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谈
潇潇竹声,靡靡风响。
“成飞!你怎么来了,可想死我了!”蒋溪兴冲冲地从厅堂跑了出来,一把抱住了姚衍。
“子言,多日不见你,可算让我逮住你了。”姚衍揉了揉蒋溪的头,嗔怒道:“想我你不来找我,一看就是嘴上哄我高兴的。”
“哪有!你来摸摸我赤诚的心,多么的火热,多么的滚烫!”蒋溪不要脸地抓住姚衍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若有似无地摩挲着。
“还以为一别三日当刮目相见,还是这么得没正形!”姚衍倏地缩回手,一脸嫌弃。
“哈哈,来,到我书房一起聊天。”蒋溪拽着姚衍,不由分说地把人拉走。
紫烟更是喜上眉头,可谓是人正瞌睡,正主就送来了枕头,忙不迭地跟上去伺候。
翠竹轩的书房与蒋府的富丽堂皇截然不同,以清新雅致为主,别具一格。
万千长松覆短墙,于碧流深处嫣然而立。
精巧别致的二层小竹楼,周围环绕着清浅流水,颇有遗世独立之风采,高处挂一匾额,字体隽永苍劲:清风来。
姚衍素来甚喜清风来,一则是因为环境悠然,二则是因为蒋溪于此处网罗了物华天宝,饶是他贵为太守之子,也难以企及。
“你最近又淘到什么好玩意儿啦?拿出来给哥哥开开眼!”
“我这有什么好玩意儿,你不都是第一时间拿去玩儿吗?我上次那个琥珀雕件我自己都没瞧几眼就被你拿去了!”蒋溪翻白眼道。
姚衍眯眯着眼,一条缝儿似的,他虽生得远不如蒋溪俊朗精致,但也自带男儿风姿。太守姚懿桁管教甚严,他从小就熟读四书五经,精于学问,骨子里早已浸染了书生气。
“那琥珀雕件真是好东西,里面的山川湖泊竟是栩栩如生,当真是美轮美奂!也不枉哥哥替你罚抄了那么多的功课!”姚衍依靠在窗边的须弥榻上,悠然自得道。
紫烟端上来牛乳茶,轻手轻脚地放在了茶几上。
姚衍瞥了一眼,莫不经心道:“紫烟,好久不见。”
紫烟的脸上登时浮现一抹浅浅的红晕,她低着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姚公子,好久不见。”
姚衍:“你家少爷最近都在忙什么?”
紫烟:“奴婢也不知道,只隐约知道少爷沉迷于奇门遁甲、怪力乱神,又不好好读书了,姚公子你可要好好劝劝少爷啊!”
蒋溪:“好啊紫烟,你当着我的面还敢告状,你看我不教训你!”说罢,抓起扇子做势要打。
紫烟见状不好,赶忙向姚衍服了服身,一溜烟儿地跑了。
蒋溪忿忿道:“这小丫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姚衍望着紫烟离去的背影,不屑道:“算了算了,你演给谁看呢!谁不知道你蒋少爷向来是个好相与的,甚为体恤下人,别说打,我看骂都骂不了几句!”
蒋溪:“这小丫头,一见你就什么都说,估计你勾勾手指,她都能乐呵呵地把自己卖了,还能给你数钱呢!”
“那这又像谁了呢?昔年你在百花阁挥金如土,哪个美人在你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的你不都给赎身了?”
“姚兄此言差矣,什么叫做昔年,本少爷如今依旧如此!”蒋溪“噗”地打开扇子,一副潇洒满乾坤的气势。
果然仆随主人,自己色令智昏,连带下人也是一个样儿。
姚衍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下地,坐在书桌前与蒋溪面对面。
“你跟我说,你是不是在学习修道?”姚衍拿起茶杯,幽幽地呷了一口。
蒋溪亦端起茶杯,慢慢品味,不置可否。
姚衍语重心长道:“溪儿,容兄长说句,士农工商,这排第一的为士,排在最后的为商。蒋伯父商海浮沉一生,为的是你能过入仕,光明楣,正基业。修道固好,但是终究上不了台面啊!”
蒋溪不以为然:“我大陈的国师不也是道士么?”
“那阮应剑多大岁数了,能修成他那样的简直是凤毛麟角!先匡不论你的天分,你才几岁,就要一头扎进那茫茫不见尽头的修道之路吗?人间正道是沧桑啊,好好读书考取功名,不好吗?”
蒋溪见姚衍有些义愤填膺,一时间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怎么就认定自己在修道呢?莫非是多年的好兄弟之间有心灵感应?
想来他也是真心的为自己好,遂不想再反驳,像哄爹爹一样糊弄糊弄就行了。
再说自己本也没什么人生目标,什么好玩儿就玩玩儿,玩腻了再换下一个就好了,身边的人怎么都想那么多呢。
凡人多数都是生年不足百,常怀千岁忧,有限的寿命配不上无限的忧虑,这么想来,如若能够修道长生,跳出凡尘,也算极乐一件,哪还有什么台面不台面。
蒋溪嬉笑道:“哥哥,你还不了解我吗,干什么都是三分钟热度。你不要听紫烟瞎说,我可吃不了修道的苦。一切都是玩玩儿罢了。”
未几,蒋溪又苦大仇深道:“读书也好苦啊,我也吃不了这个苦,本少爷的人生真是好难啊!就不能整日吃喝玩乐吗?”
姚衍嘴角抽搐:“你每日不都在吃喝玩乐吗?”
蒋溪晃了晃扇子,摇了摇头:“此言差矣。我要的是无拘无束毫无压力的吃喝玩乐,而不是还要考虑家业未来的吃喝玩乐,我爹这段不在家我才能松口气,要不整天被看着读书,我要烦死了!”
姚衍的急色有所缓和,他笑着用手指点了点蒋溪的额头:“你呀,什么时候能长大。蒋伯父辛苦赚钱也是为了给你铺路,只要你不耽于玩乐,想必蒋伯父起码会给你捐纳一个太守之类的官职,那也是很多学子一辈子望尘莫及的高位啊!”
蒋溪想了想也是,自己这辈子大概率会平安顺遂,富贵终身,只要好好活着不作恶,就是喜乐自由的一生。心及如此,自己读书修道吃的那点苦即刻被汹涌的幸福感淹没,连竹叶送来的清风中也裹挟着满满的甜蜜味道。
蒋溪少年心性,许久未见姚衍,玩兴大发,不一会儿,二人便玩闹扭打在一处,嘻嘻哈哈的都乱了发型。
姚衍为人一向平板雅正,遇到蒋溪这等弟弟,也算次次破天荒,张牙舞爪地乱了身形。
晚风清凉,吹得廊下的风铎叮当作响,须弥榻不大,一番打闹后,二人喘着气并躺下来。
一阵寂静后,姚衍缓缓开了口:“听说,元人在边境屡次挑衅,朝廷欲征战,国库吃紧,要征重税。”
“国库不是一直都很充盈吗?怎还没征战就要吃紧了?”
“哎,我也是偷听父亲跟其他官员会客的时候谈起,还说我们大陈实际上已经是外强中干,被掏空了的。”
“被何人掏空?”
“你我之间的话仅限于你我二人,我也是把你当亲弟弟才这么说。上至天子、下至布衣,均不同程度上迷恋修道,开荒地、采奇药,都是为了炼丹,渴求长生不老。你可知北方之地已经出现大面积的以丹药定价的市场,长此以往,金银被恶劣的丹药驱逐,岂不是就被掏空了。”
“我还听说,有些地方已经饿殍遍野、民不聊生。”
蒋溪起了身,踱到窗前,默默地盯着窗外的月亮。好一会儿,才怅然道:“我自幼长于富庶的金陵,衣食优渥,不懂半点民生之苦。听你这么说,也像是隔着一堵厚厚的墙,只能零星地猜想到一点半点。”
“溪儿你说若是朝廷征收重税,你家”姚衍欲言又止。
蒋溪沉默了会儿,不咸不淡道:“我爹平日里都是扶危济贫的。国家有难,以他的性子哪怕是倾家荡产,也会万死不辞吧。”
姚衍:“你家以运输官盐起家,虽说这几年兼营缎业典当获利已远超发家之业,但归根,还是靠一个“官”字起家。”
“既然是官家给的,那么”
姚衍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蒋溪心中已经了然。既然是官家给的,那么官家需要的时候,也可收回。
“成飞,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蒋溪攥紧了拳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道。
蒋溪很少小声说话,他总是嫌弃别人聒噪,可自己就是个大百灵鸟。而他一旦心不静、不安就会小声说话,抑或不说话。
姚衍起身,走到窗前,将手放到蒋溪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子言,天意难测,谁又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呢?哥只希望你,能够好好读书,不要荒废时光,天塌下来还有我呢,日后你给哥当个师爷也是好的!”
蒋溪不屑道:“给你当师爷?美的你,少爷我这身家给人当师爷,你给我多少俸禄?”
姚衍笑道:“一月二两吧,不能再多了。”
蒋溪:“滚吧你!”
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忧国伤民也是一阵儿的事儿,转瞬间又嬉笑打闹在一起。时不时聊着学堂里的事情,要不就红着脸编排着哪家的小姐出落得如何,风花雪月,万般美景,都不敌此时月明风清的知己之乐。
一向静谧雅韵的清风来,也多了些清明烟火的热闹气儿。
有人欢喜,就有人忧愁,或者说,多少有点不是滋味。
胡迭耳朵灵敏,虽人在房中,耳朵确是开了天光,一晚上都支棱着偷听着书房的对话。
一旁的小白见之,忍不住笑,边吃橘子,边捅了捅他:“小胡,你怎么总盯着那个蒋少爷啊?该不会是他救了你,你就想以身相许了吧?”
见胡迭不理他,又变本加厉道:“不过这蒋公子跟那个什么姚公子关系还真是好,时不时就滚做一团!”
一个橘子下肚,又哧哧笑道:“他们两个不会是那种关系吧?表面亲兄弟,实际兄弟亲?哈哈哈哈!”
胡迭倏地甩出一道冰凌,不偏不倚地拍在了小白的嘴上,小白的嘴当即肿的三尺厚,而后任小白如何想发声也发不出,只能干着急地“呜呜”叫。
他又甩过来冷冰冰的眼刀,效果立竿见影,小白连呜呜叫都不敢了。
屋内憋闷,心中更闷,胡迭推门而出,今晚的月色很美,薄薄的,洒下若有似无的轻纱,温柔地笼罩在身上。
漫天星辰高渺明亮,看起来那么的远,又那么的近。
一种奇妙的情感在胸中茁壮成长,似有呼之欲出之意。修行百年,堪成人形,也只是人的皮囊。
蒋溪与姚衍对话里隐隐流露出的忧虑,冥冥中,连带着他心里都有一角被狠狠揪起,充斥着不详。
爱故生忧,爱故生怖,他还不懂罢了。
书房里,蒋溪和姚衍于清风来的二楼寝室中睡去,如小时候一样,并肩而卧,毫无戒备。
狡月初上,溪水潺潺,点点荧萤,秋风送凉。
凉风中夹杂着一丝诡异又熟悉的气息,却无攻击性。
胡迭伸开手掌,手掌中赫然出现一条粉色的符咒,借着月光,只见上面扭扭捏捏地写着:“明日与蒋溪来见我,带着那条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