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杨歆平的心意
李言乐同杨歆平一道离开染甜居时,王满和吴叔还未等来彩玉。
杨李二人走在街上,迎面遇上了柳府的侍女,那侍女先出声唤了李言乐。
“李掌柜,我家夫人又差我来买维新杏脯了,我正担心今日这个点会不会白跑一趟,凑巧就遇上你了,不知今日铺子是否还开着?”
“杏脯有的,除了吴娘子爱吃的甜口的,前几日还新做了一批盐渍的,味道也是很好。可惜今日铺子已关门,还请帮我同吴娘子说声对不住,也得劳烦你明日再来。”
“没事,我们夫人素来是好说话的,我明日再来便可。”
“有件事问着唐突,可今日怎称你家娘子为夫人?”
“过几日你便知道了,说不好你们铺子还能接到一笔大生意。”那侍女笑着说道。
别过柳家侍女,杨李二人继续往仙品居走去。
每年立夏,渭城中都会举办斗茶会,今年最热闹的斗茶之地在仙品居。先前,杨歆平因着书院的事耽搁了不少时间,到染甜居时已是未时过半,再待二人行至仙品居,斗茶已开始了一会,正进行到点茶的阶段。
杨歆平早就定好二楼靠内侧栏杆的位置,此处既能坐着喝茶,又能看到楼下斗茶的场面,位置甚好。虽不太看得清茶汤的细节,但从围观群众的表情也能推测一二。
“杨先生,我说今年斗茶会的品鉴席上怎么没有您,原是约了佳人。”
仙品居的小二给杨李二人带路的时候说了这么句话,杨歆平以为这话在姑娘家听来有些唐突,怕李言乐不自在,便去看她。可她似是并未听到,自从与柳家侍女分别,她就有些心不在焉。
从与柳家侍女的对话中,李言乐敏锐地觉察到吴芝雪的处境不太妙。前几次柳家侍女来铺子里买果子糖水,只道是她家娘子要买,今日却改口为她家夫人,又说染甜居将有大生意。染甜居接到的大单多是为某家提供宴席糖水,她猜测柳家家主想摆婚宴再次迎娶吴芝雪。
仅通过之前几个时辰的接触,李言乐也看得出吴芝雪十分厌恶柳家家主。她留在柳府都勉强,如今还要日日听柳府的人称自己为夫人,怕是作呕得很。而且,若他们成婚后沈泽再带走吴芝雪,这事日后若被人发现,二人会有大麻烦。她想着她得去知会沈泽这事。
“一壶洞庭碧螺春,一碗冰酪,多蜂蜜,少薄荷。言乐,你还想吃什么?”
李言乐一半的心思被吴芝雪的事绊住,另一半心思听到了杨歆平说的话。她想到去年沈泽请她来仙品居喝茶,一壶碧螺春便要十五两银子。而当时正值深秋并没有冰酪此物,她想也不会比一盘糕点便宜,至少要十两银子,杨歆平点的这些东西怕是要赶上他平半个月的脩金。
“没有了。”何止是没有,李言乐甚至想把那碗应当是给她点的冰酪给去了,可当着小二的面不好驳了杨歆平的面子,她便没说出口。
“倒是许久未尝过你们家的九层糕,再来一碟九层糕。”
杨歆平又加了一份点心,李言乐心中计算着,又是十三两银子。她想,这三十多两银子不能让杨先生一人承担,她得还他半数。
记下客人要的茶和点心,小二便退下了。
杨歆平则同李言乐便聊起了柳家。
“近来柳家不太平静,虽搭上了朝廷如今的红人恭王,城中权贵纷纷上门拜访,可孙府却被抄家,柳夫人没能逃脱干系,昨日刚被官府押走,送往安州。也不知这些变故于柳家是好是坏。”
“自是好的,都说柳家主对这夫人无甚情谊,他娶的只是将军府千金。如今搭上其他贵人,柳家主本还愁怎么摆脱将军府,没想他们自己做了这般事,自寻末路。”
李言乐语气淡淡,可杨歆平还是听出了一丝讥讽。坊间有传言,柳家主为攀高枝逼疯原配,再想到李言乐之前的走神,杨歆平便猜想她和柳家主那位前夫人应是有些交情,所以心中不平。
而实际上,李言乐同吴芝雪除了被困在石室的时候说过几句话,再没见过面。只不过柳家侍女每每来买蜜饯,总会同她说些柳府的事,多半和吴柳二人有关。虽说这侍女之言多是夸自家主人的,可对他们那恩爱过往听得越多,李言乐对柳风询却越是厌恶。如同吴芝雪在石室内疯毒发作时所言,那都是当初了,如今隔阂已生却还要将往日恩爱重提,只让人感到恶心。
李言乐以为,将军府抓人试药,自是不无辜,可与沈泽同行,一道抓了匪人的柳风询也未必有多光明磊落。在感情方面,他既负了前夫人,又负了现夫人。现今,现夫人锒铛入狱,他还有心思重娶前夫人。
“看来你对柳家主的做法嗤之以鼻,你可知他这样的,有人称赞为卧薪尝胆。”
“那可真是太不要脸。情谊和家族若是难以两全,我们外人也不好评判他的选择。可他既放弃了吴娘子,选择同将军府结亲以救助柳家,又何必困”李言乐意识到柳风询将吴芝雪困在柳家这事不便同他人说,顿了一顿继续道“就应该好好对待孙娘子。方才柳家侍女的话你也听到了,孙娘子前脚被押送安州,他后脚就想同吴娘子重归旧好。”
“你是怪柳家主对感情不忠?可若是吴娘子愿意呢?”
李言乐自是知道吴芝雪不愿意,可若是一切全然推翻,吴芝雪愿意,这又会是个怎么样的故事?
她想同杨歆平解释些什么,却又发现什么都不能说,忽就有些泄气,只好如同嘴硬一般说了句“吴娘子不会愿意的。”
“律法规定,女子若患疯病,无生身父母应允,他人不得强行婚配。柳家势大,放在前些日子可能不会将这律例放在眼里,可如今他们同恭王是一条船上的。恭王执掌刑狱,听闻他最厌恶属下知法犯法,吴娘子若是不愿意,倒是可以试着去递状纸。我有朋友精通此类案件,我可同你一道去问问。”
杨歆平说的,确是一条可行的路。当今天盛国君执法严明,状告权贵不是什么登天的难事,只是大部分人不愿同他们起争执,且事情闹到衙门更为费时,一般都选择私下解决。至于吴芝雪这事,比起找官府,让沈泽将她带到没有柳风询的地方或许更好。权贵的事,就让权贵去解决,不必牵扯进更多的人。
“素昧平生,你竟愿意帮她。他们都说致知院的杨先生古道热肠,我这算是体会了。”
“算不得。言乐,这是我的私心,我想你应当很想帮她。”
杨歆平说这句话的时候,李言乐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神情就像是在看一朵街边刚开的小花,一束清晨刚落下的日光,一双春日里缱绻双飞的燕子,像是在看某些令人心生愉悦欢喜的事物。
可不过须臾,他又挪开目光,提起茶壶,垂眼给自己添了茶水。茶色清透,有几根茶叶在青色的瓷杯里浮浮沉沉。
李言乐忽就有些无所适从,这般的温情,她竟有些想逃离。
斗茶进行到尾声,得知杨先生也在仙品居,楼下斗茶的众人非要请他去品评一番。李言乐坐在二楼,看向场中杨歆平的背影,忽就想起自己以前是见过他的。
她初来渭城到致知院应聘教书先生时,恰巧听到一位先生在讲学,那时她匆匆路过,只看见一个背影,只听到一句诗。那先生念诗时缓和的语调似是林间清凉的泉水,配着盛夏燥热的蝉鸣,让李言乐不禁打了个哈欠。
“小楼有月听吹笛,深院无风看硙茶。”
李言乐附近的几桌可以说是仙品居二楼的最佳看台,原先每桌之间的空隙里只是零零散散地站了人,这会斗茶即将出结果,便挤了好些人。听见临近站着的小娘子念出了与那时杨先生念的同一句诗,李言乐不由侧目,她记得这位小娘子是方才小跑过来的。
“阿朝,你走那么快作甚,我的发梳都要掉了,还有这给宇哥哥买的糕饼,被你一摔都没形了!刚还说要回去,路过这仙品居听说杨先生在就直往楼内跑,这杨先生又不是神仙,倏忽就能没了的,你急什么。”
又来了一位小娘子,对着念诗的那位小娘子一通嗔怪。她们二人额上有细汗,手上各拎了不少东西,后来的小娘子左手还托着一个裂开的纸包,想来就是她口中那摔得没形了的糕点。
“熙儿,对不住,我一会同你再去趟糕点铺。”
“罢了罢了,去了糕点铺就迟了,我们本就是偷偷溜出来的。我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宇哥哥自然也不会介意。”
“那我们看一会再走?”念诗的小娘子语气中带了点恳求的意味。
“看吧看吧。”
被唤作阿朝的小娘子看向杨先生的神情就如同方才杨先生看自己一般,李言乐忽就笑了,像是想通了什么。
待杨李二人离开仙品居,夕阳仅剩最外圈的一点红晕,正是吃晚饭的时候。杨歆平问李言乐可有想去的饭馆,她提议去花朝街上瞧瞧,恰好她要去那的云间酒肆。
这花朝街同渭城最繁华的地带并不算近,可因为天河楼的存在,道路两旁各类店铺林立,街上行人往来不断,亦是热闹得很。
待二人吃过饭,即将走到云间酒肆,李言乐在一方小小的糖画摊子前停下了,她侧过头对杨歆平说“许久没买过糖画,倒想来一个。杨先生,可否请你帮我去云间酒肆买一壶黄柑酒,我在这等这位老翁画糖画。”李言乐边说着边数了一小吊铜钱递给杨歆平。
“好,你在这别走动,以免走散。这铜钱就不必了。”
杨歆平说着将李言乐托着铜板的手推了回去。
“要的,这是替铺子里买的。”李言乐直接将铜钱塞到了杨歆平手中。
杨歆平走后,李言乐来到小摊前。卖糖画的老翁见有生意,马上拿起作画的小勺,热情道“小娘子想画些什么?”
这糖画小摊的位置是李言乐从沈泽那得来的。被从山洞里救出之后,李言乐想到,沈泽若有消息让她传递给吴芝雪,有的是办法找她。可若她有消息要转达给沈泽就有些费劲,她总不能没有合适的缘由,租辆马车就直奔聆鹤山庄。听了她这担忧,沈泽告诉她,若她有十分要紧的事,可去花朝街的云间酒肆旁,找一个卖糖画的小摊,摊主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
自然,找到人还不行,得对暗号。沈泽给的这暗号,李言总觉得是他故意编排出来捉弄她的,令牌或者信物不是更易辨认吗?可沈泽却表示很冤枉并,给了一个听上去十分合理的解释——说暗号不容易引人怀疑,你当街拿出信物递给人家,不是在明晃晃地说你很可疑吗?
李言乐假装不经意地看了看四周,还好周边没什么人,除了这知晓内情的老翁,这暗号被任何人听了去,她都要浑身不自在。
“烦请帮我画一个沈家主,一定要画出他那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神采,尤其是那双眼睛,要画得目中含情。”
“好嘞。”
那老翁应得十分爽快,并没有多看李言乐一眼。她心道,这就是暗探吗?果真是不露声色,可因这老翁过于不露声色,李言乐又有些怀疑自己找错了地方,正当她犹豫该不该说接下来的话时,那老翁开口了。
“不是我吹,小娘子,这画糖画也讲求一个心意,你可说说想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到沈庄主,我给你加些愿力上去,许就能见着。”
愿力?这似乎是话里有话。于是,李言乐开始认真地思考要在何时何地见沈泽。
她以为,沈泽既是在装病,青天白日自是不好出门,晚上较为合适。而这地点,太偏或太闹也都不好,她忽就想到了挽荷池。每当夜晚来临,挽荷池旁总有好些放河灯的娘子郎君,他们多半没闲心去管他人在作甚说甚,这地方又黑兮兮的,是个好选择。
于是,她同那老翁说道“最好是明日戌时,渭西挽荷池放灯之处。”
人像不似小动物那般好画,好一会儿这老翁才将李言乐要的糖画做好。他似是对自己的技艺十分满意,将糖画递给李言乐时得意得地喊道“小娘子,您要的风流倜傥的沈庄主好了。”
李言乐干笑着接过糖画,付了钱,一转身便见一男子拎着壶酒站在面前。她不知杨歆平在自己身后站了多久,想到老翁递来糖画时的那句话,她心中一阵窘迫。
为了避免场面更为尴尬,她看着杨歆平先开口道“真凑巧,我这糖画也好了,我们回去吧。”
杨歆平将李言乐送回住处时,李言乐让他在小院子里坐会,自己则进了房间。
此处房子还是杨歆平帮李言乐和周冉找的,二人刚搬来那会,除了左前方那颗两人高的桂花树,院子里空落落的。而如今,她们在树下添了石凳石桌,又在大门右侧的石槽中养了几尾鱼,旁边种了绣球花。也不知这绣球花是什么颜色的,杨歆平倒是有些期待今夏的到来了。
“杨先生,伸手。”
听到李言乐的话,杨歆平没有多问便伸出了手。
“仙品居的茶点价高,若全让你一人担了,我实在是不好意思。”李言乐说着将一些银子放到了杨歆平手心。
这倒是李言乐的风格,可杨歆平不想收这钱。
“我有茶社的票券可抵茶费,且我拿了你的五色饭,两两相抵,你不必给我钱。”
李言乐本想反驳,可一想杨先生说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索性从他手心拿回一小块银子,说道“也对,那这就算你从我们铺子买五色饭应付的,一会我给冉姐。”
李言乐这番行为让杨歆平一愣,而后无奈收手道“你啊,总是拿铺子说事。”
是夜,李言乐端端正正地躺于床上等待入睡。毫无征兆地,脑中突然想响起老翁递来糖画时说的话,她猛地坐起,懊恼道“真是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