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暗室心语
黑色的长着白色苔藓的汇龙峰,巍峨高耸入云,一条宽大浑浊的河在山脚周维五十里外围绕,河水奔流,它是个圆环,不知其始,不知其终。河岸上,每隔百步都会有座黑色望楼,都有黑甲士兵守在其中。望楼顶插着赤真的五色山海旗,五色旌旗分别绣五象五方,被一根琉璃绳索串在一起,吊在旗杆上,其沉重无比,摇摇晃晃,摇的旗杆吱纽吱纽响。
汇龙峰岩石间的缝隙里,黑甲士兵守在其中,银光闪闪的大钺,红光凶野的蝠眼,震慑着所有望向这里的人。
一条黑色巨龙雕塑苍老粗粝神秘,缠绕在汇龙峰上,那是去往汇龙峰唯一的通路。
峰顶寒铁搭建的皇宫,方正气派庄严,寒铁骨架的屋顶上覆盖着透明的龙鳞瓦片。连窗子都是半透明的琉璃。这里很冷,没有雪,只有霜,很冷的霜,把琉璃窗都冻裂了,宫里的白光从琉璃上透出来,唯有裂痕是黑色的。远远望去,庄严的皇宫窗子上,像结了一层黑色的蜘蛛网。
雨盈尊并未在皇宫里,他爬上了峰顶上面的一座小峰,那里供奉着德公庙。德公庙和雷雨渡的相差不大。
他从庙里拿来了酒和烧的火红的火炉。
汇龙峰上,只有和与它契合之人,才能组成支点。他仰头看天上星,星如手掌一般大,它们颜色各异,在宇宙这个宏大的空间里,拼命的把光照进他眼里。
他散落着头发,裹紧了外衣,冷冷的云来来去去,让他身旁的火炉失温,自惭形秽。
他看着天空,只是看着,目光涣散的没有刻意去看哪点星光,他随意指了指星星,又刻意去指向另一颗,如此反复,最终绝望的把手收回来,拿起了身侧的一壶酒,酒很凉,含在口中,怎么都咽不下去…酒,他很爱喝的东西,此刻,他却十分厌恶。他此刻很清醒,即便把他扔进酒池里,喝光一池的酒,他依旧清醒……
魔君死了,鱼有枝死了,他的兄长死了,他唯一的亲人死了……他令所有魂役去寻找鱼有枝的灵魂,可是…可是啊……得到的却是他灵魂的一片碎片……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让他愿意把自己的灵魂都揉碎……
他把酒吐在一旁,擦了擦嘴,抬头间,泪已两行。
他看着天上的星,犹如看着远方的故土。
“鱼有枝,如果,你的灵魂没有碎,你会去哪一个星星呢?你来自哪颗星星呢?你为什么来,你想得到什么呢?你已经忘了我吧…”他小声碎碎念,泪滑到嘴角,渗到舌尖,又咸又涩。
碎冷云在眼前飘来飘去,令星光忽明忽暗,他看着星光苦苦笑着,眼泪在长长的眼睛里,挤成一道淡淡的光。他拿着那壶酒,一直往自己嘴里送,就像吞了一把又一把刀子。
“这是我的选择,是我让你活着的,是我让你死的…是我要御兽族,是我要大地,是我要天下,都是我!都是我!!”他悲愤的将酒壶丢在石头上,摔的粉碎…
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好像鱼有枝在他身边一样,他对着空气说话:“我生杀予夺,我掌控世间,可是为什么,我还要有人的悲喜……为什么……鱼有枝,你不是说,我们在人之上吗?人之上,应是冷眼见世,无心无情的,可你死了,我会哭,离开坦生,我会难过……你是骗我的,骗我的,我们与他们都是一样的……都是一样的……”
不知是不是他太多悲伤,眼前出现幻觉,魔君一身青衣站在面前,高贵疏离:“神的眼泪是昂贵的。神的悲喜皆是慈悲。你不要为我这仅存一时之人伤心。你该奔赴永恒。”
“一时也是一世,一时也是永恒,时光是虚假的…”
“时光若是虚假,那么历史也是虚假,记忆也是虚假。”
雨盈尊看着严肃冷漠的鱼有枝,笑着的更加无力:“可能…我根本不了解你。”
“我们不需要了解,只要成全心中所愿便好。”
“你到底受了什么样的苦?”
“不重要了,从此以后,关于我的一切,你千万不要记得,你要好好的做你自己的事,不要让我一个不存在的人占有你一分一毫的时光,那不再有意义了。”
他说的那么冷静,他的脸那么严肃,可雨盈尊明明记得,他的头已经被摔碎了,薄薄的皮囊扭曲着,他们明明那么惺惺相惜,他现在怎么可以这么冷静的跟他说这样的话呢……
眼泪流着,就像从未流过一样奔流,他无力的倚靠石头坐在地上,幼时七年的记忆涌上心头,父母在册,亲爱同生,拾荒者拥挤着,哪怕头顶只有窄窄一方院子,他也满足的甘心的在此过完一生。这点记忆已经越来越模糊了,可那种窝心的安全感却像一个藏在他心里的幻像,他感觉到它存在,却触摸不到了。多年的颠沛流离,阴狠算计,让他有些厌倦那七年的记忆,它越美好,就越会成为黑色里的一点白,它在被慢慢吞噬,看着它一点一点消失,他又不舍转为了厌倦,它恨不得它快点消失,可当它真的消失了,它曾经存在的地方,并未被黑色占据,而是缺了一个洞,所有的黑色都流进那个洞里……
他不知道自己倚着石头坐了多久,脸上的眼泪都干了,身边空空的,只有来去的灰色冷雾,身后镂空玲珑的德公庙里,赤色的灯火忽闪忽闪的,被风推的来回摆动。
一名黑甲士兵快步走过来,将一张纸交给雨盈尊:“先生,这是白思岸给您的信。”
他收下信,黑甲士兵走了。
他睁开红肿的眼睛,看着那张写着寥寥几字的白纸:你且修身养性,我帮你盯着寒星人。
他把纸攥皱扔去一边。
他艰难起身,心痛如一颗粗糙铁球从他胸口坠到腹腔,又沉又痛。
他透过镂空的墙,看见了德公平静祥和的脸。造雕塑的人该有多狠心,这大地是德公的道场,他在这里痛苦迂回,怎会会是这样平静祥和的表情呢……
大地是德公的道场,那他们是什么…他苦笑着,自言自语:“我们…我们是……”他慢慢踏进繁复高高的门槛,抬头看着德公,该有他怀里的一团火…
“我们……我们是妖魔鬼怪……我们是自诩为人的妖魔鬼怪……不踩在众人之上,怎可登神?怎可登神……你俯视着我们,这样的平静,是在怜悯吗?怜悯我们还有良知?”他两手覆盖在德公的膝上,急迫的想要他一个回答。可他静默的看着他,又没在看着他……
他失神的低下头,两手慢慢垂下来:“我不需要怜悯,我的良知是御兽族给我的,如果我不是御兽族人,我宁愿是敦野…我一直以来都以御兽族的身份嫉恨他。但我羡慕,他做什么都是合理的,他的心是自由的至少,比我自由……”
敦野去妖界抓了一个三千山巫族人,趁他不注意挖了他一只眼睛,他痛苦的哀嚎着,根本没看见是谁做的。
敦野故意留下玄石嶂上的石头,让他们以为是鬼族做的。
做完这一切,他就回琉璃宫,等待隔岸观火。
他琉璃桥边,将那只眼睛在水流里洗净,而后放在怀里,起身时,见坦生刚刚回来。
琉璃桥上,水流拂过桥面,漫过二人的脚。
“你去干嘛了?”敦野问她。
她疲惫的叹了一口气:“瘴墙外有一群人来讨伐我,说我杀了秦汝,要杀我为他们报仇。”
敦野上下打量着她,一身衣裳干净,神色除了疲惫还算冷静:“然后呢?他们走了?你们没打架?”
“他们准备打来着,我把他们的武器用灵空指向他们的脑门。他们就跑了。”
敦野一脸失望:“秦汝这一帮信徒挺废物。”
“你失望个什么?我完好无损的回来,你不愿意啊?”
“那倒不是,我只是不习惯你已经不需要被保护了。”他笑着说。
坦生叉着胳膊,自负的扬着脸说:“习惯习惯吧,没准你以后还指望我呢。”
“阿姊愿意保护我,我有多荣幸啊。”敦野装作谄媚道。
坦生不理他去自己的小殿了,她不敢看他的眼睛,怕他的眼睛里有几分真心,怕自己只是一时侥幸应付了那百余人,怕自己辜负了他的期望。
夜深人静时,银月很大,悬在天上好像要掉下来了。
胡生坐在佑湖边的断崖上,面对着虺沟,身后是佑湖。
虺沟里,传来阵阵腐臭味。
“我把那些杀手和引路人都杀了,喝光了他们的血,全是喝光了他们的罪孽吧。”胡生平静的说。他心里难过,如果那么有罪,那么他也有罪,他也曾是杀手,为了利益而杀人的人。
他侧过脸对站在一旁的敦野说:“如果有一天你死了,我也去死。”他不知道这人是敦野,只认为他是白思岸。
敦野还算好心,此时让白思岸的灵魂清醒了片刻,他冷傲又疏离的眼神慢慢变得无措,被敦野统治的身体,显得他像个外来者,他已经不知道这个世界怎么变化了…
“我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替白戎保护你。”胡生坦诚的说。
“你是他的朋友吗?”白思岸问。
胡生平静道:“哪里算得上朋友呢?我只是吃了他一块肉,见过他一面而已。他是浑身都穿着光的少年,他心里的光让我自惭形秽,只要我还替他做点什么,他的光就没消失…我第一次见他时,他在石地上砸出了几个洞,哭着对洞里喊……”
白思岸恍惚想起,有一次他突然疯掉,白无把他丢进以前父亲在时用来惩罚他的地下室里,沉闷潮湿的地下突然落下几道光束。
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疯狂奔去那个地方。
已经一片狼藉的废墟里,他凭着记忆找到那个院子,从一个尘封的地下通道里来到那个让他噩梦不止的地下室。
空荡荡的地下室里,堆积着尘土,墙上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血手印,那都是白思岸一个人的……月光从头顶的破洞里落下来,只是不再是单调的一束光,而是破碎的光影……他抬头看着头顶石板被砸出几个洞,被龙鳞甲片钩成的甲布填补着破洞,甲片缝隙里露出芝麻大小的密集光点。
地上的影子好像有什么规律……他蹲在地上仔细的看……好似……天劫云箭的图纸残片…天光移动,影子会有细微的改变…他招来笔墨,坐在这里,仔仔细细观察着光影变化,画出了很多大同小异的图纸…
这些图纸相似,怎么都无法拼凑成一个完整的蓝图。
到底还差什么呢……
此时,外面融化的雪水从石板的缝隙里滴下来,他赶忙把图纸收起来。此时太阳光照进来,被水滴阻碍,落地由光点,变成了淡金色的光圈,他又将这朦胧的光点光圈画到纸上…看似最无用的一张,却成了把图纸拼凑完整的关键…
天上星光变化,地下影子也在变化…这就是天劫云箭残篇……白戎把它留在白思岸不愿来的地方……
他那次发疯,伤了很多白家仆人,他清楚的记得白思惊恐的蹲在角落里……
敦野在他身体里旁观者似的说:“你会变成疯子,他怎么敢把天劫云箭交给疯子呢?瑶城外的刑场,他快死的时候,只有你在那,他只能把天劫云箭托付给你,除了你,他还能和谁说呢?”
“不,不可能的…往事历历在目,我们那么好,他如果不喜欢和我呆在一起,为什么要装着喜欢呢,如果是装,他不可能是装那么久的!”白思岸反驳敦野道。
敦野无声笑笑说:“你是疯子,他真切的见过,怎么敢惹怒你呢?毕竟你们要朝夕相处,惹怒你,离开你,区别对待你,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你被世人排挤,痛恨,所以心是冷的,你不要用你的心思来揣摩我们之间的情义!!”
敦野看着他执迷不悟,丢给他一句:“白戎是人,是人都会有人性,人性又不止正面,也有反面,虚伪虽是假面但也是真人性。”
白思岸抱着厚厚一沓图纸,胸口如被沉重打了一拳,他僵在原地,胸腔里冷热双流翻江倒海……
“我苦苦思念的人怎么可能讨厌我呢…”他反复问自己。
沉寂的地下室里,只有雪水一滴一滴的漏下来地上,啪嗒啪嗒的响。他流不出眼泪,只是浑身冰冷。
敦野平静的跟他说,也像是在自言自语:“除了你自己,别人都可以和你无关,那独立的身体独立的灵魂为什么要和你有牵扯呢?除非想从你这得到什么,物质也好,精神也好,甚至,爱也好,都是为了补益自身。你喜欢坦生,难道不是因为她能补益你心里的喜欢吗?你扪心自问,如果你心神万全,不动如山,你会喜欢她,或者说喜欢任何人吗?会想要付出什么或者得到什么来证明自己有爱自己被爱吗?我没资格说这些的,因为我也不是完整的,我像个丑陋的,被挖空的石头,我一直寻找着,等待着,自己能够完整,甚至,这大地上,除了大地本身,没有东西是完整的,他们只要在生长,就不是完整的,生命之所以称之为生命,就是要一直生长,一直笨拙的充满希望的把自己补益完整……白戎难道不是因为想被爱才接近你,要你爱惜他,保护他吗?他也不是完整的……”
白思岸静默着,半晌他才开口说出一句:“我若什么都不要,任由天生来的缺憾继续存在,不去补益,也不去撕扯,那它是不是就是完整的,它只是长得不好看而已……大地会包容一切,也会包容我。”
这里突然安静的令人耳鸣,敦野恍惚着,不自觉的流下一滴眼泪,这滴泪流在他与白思岸共存的身体里,像一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