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飞燕
乔馨儿已经小半个月没见到败家儿子蒋溪了,这阵子蒋百万不在家,她忙着打理店铺和料理家事,无暇顾及蒋溪。这日她在自家盐铺算账的时候,冷不丁回过神儿来,发现这小崽子早就神龙见首也不见尾了。
妥妥地放虎归山。
“香儿,把欢喜喊来,我有话问他。”乔馨儿坐在太师椅上,用茶盖轻轻地拨着茶杯里根根分明的碧螺春,茶是极品,杯是精品,清香四溢,湛青碧绿,映在眼里甚是好看,按理说一切都岁月静好,但是乔馨儿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闷闷的,莫名有种说不出的恐慌蔓延着,从头延伸到脚,坐立难安着。
欢喜来得很快,这兔崽子除了追不上他家少爷,平时腿脚捯饬得贼快。但所谓“欲速则不达”,他连呼哧带喘的跑到夫人面前,本以为夫人会露出满意的笑容,但没想的这快速刚好暴露了他没跟少爷在一起。
“你又被少爷甩掉了?”乔馨儿垂着眸,也不看欢喜,盯着茶水,看似莫不经心道。
欢喜倏地涨红了脸,脸红脖子粗地摸着头,讪讪道:“啊夫人……这……我……”
“少爷最近在忙什么?”乔馨儿抬眸,糟心似的乜了眼欢喜,“我何尝又不知凭你的腿脚跟不上少爷,但你也不能就这么听之任之了,你的使命可还记得?”
欢喜骇得直接跪了下来,五体投地疾声道:“欢喜一刻也不敢忘,欢喜年少被夫人相救,少爷又对欢喜百般爱护,夫人和少爷对欢喜皆恩重如山。欢喜生是少爷的人,死是少爷的鬼,永不会变。”
乔馨儿缓缓站了起来,香儿伸手去扶,只觉夫人好大的气力都作用在了自己的身上,疑惑一瞧,发现乔馨儿额头竟渗出冷汗,大滴大滴如黄豆般。
这阵子,每每起床或者从椅子上起来,乔馨儿都力有不怠,轻则头晕目眩,重则喘不上来气儿。找了施泽方瞧了几次,施道长只说是气血两虚,加之最近劳累使然,放松心态安心吃补药调养即可。
那股子胡天暗地眼冒金星的劲儿须臾即过,乔馨儿一贯是心宽的,除了心里有些忐忑,也没当回事儿,她这辈子,心里无他,只有儿子蒋溪的快乐。因而对这不争气点儿子也是十分矛盾,一方面希望他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另一方面又像所有的父母一样,多少盼望着儿女成龙凤。
“欢喜啊,你同溪儿都是我看着长大的,虽面上是主仆,但实际上我也把你当半个儿子。你的使命是督促他走正路,和他共同成长啊。”乔馨儿字字里包含着语重心长,又莫名地,蕴藏着某种四海八荒的凄凉感。
这还是欢喜长这么大,第一次听夫人以这种飘渺又深刻的语气跟他说话,在他眼里,夫人一向是“得即高歌失即休,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虽是女儿家,但是从内而外散发的,却是“执剑走天涯”的潇洒气和豪爽。
“夫人”,欢喜复杂地望着乔馨儿,喃喃道。
乔馨儿摸了摸欢喜的头,眯起眼睛笑了起来,她一双弯弯的笑眼如月牙儿,蕴了天上的星辰,醉人的好看。
“去吧,叫溪儿回家吃晚饭,说他娘想他了。”
欢喜前脚刚走,后脚就有小厮来通报,赵员外夫人来访。
虽都是养尊处优的夫人,但有的人是身量纤纤,有的则如“泰山压顶”,满身肥肉乱颤。
也不知这赵夫人是从哪里打听到乔馨儿在盐行的,还未等到回复,就扑闪扑闪着肥硕的身躯扭到了后院。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有如破锣,又似公鸡。
“妹妹啊!我的妹妹啊!姐姐我来了,快出来迎下姐姐!”
声音之洪亮,足以穿堂入室,呱噪之程度,堪比风刮菜市场。
乔馨儿的心脏猛地抽了抽,此时想躲也无处可逃,只得硬着头皮,用手扒了扒扭曲的五官,强露出一副堪堪露笑,实则像哭的笑容,扶着香儿的手,缓缓而出。
“姐姐!”
“妹妹!”
“姐姐!”
“妹妹!”
二人像是多年未见的亲姐妹一唱一和,亲亲热热地呼唤着对方,摩挲着对方的手,赵夫人还时不时揉下眼睛,好把眼圈揉红做深情状。
二人惺惺作态实在太过明显和恶心,连空中路过的小鸟都深感不适,自发地坳了泡屎。
赵夫人肥肥的脸油亮饱满,没一道褶子,唯有在接近脖子的地方,赫然显着九曲十八道弯的褶皱,每每乔馨儿都很好奇,如果翻开那一层层的肉,是不是可以看到赵夫人所精心收藏的泥垢。
赵夫人虽说胖成一堵要多厚有多厚,要多肥有多肥的墙,但是却有个十分纤细的名字,跟那位可做掌上舞的同名—赵飞燕。
飞燕很是自来熟,进屋之后直接一屁股坐在了瑟瑟发抖的椅子上,椅子不堪重负发出了“吱吱”的呼叫声,蚍蜉撼树的挣扎还是堙灭在飞燕洪亮呱噪的声音中。
“妹妹,你怎么又轻减了啊?我跟你说啊,太瘦压不住福气,你得多吃点啊。该不会蒋妹夫这段时间不在,你相思成疾,不堪思念之情才日趋消瘦的吧?”赵飞燕造作地用手帕虚掩着嘴,斜眼乜着乔馨儿。
乔馨儿嘴角抽搐,觉得心悸又深一层,不欲与她多虚与委蛇,勉强镇定住五官,柔声道:“姐姐贵人多忙事,想来也是无事不登三宝店,容妹妹直接问句,姐姐此次前来所谓何事?”
虽早知乔馨儿是直截了当的人,没想到会如此直线球,赵飞燕不由得有点讪讪,但又不好直奔主题,还没开始扯东西里短呢。
香儿看茶上来,飞燕就像见到了救兵,抓住香儿的手开始絮叨起来:“这香儿啊,好久不见人愈发细发儿了,看这小脸小手多嫩,哪像个丫鬟,竟像个小家碧玉。要我说啊香儿,你在蒋府服侍,也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呐,我这妹妹人美心善声甜,脾气又是顶好的,你在蒋府吃穿用度想必寻常官小姐都比不了,不知道要让多少人艳羡呢”
一番话三纸无驴,翻来覆去的绕了十万八千里只是为了拍乔馨儿的马屁。
乔馨儿听得头疼,香儿离飞燕太近,听得耳朵疼。一主一仆人饱受“嗡嗡嗡”荼毒。
直到飞燕把口水说得都干涸了后,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大口大口喝茶似饮驴。
日头西斜,斜阳向晚,寸寸金光慷慨地洒了进来,柔柔地覆在身上,一阵聒噪后的骤然安静使人倏地放松,乔馨儿斜倚着软榻,已经昏昏欲睡。
“妹妹!”
一声河东狮吼,任你是神游在幽冥,也会被这一声喊回神。
乔馨儿倏地坐起,一双略显憔悴的脸直勾勾木然地盯着赵飞燕肥硕油腻的脸。
只见那张肘子一般的脸上蠕动着两片猩红的肉片,上下咬合着,终于说道正题。
“妹妹,姐姐我也是厚着脸皮过来找你。你可能不知,这前线要打仗了,打仗要的是什么呀,讲究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可这粮草需要什么啊,需要真金白银去买呐。”
见乔馨儿默不作声,赵飞燕叹了口气,继续“深明大义”道:“我们一介妇人,不懂这些打打杀杀的,只知道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圣上必是为了我大陈基业长青,福泽万年才有了此战,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妹妹你家财万贯,需做万民的表率才是啊!”
这赵飞燕从入门到“直捣黄龙”足足用了两柱香的时间,还用了一些跟她气质言谈风马牛不相及的引用。
一看就是别人教她说的,再深思一下就知这是赵员外教她的,赵元员外的意思可能就是姚太守的意思,姚太守的意思又是谁的意思呢?
乔馨儿不懂这些官场的蝇营狗苟,老爷不在家,挑这个时候登门“帮贴”,是瞧她孤儿寡母在家好欺负?不对啊,姚太守跟自家老爷可是拜把子的好兄弟,断然不会有所图谋。
八成是赵员外自己揣度的,让夫人做一个传话筒来探探态度。
乔馨儿一向是个心宽的人,对钱财的态度也比较淡然,但金陵富商贾古众多,如何捐,捐多少,都有讲究,捐多了惹人声讨,捐少了官府未必满意。
思x片刻,乔馨儿决定将这个“绣球”给抛回去:“姐姐,姐姐何须绕这么大一个弯,直接跟妹妹说就行了。那姐姐看,这“帮贴”要多少才合适呢?”
飞燕举着大拇指,满面油光高声夸奖道:“妹妹真是深明大义,姐姐着实佩服。妹妹看这个数怎么样?”说着,便举起一根手指。
“一万两银么?可以,我这就着人去安排。”
“哎呀妹妹,不要妄自菲薄啊,就咱们蒋家这钟鸣鼎食之家,怎么不也得一千万两银么?”
“什么?”乔馨儿一激动,碰翻了手边的茶杯,茶杯应声落地,滚了几圈,碎了个“五马分尸”。
强忍着内心的愤怒,乔馨儿颤声道:“姐姐怕不是说笑吧?我蒋家怎会有这么多钱?”
一千万两是什么概念,怕是整个元国朝廷所有的收入。
“妹妹!你看你这就小家子气了不是,一千万两白银也就你家底的一半,你得爱国啊!”赵飞燕无理辩三分,不依不饶道。
“姐姐从何得知我家家底?我还说一千万两银是姐姐身家的十分之一呢,姐姐先以身作则吧。”
乔馨儿站了起来,不怒而威,一字一顿道:“姐姐若是好好跟我谈不漫天要价,还可一聊,若姐姐没其他的事儿,还请自便,我准备回府歇息了。妹妹最近身体不好,就不多奉陪了。”
赵飞燕龇牙咧嘴地撑着颤颤巍巍肥硕的身躯,一步一颠地走到门口,愤恨回头道:“你,当真是不识好歹,你再好好想想吧,识时务者为俊杰!”
鎏金般的阳光被她壮硕的身躯挡了一半,连带屋子地面都暗沉了一块,乔馨儿一口气松出,连生气都没有了力气。
她有气无力道:“走,香儿,我们回家。”
欢喜腿力不行,眼力倒是无敌,根据他家少爷近日换下的衣物上粘染的迷迭草、噬魂花和不明鸟粪,推断出少爷多半是在百灵坡,也曾偷偷跟过去东张西望,都被那粉色毛毛虫一阵风扇了回来。
这回他学机灵了,不知从哪搞了一堆纸条,迎着百灵坡的风口,肆意地挥洒。
蒋溪正在苦练“飞天遁地”的第一式—逃,将两脚捯饬得十分的迅疾,别管步数对不对,先把速度练出来,天下武功无快不破,姿势需要端得起。
正在畅想自己成为绝世高手后如何平步天下,得众生仰视之时,倏地被一张纸不偏不倚地拍在了脸上。
上面赫然写着狗爬般的大字:公子,夫人喊你回家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