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没什么,师叔早点休息。”
话是这么说,可殷红缕看她的眼神实在复杂得紧,似乎认识她又不认识她一样,直让白瓷心口一缩,竟有种当初被二师姐清媚怀疑身份时的感觉。
明明殷红缕认识的人是她,而不是原身才对。该说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吗?
不管心里是否七上八下的,白瓷都是目光平静地回她:“嗯,早点休息。”
不必等人回应,她打开木门进了屋,反手落下了门栓。
房间大概有三十方丈,分左侧的卧房、中厅及右侧的小书房,分别用素色的帘布和雕着山水的琉璃屏风隔着。
中厅里狭小的空间放着一张软榻和左右各一套座椅,地上放着两个蒲团,正对面的墙上则悬着三清祖师爷的画像。房间虽小,五脏俱全。
但其实这飞舟不大,也就不到两百个方丈,除去前舱的控制室和尾舱的储物室外勉强还能剩下个一百六十方丈,是左右各三个房间的布置。
也就是作为师叔的白瓷与作为内门弟子的殷红缕和林遇能一人一个房间,剩下的三个房间就要待会船起飞了还没走的弟子合住。
也不知道飞舟起航的时候这批人里还能剩下几个?
这个念头在脑子里转了一圈,白瓷朝着左边的蒲团走了过去,盘腿坐下后双手搭在膝上闭上了眼睛。
“白师叔,莫桑城到了。”
刚听到声音时白瓷就睁开了眼睛,墨色的瞳仁中流光一闪,人已经完全清醒过来。随后掐指一算,原来已经过去了两天。
有时候白瓷不得不感叹天衍界的地域广博,明明只是相邻城域的名剑宗和莫桑城,飞舟也要飞上两三天。不过也有可能是三师兄心疼灵石,情愿让他们飞慢点,毕竟舟首的九个灵石槽通常情况下有六个都是空着的。
换了身装扮走去开门,白瓷一眼就见到了门口身姿笔挺的林遇。
他也换了身衣服,虽然还是青色系的,但颜色深了些,原本上面的竹枝也换成了泼墨似的青松,外面则披着件颜色较浅的灰狐绒厚披风。
见白瓷出来,他微垂首道:“小师叔,我们已到莫桑城外,弟子们也在夹板上等候,只等着您一起下飞舟。”
自觉年纪大了,白瓷竟也能坦然地接受他的敬称。点头应声后突然想起入定前想的那个问题,边跨过门槛边问他:“还剩几个?”
她问得莫名,林遇却明白是在问什么,转身替她关好了门后才跟在她身后回:“走了四个,还剩八个。”
“三分之一的概率,倒是和前几次差不多。”说这话时,白瓷的语气拖长了些。
林遇听了在她身后摇头:“只希望不要和前几次一样最后一个都没留下,不过还是宁缺毋滥的好。”
就这两句话的功夫,白瓷已经提着裙摆上了夹板。
殷红缕就在舱口旁边站着,她身上披着件暗红色的狐裘,头发照样是半挽了个髻,只是原本挽发的翠玉簪换成了一对金镶玉的步摇,手中撑着把点染着梅枝的纸伞,冷风挟着雪絮一吹,脑后的青丝便和绛红的发带一起飘飞。
这雪倒是越下越大!
抬手接住飘落下来的雪片,白瓷思绪有些飘远,随后便被殷红缕转身时说话的声音惊醒。
“师叔。”
伞下妆容艳丽的女子低着眉颔首问好,白瓷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似是看见了一张记忆中有些久远的面孔,愣了片刻后她回过神来,嗯了一声后问:“都安排好了?”
“是,此次我们作为王员外的远房表亲入府,大家都换上了凡俗界的服饰。规矩也告知下去,一不许暴露身份,二不许欺压凡人,三不许惹是生非。”点头应答,殷红缕这次语气极为平和,听不出半点僵硬与冷意。
白瓷迎着她眉心上方殷红的花钿,竟没从她眼中看到以往的冰霜,诧异了一瞬后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好,那就吩咐他们可以下去了!”
簌簌地飞雪落下,挡不住白瓷的脚步。
殷红缕看了一眼她裹着素色斗篷的背影,并没有跟在她身后走,而是转身朝前方右手边站着的那八个弟子走去。
队伍中五个少年头戴软帽、身穿棉灰衣,剩下的三个少女则梳着双髻身着厚厚的粉紫马甲和下裳,皆是一副凡俗界家仆婢女的打扮。
殷红缕人还没走两步,林遇便追了上去,漫天飞雪还未落至他身边便改了道往旁侧飞去。两步一跨,他凑到女子伞下与她并肩而行,双手背在身后似不经意地问:“怎么,想通了?”
斜看他一眼,殷红缕眼里含霜,没搭理他,往右跨了一步把人排除在伞外,继续朝那几个弟子走去。
林遇也不恼,身后握着的扇子在手里转了一圈,轻笑一声后跟上去夺了她手里的伞,将人拢在伞下一并前行。
船头白瓷已经站在了边缘,轻易就从不断下落的白色线条中看到了下方树林前面玄黑色的城墙。
忍着脑中传来的眩晕感,她往前一跨悬浮在空中,控制着速度慢慢降了下去。
及至半空她便觉得有些不对,这脚下的树林里竟还有旁人。眉头一蹙,她传音给林遇让他们另寻落脚的地点,自己则翩然而下,犹豫了一下后朝着不远处火光渐起的方向走去。
冬日里树木凋敝,积雪下面是还来不及腐烂的枯草与落叶,踩在上面一步一响。
很快,前方的雪景中那火光越来越大,露出烈焰中被绑在树干上的一个半大身影。此刻火已烧着了那不知是男是女之人的衣服和头发,空中似乎还能闻到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
白瓷走到那火面前停下,目光凝视着火焰中的那道人影,抬手一挥,空中飞扬着的雪花便汇合成一道白色的水流朝底下烧得热烈的枝木扑去,不过几息之间就熄灭了火光。同时上面绑着的人脱离了绳子的束缚后滑倒在湿漉漉的黑灰里。
塌过湿黑的土地,白瓷走到那人身前,蹲下身子拨开了他被烧焦的头发,露出半张烧红的脸。
是个少年,还活着。
不过再不救治就要死了。看上去才十三四岁,若是就这么死了岂不可惜。
可救了他之后呢?
这世道本就不易,还有人要他的命,醒来后成了残疾岂不是更加艰难?
到时候他会不会怪她此时救了他?
心中有片刻犹豫,白瓷目光一定,把地上的少年抱起来,朝着城门的方向走去。
茫茫飞雪中,她素白的身影渐渐晕成模糊的一片。
三日后,莫桑城。
房间的铜兽炉里燃着香,铜炉底下烧红的碳火蒸腾着热气把屋子煨得暖烘烘的。
隔着丝丝缕缕的香雾,室内的床上躺着个头缠绷带的少年,露出来的小半张脸清瘦苍白。他似乎梦到了什么,粗黑的眉毛皱着,眉骨稍上一点的皮肤上冒出细密的汗珠,眼皮下眼珠不断滚动,似乎陷入了梦魇之中。
“此子乃天煞孤星之命,身带厄运,可克世间万物,切记不可与之相处过甚。”
“把他关入伏魔堂,不准任何人接近。”
“我儿,这不是你的错,你要好好活下去,终有一日,你会遇到真心待你之人。”
“你为什么要跑出来见你娘,都是你害死了她,当初真人断言时我就该把你掐死。”
“天煞孤星,不得好死!”
“都是你这个祸害,你害死了我儿,你给我去死!”
“我堂堂修仙世家,怎会有你这等邪胎投生,本来你安安分分待在伏魔堂了度此生我还能饶你一条性命,既然你不肯,偏要出来害人,今日我就了结了你。”
“你走吧,从此以后不要再回来,我去见你娘了。”
“给我走,我们村子不欢迎你,你这个催命鬼。”
“烧死他!我就知道他是个祸害,竟引来了天火。”
“对!烧死他,不然还不知道上天要怎么惩罚我们。”
“天啊,他好丑,怎么会有这么丑的人!”
“这样低贱的人也配修仙?”
“我作证,那日确实看到他进了大师兄的房间,之后大师兄就出事了。”
“竟敢施展邪术害人,念在你修行不易,本首今日不取你性命,废去你的修为以儆效尤。”
“堂堂的修仙正派人士也会堕为魔修?我今日就为昔日被你斩杀的同门报仇。”
“你这种人留在世间只是贻害,今日我等非杀你不可。”
“魔教之人放言要掘了你母亲的坟,若你还有良心就回去看看她。”
“这魔头果然来了,今日便是他的死期。”
“这伏魔阵有我魔宗和各大仙宗精英弟子加持,定叫他身死道消。”
“不好,他不知道施展了什么,天地似乎都在颤抖,阵法要承受不住了!”
“轰轰轰!”
“烧死他!烧死他向老天爷赔罪。”
“刺啦!”
布帛撕裂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极为突兀,随后满脸冷汗的少年睁开了眼睛。
他眼中先是迷茫,随后平静下来,眉目间是压抑不住的阴鸷。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眉头一皱,从床上坐了起来,半只眼里满是厉色,薄唇苍白,声音沙哑:“你、是谁?”
半晌没人回应。
少年忍着身体的疼痛下了床,看见自己从上到下都裹在绷带里,眼里有一丝疑惑。
他慢慢地朝着中厅走去,掀开帘幕时看见一个女子蜷缩着双腿手支着脑袋半倚在塌上。
女子穿着白绣牡丹的裹胸长裙,外罩月白色的锦绣外裳,上绣大片的金色牡丹,就连襟口都绣着暗纹。满头青丝挽了个灵蛇髻,上插一对银色步摇,周围遍插珠翠。胸前带着五彩的璎珞,腰间挂着华彩的锦囊和玉珏。鹅蛋脸皮肤白皙细腻,额发下一双青黛色的远山眉,红唇一点,双颊微红,竟有些娇憨之意。
如果不是那张脸看上去格外的眼熟,少年大抵会以为她不过就是个凡俗界的普通千金小姐。
他目光凝在这张脸上,眼里翻滚着漆黑的浪潮,似一只欲吞人血肉的恶鬼。
杀,还是不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