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天河楼之约
“赵家大娘,从染甜居来的?”
“是噻,等了我好一些时候,好在买到了最后三碗槐叶冷淘,还送了个竹篮子和几朵栀子花。”
“唉,我就白跑一趟了。”
“咦,你头上这栀子怎么是粉的?。”
“这是今年端午的新鲜玩意,买的人可多了。虹桥上好几个小摊在卖,还有黄的绿的各种颜色。”
“我也去看看。”
“那正好一起,我也再去买几朵。”
李言乐快步走出塘元巷口时,正巧听到两位妇人说要去虹桥买五个铜板一朵的栀子,她下意识地想,今日街上隔几步便有卖栀子的,况且五铜板都能买一大把了,这虹桥上卖的栀子有何奇特之处?虽有些奇怪,可此刻她赶着去赴约,这疑惑在脑中一闪而过便没了踪影。
待她赶到一街之隔的通渠街,沈泽的马车已等在街边。宁飞影正朝她挥手,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向她奔来。
“姐姐,你终于来了!”那孩童拉上李言乐就往马车跑去,边跑边喊“师父,我们出发去天河楼啦!”
好一会,李言乐才认出,这对着她喊姐姐的孩童是栎山山牢里的小乞丐。
说起这天河楼之行,还得回到立夏第二日的挽荷池之约。
那日,李言乐将自己对于吴芝雪处境的猜测告知沈泽,他沉思片刻后,问了个与这事毫不相干的问题。
“昨日去了花朝街?”
李言乐奇怪道“自是去了,不然如何给你传消息?”
沈泽本想问她同那杨先生的事,一开口不知怎么却变成了花朝街,只好接下去说道“可有见着什么好看好玩的?”
“无甚特别新奇的,不过运气不错,次次去仙品居都听到了魏老说书。昨日讲了黑武崖大战,你应当听过,或许比魏老知道的还要多些,我就不多说了。”
“说书先生的话,不可信。”
“我知道,那些都只是故事。就拿我们被困山洞的事来说,上到魏老这般地位超然的说书先生,下到普通小茶楼的说书先生,我听到不下十种说法,每种说法只有开头和结局是相似,中间的过程各有各的离奇曲折。而且,就连这一点点他们能互相对得上的内容,也因着某些人故意散播的谣言同真相相去甚远。”
“我怎么觉着李掌柜这“某些人”意有所指。”
“自然不是指沈大家主。”
“两个月未见,你揶揄人的技艺倒是有所长进。”
二人正说着话,不知从何处飘来几盏荷灯,停留在二人所在的石阶旁。李言乐离开倚坐的石块,走下五节石阶,蹲下身将那搁浅的荷灯推了出去。
“人们都说荷灯载愿,漂得越远愿望就越容易实现。拯救搁浅的愿望,你说我这算不算做了件功德?”李言乐回头看石阶之上的沈泽,眸中笑意点点。
见沈泽久久未回,李言乐有些奇怪,她起身回到石块旁,忽就听沈泽问了一句“再过几日便是端午,可有人邀你了?”
“几日?端午距今可还有近一月,你莫不是装病装久就真病了?”
沈泽一声轻笑“许是病了。”
李言乐白了他一眼,而后听他说了句话。
“既然尚无人邀约,不知在下可有幸邀李小娘子端午一游?”
未多时,宁飞影便驾着马车行至天河楼,临下车前,沈泽递给李言乐一顶帷帽,嘱咐她戴上。
“为何?”
虽有疑惑,李言乐还是接过了帷帽。她边往头上戴边问缘由。
“这楼中难缠之人多得很,你还是避着些好。”
经沈泽提醒,李言乐也意识到,能进天河楼的人非富即贵,她这般毫无名气的小鱼小虾反倒格外显眼,难保不会有人好奇打探。这打探虽不一定有恶意,可这些权贵的关注难保不会引来祸端,更何况她还是跟着沈家家主来的,不过······
李言乐撩起一侧围帘,看着沈泽道“可戴着帷帽也容易引人注意,要么我换身装扮,扮成你府上的小厮?”
沈泽笑了“怎么你同那杨先生一道便要换上漂亮的衣裙,同我一道就只能扮成小厮,那我也太委屈了。李言乐,我不得不怀疑你此次答应与我出来,只是想来这天河楼。”
被戳中一半心事,李言乐没有否认“是我先答应了你,而后你才问我想去哪。既然你问我,那自是要去其他人去不了可你却能去的地方,这不应当吗?”
沈泽一时语塞,这小丫头还算计到他头上了。
“你倒是坦荡得很。”沈泽说着将被李言乐掀起的围帘放下,继续道“戴上帷帽即可,楼里亦有一群不想显露真面目的人,你混在中间正好。”
沈泽等人一入天河楼即被领到了五楼的雅间,李言乐取下帷帽,环顾四周。
奢华分为两种,一种是显山露水的叫嚣,另一种是古朴低调却又处处彰显不同,这天河楼便属于前一种。青白色的玉珠帘,五色琉璃制的盆栽摆件,华美却难得没有一丝俗气。
四人入座才一会,宁飞影便道有事要离开一会,走前他还叮嘱宁言明别吃甜腻的糕点。
方才来天河楼的路上,李言乐已了解小乞丐是怎么去到沈家的。因着小乞丐称她为姐姐,宁飞影干脆就给他起名为言明,说是听着同她就像两姐弟。这会,一大一小二人正谈着在马车上没说完的事,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李言乐看到宁言明的眼睛已第三次去瞟那雕花小盏上的酥油鲍螺,于是,她将小盏拿到了他面前。
“师父的话自是要听,但师伯的话也得听,快问问你师伯,是否可以吃一个。”
听了李言乐的话,宁言明满脸期待地去看沈泽。
沈泽瞧着这两双齐齐看向他的眼睛,对宁言明道了声好,继而又对李言乐道“你倒是会借花献佛。”
吃完那酥油鲍螺,宁言明很自觉地拿出一本小册子,去到屏风后头摆了纸笔的桌旁,做宁飞影留给他的功课。李言乐看了几眼那小册子,上面写的竟是诗词,她原以为会是什么心法秘籍、兵器大全之类。
她站在宁言明身后看了一会,见他提笔皱眉,迟迟不下笔,期间还转头看了她几次,而后认命般地叹了口气,终于落笔。
李言乐以为,宁言明这声叹气颇有些沈泽的影子,她又去看他的字。
嗯,寥寥几笔便有枯枝旁逸斜出的意境,她忽就明白过来,宁言明的迟疑该不是觉得自己这字写得不好,不想她看到吧?
李言乐后来同沈泽说起宁言明的字,他只道“言明虽小,却已知晓这字要能拿得出手,不似他师父。你这白捡的弟弟倒是聪慧,不过两个月已学会不少字,只是尚写得不好。”
宁言明在认真做功课,沈李二人便在屏风另一侧的窗边闲谈。李言乐忽而伸出手空空地抓了一把,而后叹了口气道“还是不够高。”
她想,而沈泽已经是渭城四大家族之一的家主,他这般身份的也只能到天河楼的五层,娘亲究竟是怎么去到顶层的?
她第一次听周冉说天河楼的规矩时,对于娘亲来过此处很是震惊。挽荷池那日她又听沈泽说可以带她进天河楼,她便猜测娘亲也是借着他人的身份来到此处。可娘亲同谁而来,又是为何而来?还有那暗器似的的剪子······一瞬间,她又想起那被割喉的匪徒,爹爹为何要送这么一把剪子给娘亲?倘若这只是做来哄娘亲开心的小玩意,未免也太过锋利。想到这,她的眉头更加紧锁。
李言乐的动作沈泽都看在眼里,李家的小娘子有心事。从她提出要来天河楼他便觉得不对,天河楼是很神秘,这般年纪的小娘子想来长长见识无甚奇怪,可李言早已习惯压抑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和没有来由的好奇心,天河楼于她,不过是路边遇见的翩翩公子,夸一句好看便是顶天,她不会想要知道这公子姓甚名谁、家在何处。
忽而想到什么,李言乐立马就要去问沈泽话,没想一转身就撞进了他那略带担忧的双眸。李言乐有一双浅眸,让她一眼瞧去便十分纯澈无害。而沈泽则完全相反,他的眸子是漆黑的,不带情绪时略显阴鸷冷冽但更多的是漠然。李言乐一度认为,外界对沈泽的恶评,不仅来自于他的行事作风,这双眸子怕也是有不少功劳。而此刻,沈泽看向她的双眸里温情点点,似初春冰面乍裂,透出若有似无的暖意,他今日又穿了件杏黄色的圆领袍,衬得整个人的气韵都温和了起来。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沈泽那冰碴一般的黑色眸子也能让人沉溺,心下顿时萌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一如当时在那石室中,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
“有事要问?”
“啊?嗯,是有事。”
方才这念头初冒出来,李言乐一时欣喜,没多想是否适当便想去问沈泽。如今被其他念头一打断,她有些犹豫该不该问。
“这么问有些唐突,若你不想回答也无妨。今日你是以沈家家主的身份进的这天河楼,若是换成你在江湖中的身份,能去到第几层?”
李言乐刚问完这话,就听到外面一阵吵闹。
沈泽嘴角微扬,拿起桌上的帷帽给李言乐戴上,说道“不如你自己去看看这答案。”
说完他便握住她的手腕往外走。
雅间外头,沈泽随意地倚靠在莲花雕纹的木栏杆上,李言乐则是规规整整地双手扶着那栏杆,而二人的眼睛都盯着楼下看。除了他们二人,每层楼都有人站在栏杆旁与他们望着同一处,只是层数越往上,观望的人越少。
正被众人注目着拾级而上的六人全都一身黑,脸上也戴了面具,领头那人更是披了件带帽斗篷,捂得不可谓不严实。
李言乐听其他人在说什么隐阁。隐阁?那不是南阁巷的一家铺子吗?他们做寻物的营生,也兼着传信的活,米铺老板娘走丢后米铺掌柜也请他们找过人。这隐阁的门面不大,瞧着也普通,可听说已开遍整个天盛。
见那群人行至三楼,李言乐已有些奇怪,可没想天河楼的小二竟引着他们一路去到了六楼。
“我听说过这家铺子,虽说他们在天盛各处都有分铺,可名头远不如你们沈家名下亦遍布天盛的集文书斋,他们为何能去六楼?又为何能在这引起如此骚动?”李言乐微微抬头看向沈泽,只不过隔着围帘,他的表情看得不是很分明。
“你所看到的隐阁不过是他们想展露在青天白日下的样子罢了。真正的隐阁眼线广布天下,是江湖中专门收集各路消息的组织,只要你想知道的,他们都能帮你打探出来,就看你能不能出得起他们要的价钱。而这隐阁阁主很少现身,即便现身也正如你所见,神秘得很。”
“原是如此。那有事想让他们打听,去南阁巷不就可以了吗?”
“那便要说到你方才问的第二个问题。寻常能见到的隐阁只接普通生意,譬如寻走失的猫狗,丢失的物件。若要打探江湖秘闻、朝廷要事此类,得找到特殊的接头人,而这接头人并非人人都能寻到。这楼里的,怕是有五成人想向隐阁买消息,两成想卖消息,瞧到这送上门的机会,自然有所躁动。”
李言乐想起她问沈泽江湖身份的事,她记得她被从山牢救出那日,同沈泽说话的人称他为阁主,难道这“阁”同隐阁的阁是同一个?不对,隐阁的阁主不是方才那个一身黑的人吗?或许他的帮派也叫作某阁,且也能去到六层。
她又想起城中关于沈泽的传言。他两年前回到沈家,老家主力排众议将家主之位传给了他,可即便他当上了家主,那些关于他身世的风言风语也从未消停。她想,即便没有沈家这一层身份,他在外头混得也不错,为何要回到沈家遭众人白眼?
想到这,她说道“若六楼便是答案,那你在江湖中的身份应当也很厉害罢。就算不是什么总帮主、总阁主,也应当是左右护法,能掌管分舵的那种。”
听到左右护法这称呼,沈泽笑出了声。
“这老掉牙的称呼你又是从哪个茶楼听来的?”
李言乐并未在意沈泽对她的笑话,继续道“你比较喜欢哪个身份?”
喜欢哪个身份?从未有人这样问过沈泽。于他自己,身份、地位、姓名,只有能不能用,没有喜不喜欢。他忽就想掀开隔在他们之间的纱帘,看看李言乐是以何种神态问的这问题。会不会······不仅仅是好奇。
可他终究还是压下了这念头,语气随意道“我得好好想想,想好了告诉你。你呢?六楼可够高?”
自是不够,李言乐想去的地方是天河楼的顶层。如今看来,仅借着沈泽的身份是去不了,可她认识的人中,沈泽已是最有权势的。她转念又想,沈泽会不会认识什么能去到顶层的人?可······先不说他愿不愿意帮她,即便是愿意,这事定是费钱又欠人情的,想到这,她便有些说不出口。
见李言乐未答话,双臂垂于身侧揪着裙摆,一副纠结的模样,沈泽已是了然。
自一年前的重逢,沈泽便发现李家这小娘子如今十分清心寡欲,未曾见她有特别要的东西或是特别想做的事,如此说来,要是不帮她了了这心愿,还真有些过意不去。
“李掌柜,你这身裙装瞧着不便宜,难得你能狠得下心置办,再这般□□下去怕是穿不得第二回。”
沈泽这么一说,李言乐松开了手,低头捋了捋被揉皱的地方,低声道“已经是第二回了。”
“也不是去不了这第七层,你先告诉我为何想去。”
闻言,李言乐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而微微掀开纱帘,直视沈泽,语气坚定道“我想去看看娘亲曾经看过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