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雨 雪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青禾站在天清宫的雕花儿屏风前，江菱觑着小皇帝阴沉沉的脸色，亲自为小皇帝换上龙袍。
黑金绣线勾勒出的盘龙匍匐在明黄缎子上，像一只睡不醒的大蛇，一点儿都不威风。
青禾冷着脸坐在去往勤政殿的步辇上。
走到一半的时候，阴云重重的压了下来，天空划过一道闪电，紧跟着，雷鸣炸响，连日的晴空过后，雨水挣命一般，倾泻而下。
寒雨狠命的拍打冷硬的宫墙，一副不将那束缚击碎，决不罢休的模样。
青禾坐在一片天昏地暗里，身边的宫人撑了伞，依然被过大的雨势，湿了长靴。
暗卫的职责包括查人、暗杀、散布消息等一切主子吩咐的命令，应该没有规范主子的行为。
是他这个主子太仁慈了，还是他御下无方？
不管哪一种都不是一个帝王该有的样子。
“暗一，”青禾在雨中道，
“属下在。”
“你是景瑜送给朕的刀，”青禾的声音掺了内力，雨声嘈杂，暗一依然能听得清清楚楚。“你可知道，如果刀柄不握在自己手里，反而会弄伤自己，留着反倒危险。”
暗一神色凝重，小皇帝在敲打自己。
“一个时辰之内，给朕查出来，景瑜在哪儿，和什么人在一起，如果做不到，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朕用不起没用的暗卫。”
做不到，就回去？家主说，打不过吴皓不许回去，完不成任务的影卫，不配做景家影卫。
“属下遵命！”暗一恭恭敬敬道。
罗素在黎明前疾驰了一个时辰，赶在勤政殿大门打开的前一刻，到了殿门口。
司礼官高喊百官入殿的时候，他站在队伍中，从容迈过勤政殿朱红的门槛，官袍的衣角，还沾着冰寒的秋雨。
青禾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俯视众臣，在他们的山呼叩拜中，没有找到景瑜的身影。
江菱站在青禾下首，声音拉得很长：“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大理寺寺卿罗素跨步出列，掀袍下跪，道，“臣有本奏。”
青禾想起昨夜在陆家别院所见，心道，来了，他声音疏离，道，“罗大人请讲。”
“臣已查明，御林卫侍卫陆翎，乃罪臣郭子仪孙女郭氏所出，是罪臣之后。”罗素义正言辞，“陆翎隐瞒生母身份，出入朝堂，实乃欺君罔上之罪，按律当诛！”
陆翎今日不当值，不在勤政殿，青禾不动声色的扫了陆直一眼。
陆直站在百官之前，腰背笔直，神色如常，巍然不动。
老狐狸，果然能沉得住气。
陆直身侧的吏部尚书王书仪，嗔道，“罗大人，休要胡言，你可知，无故诬陷朝中武官，该当何罪？无凭无据构陷他人，又当何罪？”
这便是陆氏的爪牙，陆直的底气么？青禾心中冷笑，景瑜和自己说过，这个罗素可不是什么好吓唬的主儿。
“二十二年前，罪臣郭子仪结党营私、贪赃枉法，先帝朱批，郭氏一族，男子处斩，女子发卖为奴。”罗素向来公正严明，他谁也不看，不疾不徐道，
“郭子仪嫡亲孙女郭氏，被陆翎之父私自买下，私养在外宅，于十八年前生下陆翎，十三年前死于陆氏名下私宅。此事人证、物证具在，请陛下明查。”
陆直神色渐沉，他无从辩驳，买人的是他儿子，买的是谁，安置在何处，他儿子已经死了，死无对证。
听罗素今日言之凿凿的样子，莫不是有了实证？这罪名若是定了下来，那是抄家灭门的死罪！
王书仪道，“陆翎父母已亡，死无对证，罗大人找些旁人，堆砌而来的证言、证词，构陷朝廷命官，知法犯法，该当何罪？”
前日罗素和礼部侍郎张继云通过气，见火候差不多了，他道，“人过留影，雁过留痕，陆翎乃御林卫侍卫，颇得陛下爱重，身家必须清白。”
他顿了顿，继续道，“罪臣郭子仪不是无名之辈，家中人口，自有记载，犯官之后，买卖亦有身契，陆翎生母，既是娇养的外室，定有丫鬟仆役伺候，虽然年久，也有活下来的。陆侍卫虽在外宅出生，但也是陆家子嗣，产婆、乳母、丫头也都健在。若要查，也不是无迹可寻。为还陆侍卫清白，也该好好查一查。”
赵骁芸在和谈上前前后后跑了两次，最后北胡被景瑜和吴旷打跑了，他没有功劳，却有苦劳，并且还在督造爆竹上下了大力气，那些爆竹可是在玄门一战中，起了大作用的。
他父亲明里暗里为他请了多少功，可是，吏部尚书王书仪在玄门一战中吃了暗亏，有意打压他，那些请功的折子，一本也没送到小皇帝跟前儿，他还被压在礼部，不上不下，看张继云脸色行事，他见王书仪还要开口。
赵骁芸站在后面，幽幽道，“这陆家外宅，买的谁家女子，纳的哪个小妾，这样的内宅私事，陆家人不说话，王大人却比陆家人都清楚，还真是新鲜，不知道的，还以为那郭子仪的嫡孙女儿和王大人有什么私情呢！”
这都什么话，是朝廷命官能说的么？御史顾海平听不下去了，斥道：“赵骁芸，请慎言！”
王书仪气的面色涨红，还要说什么，他身后的儿子，扯了扯他的衣袖，冲他摇头。
王书仪压下心中怒气，再不言语。
呦呵，满朝文武，还真是心照不宣，一个个，都进言查陆翎，没有一个敢说查陆直的。好，顺水推舟的事，有何不可。
青禾今日端坐于龙椅之上，声音冷淡疏离，辨不出喜怒，他道，“陆翎身份存疑，停职暂押大理寺，其名下田产、私宅、奴仆皆由大理寺暂管，着大理寺寺卿罗素查清此案。”
赵骁芸悄悄挪了挪脚，觑了眼站在百官之首的陆直，只见他依旧腰背笔直，不肯发一言。
他幸灾乐祸的想，老狐狸，栽了吧？
盛京城外也起了雨，急雨过后，寒凉更甚，竟下起了雪。
雨雪交加，明镜寺被笼在一片苍茫的玉色里，仿若遗落人间的瑶池仙境。
景瑜下不了山，也无心赏景，他寻花问景的恣意放纵，在父兄被埋没汶水的那一刻，消散干净，再难凝聚。
景瑜跪在佛前，虔诚叩拜，他学着父兄的样子，供奉神明，学着父兄的样子，养育幼子，他从父兄手里接过保家护国的重任，与父兄的意气风发不同，他沉痛又悲伤。
他生来羸弱，却又洒脱旷达，他从不羡慕大哥的温文尔雅，也不羡慕二哥的气宇轩昂，景家给了他足够多的爱，兄长是他的骄傲。
他躲在兄长的庇护之下，活的金尊玉贵，恣意潇洒，他很快乐。
突然有一天，他的骄傲化为了乌有，他在苦痛里被迫成长，他步步为营，屡战屡胜，大权在握，可是他情愿这一切都不曾发生。
他跪在佛前，虔诚叩拜，他的叩拜里，尽是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