边的姚童可是炸了毛,不为别的,这酱肘子被她的鞭锋抽得四分五裂,魂飞魄散,不知道哪来的一股邪风,肘子残骸全都不偏不倚地吹到了自己身上,她那宝鞭也五彩斑斓地挂满了肉浆。
姚童长这么大什么时候受过此等“重伤”,这虐猪道士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会被猪得尸体虐,简直是受到了奇耻大辱。
她不由地尖叫了起来,声音刺破翠竹轩的天空,直挂苍穹,就在她形似癫狂,面露杀意之时,紫烟终于闻其音赶了过来。
也不能怪翠竹轩的人接待不周,这姚大小姐从来不走正门,不是翻墙越壁,就是蛟龙浅狗洞,紫烟百思不得其解,有姚衍那样谦谦君子,如搓如磨的哥哥,怎么会有这么叛经离道、不修边幅的妹妹。
也不等她想明白,虐猪道士的声音如音浪一般,一伏更胜一伏,比杀猪叫得还要惨烈。
紫烟连忙按住了姚童布满肉酱的手,打蛇七寸道:“姚小姐,这是怎么了呢,快别生气了,奴婢带您去换衣服要紧,等我们换完衣服再来找他算账。”
这一招立竿见影,姚童登时如泄了气的皮球,这失颜是小,失“洁”绝不能忍!
她咬牙切齿地盯着白青,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一步一回头地被紫烟带走去沐浴更衣。
白青则是一脸莫名奇妙,想着自己在家怎么啃着猪肘子,就天降神鞭要抽自己呢,莫不是修行到了新境界,要开始渡劫了?
思及如此,不免心神荡漾,胡乱在身上擦了擦手,蹦蹦跳跳去找胡迭了。
胡迭耳力惊人,在姚童翻墙而跃的时候就感受到了有人入侵,但鉴于对白青的信任,也没做声张,静静地站在竹林一角,远观着这二人。
如他所料,来人是个跟白青一样的草包,功夫一般,脾气倒是不小,见这二人过家家般地打斗,又如迅雷般结束,末了还看到白青邪魅满足的一笑,也是无语凝噎。
果然,跟蒋溪有关的人都多少带着点儿异样,这“布衣派”上上下下也都不正常。
最近的际遇如同做梦一样,机缘巧合下山遇到了蒋溪,又在他的帮助下找回了白青,后被打伤,伤好了之后还入了打伤他的人的门派,从孤家寡人到有了门派依靠,哪怕那个门派怎么看怎么像满地捡破烂的野鸡门派,可是心里就这么渐渐地,有了实感,隐隐地有了依靠。
百年的孤零,些许温度,就有了沉溺下去的欲望。
“蒋溪在哪呢?做着什么呢?有没有想我?”一些念头不自主地从内向外冒了出来,以他不了解的形式和想不明白的姿态,争相恐后地激荡在脑海中。
白青蹦蹦跳跳到竹海边,一转头就看到了正站在角落发呆的胡迭,此人本就生得像个玉娃娃,瓷肌雪面,在翠竹的映照下,美得超凡,俊得脱俗。
“小蝴蝶,你在想什么呢?”白青起了坏心眼,倏地一拍胡迭得肩膀。
胡迭并没有被吓到,反而是淡定地翻了一个白眼,漠然道:“你还真是无趣。”
白青小计谋没得逞,但仍是很高兴,哪怕自己心爱得肘子死得粉身碎骨也抵不过他要渡劫的喜悦:“小胡蝶,我跟你说个事儿,可有趣。”随后神神秘秘地凑到胡迭耳前,压低了声音:“我跟你说,我要渡劫了。”
而后添油加醋地将自己与姚童的打斗放大了数倍,将两个都不长心的孩童的打闹成功地刻画成正邪两方的势不两立,最后归结为他功力见长要渡劫了。
胡迭嘴角抽搐,皮不笑肉也不笑,不想与这白痴做兄弟了,更不想与他做师兄弟,实在是太丢人了。他捏了捏眉心,连白眼都懒得翻了,直接甩开白青拽着他的衣袖,翩然而去。
白青再次莫名其妙,怔了几秒,全当是胡迭这个师兄在嫉妒他,如此想来,心情实在是愉快,也无意于祭奠他死去的肘子了,又一蹦一跳地朝厨房奔去找新欢去了。
一方正在厨房欢天喜地的吃着狮子头,另一方可是气炸了肺,只想爆了白青的狗头,把他剁碎,做成狮子头。
“姚小姐,可别生气了,消消气儿,气坏了姚太守可是要心疼的。”紫烟柔声安慰道,撩了点水,轻柔地帮姚童擦着身。
姚童义愤填膺地接过照香递过来的八宝乳酪,愤怒地吃了三碗,才终觉这满腔的愤怒得到了些许平息。
“这里毕竟不是自己家。”她为数不多的理智终于占领了高地,冷静下来后,开始琢磨报复之道。
她短暂辉煌的人生,第一次被猪的尸体报复,这让她这个大名鼎鼎的虐猪道士很没有面子。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需要沉下心来研究敌情,杀人于无形才符合她如今在巾帼界的声威与地位。
她竭力地整理下扭曲的五官,拧成平淡如水状,不咸不淡道:“紫烟姐,刚与我打架的那个人是谁?”
七窍玲珑心如紫烟,不想捻火,于是便糊弄起来:“是个可怜人吧,在府里住几天,过几天就回老家了。”
一旁的照香听了可是不满意了,这是什么车轱辘话,紫烟姐糊涂了罢,于是自告奋勇地陈情了起来:“可怜什么啊,被少爷带回来好吃好喝供着,且能吃呢,一顿能吃半头猪,我看就是少爷带回来的造饭居士,除了长得好看,也没什么用,浪费府里的粮食。”
“照香,怎么说话呢,让少爷听到扒你的皮!”紫烟忙喝道。
“本来就是嘛,他与那胡公子个顶个的好看,少爷最近又不读书了,老爷回来了不定要怎么打他呢,这不是蓝颜祸水是什么,两个小妖精。”照香忙顶嘴道,十分地不服。
紫烟登时大汗淋漓,不为别的,就为“小妖精”这几个字。
怪力乱神什么的她话本看得多,却没想到会发生在自己身边,说一点不怕是假的,但是又手足无措,毕竟自己一个下人又能左右得了少爷什么呢,何况自家少爷看起来已经多少偏离了读书入仕之道,只能每日在佛前祈祷家府平和安乐。
若是被金陵城里知道,蒋府有妖精,不知道又会招致什么样的祸端?
“姚小姐莫要听照香瞎说,咱们大人不跟小人计较,看在我家少爷的面子上,就放了他一码罢。您的鞭子已经叫人清理干净了,一会儿奴婢带您去清风阁看看好玩的,再做点糖葫芦与您吃,这大好风光,用在置气上多不值当。”紫烟狠狠地剜了照香一眼,柔声平气地劝着姚童。
姚童乖巧地点了点头,记下了重点,那个造饭居士是个小妖精。
她平安顺遂的人生终于要遇到新的挑战了,她已经不甘于做没有挑战的虐猪道士了,她要做为天下人平定妖魔的正义使者。
这将是一场大计谋,需要细心策划。书到用时方恨少,有没有什么兵法可以拿来借鉴?
明显是没有的,她有限的生命大部分都用在了与猪斗智斗勇上,哪还有什么时间读圣贤书,孙子兵法里耳熟能详的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还有什么美人计。
走是不可能的了,这口气还没出,要么使使美人计?不行,这多掉价儿,但是哥不是总讲兵不厌诈么,只要结果是好的,可以不在乎什么手段。
妖与人有什么不同吗?妖会吃人吗?妖很坏吗?
诸多想法在她心里盘旋了一溜十三遭,最后她想出一个新奇的招数:以不打不相识为名,深入敌情,趁敌人不备,取其头颅。
在姚童人生第一次被猪反噬那天,天不怕地不怕的她首次学会了什么叫做迂回。
少年人的成长总是伴随着种种的不如意,由外部催生带来的挫败感会倏地拉长一个人的成长路径或者形态猝变,淬成一个新的刀锋,蹒跚地学会柔软。
蒋溪在这一天感受到了父辈的苍老,姚童在这一天感知到了“天理昭昭”,再也不想虐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