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衣衫单薄的罗瑾迎着习习冷风骑马前行,仿佛忽然回到了春风得意的往昔,可行到半途,就有些面色苍白。现在这具娇生惯养的身体,远不如她原本的矫捷强健,才这么一会儿就有些吃不消。可她又不能返回马车,只好硬着头皮一路颠簸到行宫。
终于到了地方,她已经头脑昏沉,腹中翻搅,隐隐有些恶心想吐。行宫接待的宫女见她面色难看,冷汗涔涔,赶忙把她送去了太医们看诊的新湖馆。
一间药味儿弥漫的宽敞屋室里,摆着四张卧榻,罗瑾正昏沉疲惫地躺靠在其中一张榻上,边吹边喝着刚熬好的药。她抬眸打量了一圈周围简单的陈设,视线透过榻旁的松石绣屏,看到正在整理药草的值勤医官的身影。
“……快看看闵编修,他快不行了……”
门口忽然冲进三个人来,两边的人一起搀着中间气若游丝的那个。
医官马上放下手上的药草,赶忙急步过去,经过一番折腾,将这位看上去奄奄一息的闵编修也送到了屏风后的一张卧榻上,正好就在罗瑾身边。
两张卧榻中间隔着一道云纹缠枝垂帘,因此两边的人都看不清对面的人脸,却能听得见对方的声音。
“闵编修,你在这歇着吧,我们就先回去了。”
“……多谢。”低沉清冷的声音透着有气无力。
罗瑾:“……”怎么莫名熟悉……闵编修……
是闵湛!
等到医官和送闵湛来此的两人都离开后,罗瑾正好也喝完了药。她悄然放下药碗,用纤细的手指轻轻将垂帘拂开一条缝儿,罅隙中,一双勾魂摄魄的凤眸霍然睁开,直直地盯着她,肃然犀利,全然不似病重。
罗瑾:“……”他是装的。
闵湛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眼中精光一闪,面上的神色好像在说,你不懂。
罗瑾:“……”有病的人为何装病,这的确不是很好懂。
闵湛突然又闭上了眼,一动不动,好似昏死过去永远不会再醒过来。紧接着松石绣屏后一个身影轻手轻脚地绕了过来,站定在罗瑾卧榻的另一侧。偏偏另一侧没有垂帘遮挡,罗瑾明晃晃地暴露在了来人的视线中。
“……!”她想要闭眼装睡,可早就为时已晚。
临崚郡王莫秉纹赫然立在她面前,直勾勾地看着她,道:“罗小姐,你……”
临崚郡王刚一出声要说些什么,方才背过身去整理药草而没有注意到他进来的医官就闻声过来了,随即一脸惊讶地看着他,道:“……郡王这是身体不适?何处不适,下官这就……”
临崚郡王不悦道:“本王是来探望罗小姐的,这里没你的事。”
驱离之意溢于言表。
然而医官一脸义正言辞:“这位小姐需要休息,郡王还是……”
罗瑾心中的感激油然而生。
临崚郡王又道:“离开这间屋子,我没出去,你不准进来。”
医官:“……”
看着医官脚底抹油般转眼就溜走了,罗瑾很想问,您倒戈得这么快真的好么?
威风凛凛地赶走了碍眼的,临崚郡王反而开始有些拘谨,他清亮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罗小姐,我、我听闻你骑着我的马一路到了行宫,却忽然病了,就、就赶紧过来了。”
“……多谢郡王,但我有些不舒服,想歇下……”
“你怎么了?”临崚郡王瞬间一脸痛心疾首,语气仿佛哭丧般带着颤抖,一屁股坐在了罗瑾的卧榻边沿,修长的双手十分熟练地就要握上罗瑾的葱白纤指,但被罗瑾眼疾手快又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趁机揩油什么的,不可能叫他得逞。
罗瑾打起精神,着手把这个讨人厌的“麻烦”打发走。她眼神疏淡,虚弱道:“郡王不是医官,医治不了病症,还请将医官唤进来。”
临崚郡王仿佛如梦初醒般发现了自己的唐突,悻悻地收回手,坐正身姿,却没有出声召唤医官。
“其实,本王、我有事想要单独与罗小姐说……”
隔壁装死的闵湛被忽略成了背景板。
临崚郡王弹了弹根本不存在的衣襟浮尘,又整了整平整无皱的袖口,端恭肃正又僵硬地面向罗瑾,深吸一口气,朗声道:“我对罗小姐一见钟情,想迎纳罗小姐做妾室。我仔细想过了,因为罗小姐的出身门第较低,不够资格做我的侧妃……但即便是做普通妾室,我也定会对罗小姐极尽宠爱,所以你不必担心……我定会对你好的!”
被迫听到了这番高谈阔论的闵湛:“……”
罗瑾弯起苍白的唇,恰到好处不失礼节地微微一笑:“郡王可听说过,‘一见倾心,日久生厌’的警世名言?”
闵湛:“……?”
临崚郡王不明所以,愣愣地摇了摇头。
罗瑾笑意更深,温和却没有温度:“现在听到也来得及,往后郡王可要记好了。”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的临崚郡王,突然高声反驳道:“不会的!我是真的爱慕你,你一定要相信我!”
罗瑾:“……”看来这法子不奏效……不打紧,还有其他的。
迎着临崚郡王侵染上怒气的脸,罗瑾忽地凄迷哀婉道:“郡王有所不知,其实臣女一直身染怪症,时常莫名其妙地一病不起,却又查看不出到底是何病症。曾有得道高人言说,唯有不婚不配,才能多活些时日。未免叔父婶母担忧,臣女一直不敢将此事如实告知,可今日郡王这般垂青,臣女也顾不得其他。”她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唇瓣猩红,刺目娇艳又带着森森悚然,“还请郡王可怜臣女孑然一身命途多舛,容臣女多苟活些时日以全考妣之遗愿。”
“你、你、你怎么吐血了……医官、医官……”临崚郡王被她吓傻了,慌慌张张地冲了出去,嘴里不停地叫喊着医官。
罗瑾抓紧时间赶紧起身下榻,利落整理好床铺,果断俯身钻入榻底。
察觉道她的动作的闵湛:“……!”
临崚郡王拽着医官忙不迭跑进来,却发现本该躺在榻上的美人儿不见了踪影。
“……!”
医官:“……”
皱着眉头愣在原地的临崚郡王,脑中倏然闪过茶楼中似曾相识的景象……恍然大悟!
她一定是离开了。
临崚郡王转身,一阵风似的又刮了出去,没再回来。
榻底的罗瑾察觉到“麻烦”走远了,擦干净唇上的血迹,轻而易举从地上爬了出来。
还没离开正好站在榻边的医官被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往后退了老远,“……”
罗瑾面不改色道:“方才簪子掉了,才找见。”说完,她若无其事地重新躺回榻上。
她还有些头晕无力,现在还加上了舌头疼,还得再歇会儿……
医官整理好表情,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默默离开了。
“罗小姐竟然如此技艺精湛,佩服!”闵湛凉凉的声音从旁边飘了过来。
罗瑾闭着眼,言辞恳切地谦卑道:“比之闵编修,望尘莫及。”
话音刚落,一道娇柔的女声远远传来,“闵编修可在?”
医官:“……”还有完没完?“回长公主,在里面。”
闵湛:“……”
罗瑾:“……?”
华襄长公主拖着华丽繁复的宫装,步履踏莲般款款绕过松石屏风,站到了闵湛的榻前。金灿步摇轻摆,她侧头随意撇了眼身后眼观鼻鼻观心的医官,道:“你退下。”
医官再次脚底抹油,隐隐比上次更麻利了。
华襄长公主看向闵湛,担忧道:“本宫听闻你又病了,就赶过来看看你,眼下怎么样了?”
见闵湛闭口不言闭眼装死,华襄长公主侧身坐到了他的身边,俯身将红艳的唇凑近他的耳边,就要沾到他耳郭,呵气馨香如雾,轻声慢言道:“闵公子。”
这娇柔的声音带着融融暖意悱恻又缱绻,听得闵湛胃中翻搅浑身发凉几欲作呕。
他漠然睁开眼,言语清冷道:“公主若是从我这里过了病气,再传给陛下,公主担待得起么?”
华襄长公主倏然神色一僵,随即恢复如常,优雅抬手扶了扶珠钗,缓缓坐直了身子。
罗瑾:“……”真是甩得一手好锅。
“多谢闵编修提醒。”华襄长公主的声音中透着若有似无的娇嗔幽怨。
“下官感谢公主挂怀,若是公主无他事,还请移驾别处,下官要歇息了。”
闵湛言辞疏离地下了逐客令,可华襄长公主恍若未闻。
她抬起染着鲜红蔻丹保养极佳的细长玉指,靠近闵湛的脸,离着发丝般的距离,慢慢从他额头游弋而下,描摹着光洁俊美的面部轮廓,宛如在仔细端详着一件鬼斧神工的精致艺术品。时隐时现着精光的眼眸神采奕奕,带着痴迷欣喜和昭然若揭的渴求。
闵湛眼中肃杀之气乍起,但被他及时垂眸掩住。他厌恶地转头避开了对方游蛇一般的手指,不悦道:“下官虽然官位不高,可毕竟是新科榜眼,身居翰林,公主此番行为,不妥。”
华襄长公主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娇媚一笑,被闵湛躲开的手立时捏住他的下颌,轻柔问:“有何不妥?”
闵湛想要甩开桎梏,却被对方捏得更紧了。他眸色冷厉,沉声道:“公主侮辱朝廷命官,于理不合,于法亦不合。”
华襄长公主声音中透着飕飕寒意,不甘示弱道:“本宫邀请你赴宴,你却装病拒绝,闵公子的行为,同样不妥。”
闵湛冷声道:“公主莫要含血喷人,下官本就有病,何来装病?”
华襄长公主:“……”
罗瑾:“……”好有道理哟。
“闵公子不只文采斐然,竟还如此能言善变,甚好。”华襄长公主笑靥如花,手上的动作再次加重了力道。
闵湛眉头皱起,挥手将华襄长公主捏着他下颌的那只手一把推开,坐起身来,摄人的凤眸染上了寒霜,半敛着怒意凝视着对方。
华襄长公主的神情晦暗不明,隐隐透着扭曲,她再次倾身靠向闵湛,语带诱惑又含着显而易见的嘲讽:“就你这般锋芒毕露,即便入朝为官也注定走不长远。与其将来不得善终,不如现在从了我……”
“好成为你下一个不幸殒命的驸马?”闵湛轻轻勾着唇角,凉薄又骄矜。
华襄长公主描画精致的眼微眯起来,仿佛被触怒的毒蛇,腥湿滑腻地吐着信子。
闵湛有一瞬间的晃神,因为眼前的华襄长公主与他曾经认识的那个简直判若两人。
彼时的华襄长公主还只是个不大出挑的公主,唯一出挑的大概也就是她的驸马换得甚是勤快。她时常容易伤感性子有些执拗,婚后愈发眼里容不得沙子。究其原因,应是与她年少时生母不得圣宠因而生活困顿有关。从他们曾经不多的交集来看,她就是个身世有些可怜又有些敏感的柔弱女子。
但眼前的她,却是个心机深沉,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辣人物。由此看来,那些曾经的印象,不过是她为了遮掩真意,而故意披上的假衣罢了。
华襄长公主目光阴森地盯着有些走神儿的闵湛,艳若桃李的唇齿间摩擦出了一句咬牙切齿的话:“敬酒不吃,吃罚酒。”
华襄长公主猝然发力,一下子将闵湛向后推倒,紧接着一手扯上他的领口前襟……
闵湛霍然回神,紧拉住自己的衣襟,正要用力推开她,就听门外突然传来内侍尖细清晰的询问:“长公主可在?”
华襄长公主:“……!”
闵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