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 36 章
两只仙鹤在头顶上展翅掠开,有一人自中间缓缓降落。
晴天,白云,鹤舞,傅东肃又风流俊逸,古雅端庄,这幅场景真是美不胜收,简直可以留在画上,以便凡夫俗子们当作神仙般顶礼膜拜。
其实在没见到人,只听见声音的时候,在场几位便都知道来者是谁了。
但看到这幅情形,除了上官松霞不为所动,觉着是理所当然习以为常外,穆怀诚跟云螭两个,却各有心思。
怀诚没出声,只垂眸拱手向着傅东肃的方向行了个礼,以示恭敬。
云螭便没有那么客气了,抱着双臂笑道:“好大的排场啊,弄得这么花里胡哨的,也不知是做给谁看。”
傅东肃对他从来印象不佳,而直到如今,所发生的种种仿佛都印证了自己先前所感所知,并非偏见,而是有“先见之明”。
想到这里,不由看了上官松霞一眼:当初如果她能狠下心来,这个妖孽此刻起能如此猖狂。
目光一对,松霞君立刻领会到了傅东肃的意思,但见到傅相,她心中所想的只有一件事:“绮霞峰如何?”
傅东肃见她此刻所惦记的还是绮霞宗,眉头一皱,道:“暂时安定,放心。”
上官松霞得了这一句,才真正松口气,当下向着东肃行了礼:“多谢傅相。”
傅东肃道:“现在你该在意的不是这个吧。”
上官松霞顺着他的模样,也看向云螭。
不等她开口,云螭主动自觉地:“是啊,现在师父在意的该是我才对,你是不是这个意思啊?”
“放肆,”傅东肃才不肯惯着他,冷笑道:“怎么,你现在不装了?当初上官带你上绮霞峰我便觉着不妥!到底给我一语成谶!”
云螭啐了口:“少在这里装神弄鬼的,你知道什么不妥?先前在绮霞峰的时候我也没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你不过是在师父跟前架桥拨火,挑拨离间罢了。”
傅东肃脸色一变,他向来是人见人敬的身份,哪里会给人这么诋辱,几乎按捺不住。
上官松霞道:“傅相,请息怒。”
傅东肃只以为她竟要为云螭说话,不免愠怒。
谁知松霞君垂首道:“先前确实是我的疏忽。”
傅东肃听她如此说,心里突然好过许多。
他先前确实是有些怪松霞君屡次不听自己的好言相劝,可既然她主动认错,他登时就没了要怪她心意,反而说道:“罢了,这也不怪你,都是这妖孽太会装模作样而已。”
不知不觉中,傅东肃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温和的安抚之意。
上官松霞敛袖俯首致意,心中颇为感动。
傅东肃走近了一步,抬手在她的右臂上轻轻地拍了拍:“毕竟对我而言,你安然无恙,才是最重要的。”
上官松霞看向他的动作,她本不喜跟人接触,但傅东肃并非不相干之人。
不管是绮霞宗的危难,还是他先前为了云螭而跟自己两次反目,她都是欠了傅东肃的。
她因为云螭,对他恶语相向,傅东肃也扔下过再不回头的话,本来这回就算他袖手旁观,她也说不出什么来,但他非但到了,且并不怪罪。
她只有一句“多谢”,就显得很轻了。
所以此时上官松霞并没有表示出任何不悦。
云螭看看傅东肃,又看看上官松霞,两人是同修,也都是其中的佼佼者,东肃高贵古雅,上官秀美超逸,两人比肩而立,隐隐透出几分无法形容的相衬。
倘若是世俗之人见了,恐怕会惊呼一声“神仙眷侣”,“相敬如宾”。
云螭觉着这场景极为碍眼。
而同样觉着刺眼的,还有站在他们身后的怀诚。
穆怀诚其实是习惯站在上官松霞身旁的,或者是在她身前,帮她应酬交际,或者是在她身后,相陪伺候。
他做尽了所有,任劳任怨,甚至以为会永远那样。
而那也是他所能拥有的一切。
但是现在,怀诚竟非常的羡慕,这近在咫尺的能跟松霞君比肩而立的傅东肃。
这份“羡慕”却并非默默的,而是藏着些些许的锋芒。
可相比较穆怀诚的“羡慕”,云螭就直白的多了,他冷笑道:“穆怀诚,你方才说我诋辱师父的清誉,那这会儿有人公然动手动脚的,你怎么一声不响了?”
怀诚正揣着一团抑郁,不能出声,突然听云螭点了名,他愕然抬头。
穆怀诚当然知道云螭是故意针对傅东肃的,可这种景况下,他当然不能顺着这人。
于是道:“你,简直越发胡说!傅相跟师尊之间的交情,自然不是你能妄自揣测的!”
云螭势要挑拨到底:“是吗,我是比不上他们的‘交情’,那你呢?”
怀诚像是给往心头戳了一刀似的:“你说什么?”
上官松霞淡淡道:“怀诚,不要理他。”
穆怀诚别人的话可以不听,但是松霞君的每一个字对他而言都如闻纶音一般:“是,师尊。”
傅东肃本来又给云螭的话挑动了怒意,可见上官松霞反应冷淡,他心里就明白了,松霞君既然看破了这小子的真面目,自然不会再像是先前一样偏袒维护了。
他心里越发舒坦了几分,当下只也一笑道:“你这妖孽,到底是谁挑拨离间。你以为会有人相信你这些捏造胡话?”
云螭见穆怀诚不为所动,最可气的是上官松霞的态度,居然说“不要理他”,却对傅东肃那样的好!
而傅东肃的所谓“捏造胡话”,当然不止指的他刚才这句,恐怕是说云螭先前提及的那句。
云螭的眼神一锐,笑道:“胡话?呵呵,傅东肃,你不如问问我的好师父,我刚才说的话是不是信口开河的?”
他不等回答,又盯着上官松霞:“师父,你是个最正直光明不过的人了,当着傅相的面儿,哦,还有你昔日的大弟子,你告诉他们,你是不是答应过我,要亲亲我的?”
穆怀诚微微低着头,大袖中的双手已然握紧,这种话只是听一听,他就觉着仿佛有人攥着他的心一样。
傅东肃不禁看了上官松霞一眼,却见她微微抿唇,并没有立刻回答。
像是看出了什么,东肃握住她的手:“上官,你不必在意这等妖孽的话,我也是不会相信的。”
云螭的声音提高:“你爱信不信,何况那是师父跟我之间的事,我们爱如何就如何,你信不信,有何相干?”
这件事,本是为傲因作乱,人命关天。
上官松霞可以解释,但云螭偏偏肆意曲解。
“够了,”她忍无可忍,抽手上前一步:“你除去傲因救助人命,本是好事,也是你的功德,只是你不该用此来挟制我!你冒充小九欺骗在先,又用禁制禁锢在后,现在还如此信口造谣,你到底想如何?”
穆怀诚跟傅东肃听的明白,他两个都是很清楚上官松霞脾性的,若这少年非是捏造,那必定事出有因。
如今果然。
傅东肃冷笑不语。怀诚的表情也见微妙。
云螭最讨厌傅东肃那仿佛看破一切的神情:“我想如何都跟师父说了啊,师父不也知道么?”
他笑看着松霞君:“我自然是想做……这姓傅的做不到的。”
傅东肃愣住。
傅相一时想不到,什么叫自己做不到的。
穆怀诚在松霞君身后,脸色一变,他先是看了眼上官松霞,然后怒道:“混账,你竟敢冒犯师尊!”
不等上官松霞开口,穆怀诚闪身掠出:“我岂能容你!”刹那间拔剑出鞘,向着云螭疾冲而去!
云螭见竟是穆怀诚先冲出来,微微地诧异。
他脚尖点地,如风后退,百忙中扫了眼傅东肃跟上官松霞,傅相仍是错愕之色,上官松霞脸色不虞,但她的双眼却看向穆怀诚,大有关心他安危之意。
云螭见状心里有数,低低一笑。
怀诚运剑如风,剑气笼起一团白雾似的。
上官松霞本是极担心他,可看了一会儿,不由暗暗颔首,觉着穆怀诚的剑法是比先前在山上要高明的多了。
谁知傅东肃轻声道:“怀诚恐怕不是这妖孽的对手。”
上官松霞一惊,傅东肃却又思忖着问道:“这个小子,方才那句是何意?他想……什么?”
松霞君无言以对。
而那边,在两人错身之间,云螭望着怀诚含怒的眼神,趁机笑道:“你这人倒也有趣的很,我明明是说的姓傅的,谁知他还没反应过来,你倒是知道了?”
怀诚的手一颤,剑招放缓。
云螭唯恐不戳死他一般:“嗯……是不是你心里也有这念头,所以我还没挑明你就无师自通了?”
“我没有!”怀诚立刻否认,声音却微微发抖。
“哈哈,”云螭长笑了声,道:“这有什么可怕的?喜欢就是喜欢,你瞧,反正你现在都不是绮霞宗的人了,难道还不如傅东肃吗?我觉着你很可以大大方方的承认。”
怀诚先是一愣,继而喝道:“你胡说!我才不会听你这妖孽的……”
话未说完,只听上官松霞喝道:“怀诚!”
与此同时云螭道:“你若真的心里没有,我说什么也白搭,但现在看来还真给我说中了。”他嘿然一笑,趁着怀诚心思浮动的瞬间,断喝了声,一掌劈出,竟将穆怀诚的剑锋荡开。
他张手,泰山压顶般往怀诚肩头抓去!
那边上官松霞看出不妥,所以出声示警,可惜到底无用。
她正欲上前,却给傅东肃拦住,傅相知道她功体未曾恢复,所以亲身而至,想要为怀诚解围。
谁知云螭动手极快,抢先一把擒住穆怀诚,左手捏着他的肩,右手将他的剑抢了去。
嘴上还不停:“只是你惦记也是白惦记了,师父是我的。”
穆怀诚背对着他,双眼死死地睁大,他看着前方,那是赶来救援的傅东肃,而越过傅相,正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一刹那,怀诚张手一握,竟是握住了长庆剑的剑锋!
云螭才要挥剑,却想不到他居然如此。
一怔之下,怀诚身形晃动,猛然一口鲜血往前喷出,而他的手也被那把长庆割的鲜血淋漓,但他却死死地握着,好像怎样也不会松开!
云螭极为意外,本来正要御剑对上傅东肃,察觉怀诚如此,只能暂时弃剑。
却在此刻,傅相喝道:“妖孽,敢公然伤人!”
傅东肃人还没到,浑厚的云气奔袭而来,云螭只得松开穆怀诚,急忙后退。
而穆怀诚好似失去依凭般,摇摇晃晃往地上跌了过去,直到这时候,他还是紧紧地攥着那把长庆。
却好傅东肃赶到,一把拉住他往身后一扔:“上官!”
上官松霞正也掠了过来,两人配合得当,她一把将穆怀诚抱了去。
傅东肃却身法不停,左手打了个八卦印,右手一招,掌心便多了一柄寒光闪烁的长剑:“今日便叫你死在正玄剑下!”
按照云螭的性子这会儿一定会回嘴,可不知为何他竟没有理会傅东肃这句话,而只是看向上官松霞跟穆怀诚的方向。
却见松霞君拥着穆怀诚,后者仿佛是个遭受重创的模样,嘴角鲜血如涌,气息奄奄。
上官松霞满面痛惜,却又抬头看向他,眼中全是憎恶。
云螭惊疑不定,又给松霞君这样的眼神扫过,这次换了他心神恍惚,几乎忽略了傅东肃的杀招。
刷刷数声,只听“嗤”地细响,他的左袖已经给剑锋斩断,左臂上沙沙地有些疼,受伤了。
傅东肃见怀诚受了重伤,认定是云螭下了毒手,此刻哪里还能容半分情,步步紧逼,剑气如雪,寒光道威,让云螭浑身汗毛倒竖。
他还没有现出妖身,而且也不想就在这里现形,但是这身体对付小妖小怪还过得去,一旦对上傅东肃这般的玄宗高手,那自然高下立判。
正在这时,只听上官松霞道:“傅相,我先走一步。怀诚的伤需要料理。”
傅东肃的招式稍微放慢了些:“好,你先回绮霞宗。”
说话间大袖一扬,原本盘旋空中的一只仙鹤俯冲而下。
上官松霞抱着穆怀诚,纵身一跃。
仙鹤发出一声清唳,展翅向上而去。
“师父!”云螭大叫了声,但是仙鹤背上的那人却并未回头,只看到仙鹤挥动翼翅,松霞君道袍的衣袂翻飞,不多时人已远去青天白云间。
傅东肃冷笑:“你还有脸叫她师父!你却没有这个资格。”
云螭深深呼吸以定神,灵光索从袖中飞出,他咬牙切齿道:“你这牛鼻子,几次三番坏我的事,我怎么你了,你把我视作眼中钉一样,你既然要战,那我就奉陪到底!看看你到底有什么本事!”
“你这孽障,早知你不是好东西。”傅东肃的正玄剑散发微光:“你是妖,就凭这点就该死。更别提你处心积虑到上官身旁,种种图谋不轨……”
云螭满不在乎地:“听说傅相擅长给人算卜,你这么自以为傲,当什么清净道士,不如去给人算命。”停了停,他道:“何况,你以为图谋不轨的只我一个?”
傅东肃以为他这句又是在嘲讽自己:“不必攀扯别人!上官身边的妖孽只你一个!给我受死吧!”
剑气纵横,瞬间已经将云螭的身形笼罩在内。
仙鹤冲天而起。
本是向着绮霞宗的方向,行了片刻,穆怀诚醒来,睁开眼睛之时,便看到是上官松霞正焦心地俯视着他,而他正横躺鹤背上,在她之前。
“师尊,”微弱地,嘴角还流着血,穆怀诚唤了声,突然又道:“我的剑……”
上官松霞将长庆拿了起来:“在这儿呢。”
穆怀诚松了口气:“太好了,我以为……咳,给那妖孽抢去了呢。”
他抬手要拿,却发现自己的手上已经包扎妥当。
上官松霞握着他的手腕,将他轻轻摁了回去:“一把剑而已,至于么?”
此时,上官松霞兀自心有余悸,倘若当时云螭不顾一切地挑剑而上,穆怀诚的手就不至于只是割伤了,他的手会彻底废掉!
事实上,松霞君此刻也不太明白,明明重创了怀诚,云螭又为什么会放开长庆剑。
怀诚道:“是师父送给我的,比我的性命、还重要。岂能丢弃。”
上官松霞欲言又止,只轻轻地叹了口气:“好了,我身上并未带紫云丹,你的伤势又不妙,等回了绮霞峰再给你料理吧。先不要说话了。”
天上的风有些大,吹的她鬓边的头发乱晃,穆怀诚就这么静静地躺着,眼睛望着上官松霞。
这一刻的角度,让他不免想起了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常常会躺在她的身旁,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再也不能那么肆意了呢。
“师尊,”穆怀诚轻轻地叫了声:“你……能让我重回绮霞宗吗?”
上官松霞没料想他会这么问,出了师门的弟子,从没有再回来的道理,这话她没法回答。
“就算,骗我一句都不行?”穆怀诚却善解人意的,看着有些可怜的样子。
上官松霞垂眸:“别做声。若可以的话,自己试着调息。”
沉默了片刻,怀诚道:“师尊,我不懂……那个小师弟,是什么来历的?”
上官松霞见他竟又问起云螭,心中微微烦乱。
她刚才之所以带着穆怀诚离开,一则是因为怀诚的伤很重,二来,却是因为知道傅东肃出手的话必不容情,她觉着云螭再怎么能耐,也未必能敌得过敬天宗头一号的人。
虽然知道他是妖,是容不得的,但是上官松霞竟没法儿留下来亲眼目睹那一幕。
她在心里想,也许是因为小九吧……那个曾经真实存在过的小九,不知下落的小九,跟云螭截然不同的人。
可是经过今日,只怕,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她果然不该收徒,本以为最后一个关门小弟子,竟又是这般下场。
乘鹤离开的那时,她听见了云螭叫师父的声音,她逼自己不能回头,心软的毛病,她是该改改了。
如果说之前还对云螭有一点惜悯,那么今日他下杀招重创穆怀诚的一瞬,她就已经不能再容情了。
怀诚问:“师父,也不知他的来历吗?”
上官松霞摇了摇头:“他说,他叫云螭。”
“云……”穆怀诚的眼神变了变。
松霞君心不在焉。
她正在想这会儿情形如何了,云螭是不是已经被傅东肃杀了,所以并未留意到别的,直到穆怀诚拉住了她的手。
上官松霞低头,慢慢地把手撤了回来:“好生休养。”
怀诚盯着她:“师尊,他真的很大逆不道,是不是?”
“嗯?”上官松霞有些不太明白。
怀诚道:“就是、云螭,小九……先前明明是您的徒儿,居然还想跟师尊双修,是不是该天打雷劈的?”
上官松霞心头一刺,她最不想提及此事,怀诚却偏又提起。
她心里烦乱,竟没察觉,当时云螭确实没有明说“双修”二字,怎么怀诚就知道了。
淡淡地说道:“所以说他是妖,妖的所作所为,自然不能以常理测度。”
怀诚道:“可是……”
“可是什么?”
怀诚垂了垂眼皮:“师尊,我已经不在绮霞宗了。”
“那又如何?”上官松霞还是没明白穆怀诚的意思。
怀诚抬眸,不再退避地看向松霞君:“师尊还不懂吗?”
四目相对,上官松霞皱眉,片刻她突然一惊:“你……”
穆怀诚向着她微微一笑,喉头动了动,他道:“师尊,我可以吗?”
不知是不是因为鹤背上风太大,还是身体的伤未曾痊愈,上官松霞觉着自己竟坐不稳,几乎要给吹的从鹤背上跌落下去了。
怀诚却仿佛以为她受的震撼还不够,他慢慢地坐了起来,半跪对着她:“我可以吧?像是云……云螭说的……”
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在上官松霞的膝头,然后握向她的手。
上官松霞被火烫到一般蓦地抽开:“胡闹!”
穆怀诚望着自己扑空的双手:“胡闹?就是……不许吗?”
松霞君只觉着匪夷所思:“你是怎么了?或者是、被云螭所迷惑?”提到后面这句,她赶忙细看怀诚的神情,生恐真的如此。
怀诚低头,轻轻地笑了两声:“没有啊,若说迷惑,也只是给师尊迷惑了而已,我只是想……如云螭所说一样,大大方方的喜欢你。”
上官松霞直直地盯着穆怀诚,看了老大一会儿,才确信他是说真的。
“你……”她没法形容心中的恼怒,终于转开头去:“够了,从现在开始,不要跟我说一个字。”
身边的人的确安静下来,上官松霞胸口微微起伏,勉强定神向着仙鹤之下看了会儿:“你还是不必去绮霞宗了,此处下去,像是青州,青州城的广云子……”
“我就知道会这样。”穆怀诚没等她说完。
上官松霞瞥了眼:“什么?”
穆怀诚淡声道:“我就知道,倘若我的心意表露半分,师尊就再容不下我了。你可知道当初为什么我宁肯离开师门?那是因为我就猜到今日这一幕!”
上官松霞语塞:“你、你……”
穆怀诚的脸色却仍是那么平静的:“为什么你就永远容不下我的心意?你知不知道我是多后悔离开绮霞宗,离开你!我想过多少回,每天都做梦……我宁愿当时挑明了,也想过当时若挑明了后你会如何对我,是杀了我,还是赶走我……我宁肯是前者,那倒也痛快,就算是死在你的手中,我也不要离开你身边。你……知不知道!”
他的声调起初还是平稳的,慢慢地就有些声嘶力竭,挖心掏肺。
上官松霞惊呆了,这些话扑面而来,争先恐后地涌入耳中,她简直不能相信,甚至一时无法消化。
穆怀诚跟她对坐着:“我喜欢你啊,我喜欢你……师尊,我是喜欢你的,我怕你知道,也想你知道。”
他的泪慢慢地流了出来:“我终于说出来了,你瞧?你要怎么对我?”
上官松霞的唇动了动,然后闭了闭双眼:“你这样,让我无地自容。”
“为什么?”
上官松霞摇了摇头,隔了半晌,只给了三个字:“别说了。”
穆怀诚盯着她,终于一笑:“我知道了!我不会让师尊无地自容的……”
说了这句,他突然之间翻身,竟向着仙鹤之外纵身扑去!
上官松霞完全没想到他会如此,伸手去握,穆怀诚却已经跳了下去,刹那间,身体仿佛是流星飞逝,往下直坠。
“怀诚!”上官松霞大叫了声。
那仙鹤不知发生何事,发出一声清唳,要调头已经晚了。
上官松霞来不及多想,几乎是本能地也跟着跳了下去。
身形直追,风烈烈地自脸上扑过去,她尽量探手向下。
上官松霞看到穆怀诚正仰头望着她,清倦的脸上有一丝很奇异的笑。
“怀诚……”上官松霞哑声,细白的手指试图去碰触。
风却奇异的停下来似的,穆怀诚的手一扬,把她的紧握在掌心里。
同时,他的身形稳稳地浮在空中,同时探臂,将上官松霞给拥住。
松霞君莫名,头顶的鹤鸣靠近,是那只大鹤追了过来,穆怀诚笑了笑,抱着她重新跃落鹤背。
他说道:“师尊不想我死,也可以为我而死,难道就不能多喜欢我一些吗?”
靠的太近了,也许他已经不再掩饰,上官松霞清晰地看到在穆怀诚的眉心,浮出一点若有若无的黑气!
怎么回事?可是脑中浮出的第一个念头却是:这难不成是云螭捣的鬼?是云螭对穆怀诚做了什么?
她已经错收了一个为妖的徒弟,穆怀诚,绝不是!
仙鹤自空中降落了,不是在绮霞宗,也不是在青州,是一座山上,几处亭台屋宇,像是个旧道观的摸样,却并不见人。
上官松霞也不知在哪里,毕竟此时此刻,停在何处对她而言也没什么要紧了。
“就委屈师尊在这里歇脚吧。”穆怀诚显然知道自己停在哪里了。
上官松霞推开他:“告诉我,你是怎么回事?”
穆怀诚一顿,然后笑问:“师尊是问这个?”他点了点自己的眉心。
上官松霞深呼吸,心中极快地转念:“难不成,是上次在南华,我给你的那颗内丹?”
穆怀诚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抬袖,往前走开了两步。
上官松霞突然又察觉不对:“你不是受伤很重吗?”
怀诚回头看她:“师尊到底想问哪一句?”
上官松霞对上他的眼神,一步到了跟前:“云螭并没有重创你是不是?”
穆怀诚并未否认,他点了点头:“他没有。”
上官松霞的脑中空了一刻:“你、是你装的?你为何要这样?”
穆怀诚静静地回看她:“为了什么?为了从他们手中,把师尊带出来。在那种情况下,还有更好的法子吗?”
上官松霞窒息,又缓缓地吐了口气,对啊,先前她还疑惑,云螭既然对怀诚下了重手,为什么竟会弃剑。
原来,根本都是怀诚自己!
上官松霞没有力气再说什么了,转身,手扶着栏杆:“你、你几时变得……”
变得让她陌生,让她……失望。
穆怀诚走到她身后,望着她有些凌乱的发,他很想去摸一摸:“师尊,我没有变,至少我对你的心,一直没有变。”
“我说过不要再提,我不想听。”上官松霞捶向手底石栏,说不尽的懊悔:“我不该给你那颗内丹。”
怀诚却道:“师尊不必后悔,有没有内丹,我都是一样的。”
“你不一样!”
穆怀诚没有再反驳,他转身靠着栏杆:“在南华的时候,师父不是曾奇怪么,为什么那蜘蛛怪没有伤及人命?”
上官松霞转头。
穆怀诚也随着转过来看着她:“其实我能对付得了它,但是我不想,因为我知道,那可能是我……再见到师尊的机会。”
倾身靠近了些,怀诚道:“就算落在蛛口之中,遭遇穿骨之痛,可却都比不上我对师尊的日思夜想之苦。”
上官松霞的脸上毫无血色。
她问:“你利用那蛛怪,只为引我去南华?”
穆怀诚微笑:“我是不是没算错?”
一记耳光落在了怀诚的脸上,她的内力不足,当然不能如何,怀诚却微微转头,心里疼。
“孽障,”上官松霞攥住他的领子:“你、你是不是丧心病狂了?”
“算是吧。”穆怀诚回眸盯着她,呵地笑了:“所以我说了,就算没有那颗内丹,我也好不了的。”
上官松霞只觉着惊心动魄:“你、你……”
她的思绪就如同鹅毛乱舞,心口不知给什么塞的满满的,涨得难过:“谁教你的,竟用那数千人命做赌?谁教你的!”
厉声怒喝,她好像是生平第一次的失态了。
穆怀诚坦然地回答道:“没有人教我,也跟师父不相干,是我自甘堕落。”
他不这么说还好,听了这句,上官松霞的心猛然抽动,她的眼圈迅速地红了,目光相对,她没有再开口,但眼神之中却似千万言语。
怀诚是她的大弟子,最寄予厚望的一个,就算出了师门,也从不曾让她蒙羞,从不愧绮霞峰走出去的。
但是现在,上官松霞对自己产生了极大的怀疑:是不是她哪里做错了,是不是她根本不适合当人家的师父,是不是……绮霞峰的种种好,都是她的错觉?她也根本不需要开宗立派。
本来,广收门徒来者不拒,是为了匡扶正义,至弱者,可以在鬼魅横行的乱世自保,至强者,可以斩妖除魔靖平人世,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然而,她曾很得意的大弟子,却为了一己之私,因为那无法宣之于口的不伦之念,而以无辜的世人做赌注。
收徒的初衷,她只顾往好的方向去想,却忽略了,假如教出来的徒弟堕入魔道,那非但不能为正道出力,反而会是无法估量的祸患。
比如先前南华这次,假如她并未亲自前往,那么后果将如何?
简直不敢想。
轰隆隆,不知何处有雷声传来。
上官松霞抬头看向天际,长长地吁了口气:“也许,是我错了。”
“师尊在说什么?”
上官松霞道:“我或许不该自不量力,不该收什么徒弟。”
穆怀诚望着她的侧脸:“我让师尊失望了。”
她笑了笑,转过身。
“师尊……”
“别再这么叫我!”上官松霞垂首:“从此我也不想再见到你,怀诚,我只有一句话。”
“什、什么?”
“不要为非作歹,不要戕害人命,否则的话……”
“师尊要如何。”他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可总是想亲耳听见她说。
“否则,我会……清理师门。”
上官松霞说完,迈步往前走去,她的身体未愈,无法御剑,才走了几步,身后脚步声响,一双手臂从后将她牢牢地抱紧。
“放开。”她并没有回头,也不觉着生气,只是心凉。
那双手勒的更紧了,原本就带伤的手掌此刻已经渗出血来,鲜血从她亲手包扎的纱布上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上官松霞看着那醒目的血渍,再度说道:“放开。”
“我不,”穆怀诚抱着她:“这次回来的时候我心里想,不管如何我都不会再离开师尊身边,就算是死魂魄也要跟着……师尊……”
他本就是成年男子的体型,比她高大许多,力气更是无法比拟,失控之下,竟勒的上官松霞隐隐作痛。
但更令她震惊的是,后颈上有些潮润的,带一点温度地贴近。
她不知那是什么,而本能地绷紧了身体:“穆怀诚!”
怀诚有些迷醉地,那股久别重逢求而不得的香气简直让他发狂,此刻,他满心所有的是如愿以偿的狂喜,以及云螭先前那句蛊惑般的“大大方方的喜欢”以及“你也有那种念头”。
是,他确实也有那种念头,隐秘的,无法宣之于口的。
所以傅东肃还没想到的时候,他已经先猜到了。
“师尊,”贪婪地嗅着那令人五脏六腑都为之熨帖的香气,怀诚道:“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他的手开始动,杂乱无章,甚至带点慌张,却坚定而迫不及待地逾了矩。
穆怀诚心跳的让他几乎听不见别的响动,唯有怀中之人,温热轻软的,梦寐以求,他不想错过任何一寸,任何一刻。
上官松霞深呼吸,她并没有显得很窘迫,眼底是出人意料的冷冽:“怀诚,别逼我。”
雷声轰然,几乎在头顶,他也全然听不见。
唯有她的这句,如醍醐灌顶,令他僵住。
上官松霞抬眸,瞥过那云气变化,微微一震。
心思转动,护体神光离合,趁着穆怀诚双臂松开的瞬间,上官松霞骤然转身,金刚印打向穆怀诚的眉心。
穆怀诚猝不及防,要退已经来不及,她指尖的金光罩住他眉心的黑气,试图将它消弭,但此刻她的功体未复,如何能够。
更糟的是,怀诚反应过来后,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师尊要做什么?”
“那颗内丹,”上官松霞又看了眼头顶的云气:“把它逼出来!”
穆怀诚一怔之下笑起来:“师尊,那内丹早被我所化,如何还能够?”察觉她的异样,穆怀诚抬头,若有所思道:“这是,是雷劫吗?”
“你、你别动,我替你把这点妖气除了。”
上官松霞正要抬手,却给穆怀诚攥住:“师尊。”
“放手!不然就来不及了。”
穆怀诚望着上官松霞焦急的神情:“若我方才没有停下来,师尊会清理门户吗?如果这天雷是向我而来,这岂不是,如了师尊的意愿?”
上官松霞的眼睛睁大了几分:“你胡说什么!”
穆怀诚松开她的手,但却也往后退了几步:“不劳师尊费心了,倘若你真容不得我,这雷劫,倒是不错的归宿,至少……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穆怀诚!”
怀诚歪头一笑,抬头看向天空。
却在此刻,那酝酿了许久的雷击仿佛找到最好的机会似的,闪电的光芒划破云层,直击而下。
穆怀诚动也不动,甘心情愿,但就在这时,那道月白不染的身形御风而起,直冲向他头顶的天际!
穆怀诚察觉不对之时,已经晚了,他只来得及大叫了声:“师尊!”
耳畔就听见震动山河的一声巨响,震的人神魂俱销。
电闪雷鸣之时,天际突然出现一道巨大的峥嵘的影子,身形腾跃,虬爪张扬,金鳞赤眼,竟是一只金色云龙。
金鳞四散,那龙紧紧地揽着一道纤细身形,从九霄直坠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