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经过数日的准备，闵湛胸有成竹地参加了殿试。其间对答自如，镇定自若，整个过程游刃有余，进退有度，使得其他应试的贡生不禁心生敬畏，也使得皇帝与百官暗暗称奇。
两日后，新科进士们身着公服，头戴枝叶冠，待皇帝传召后，恭敬地进入奉天殿听候宣读殿试名次。
不出闵湛的意料，他果然中了一甲第二名，即榜眼。
若是单论才学他定然能拔得头筹，可闵湛常年身患重疾是众所周知的事，即便晔朝律法没有明文规定，但不选择身患疾症的人做状元，却是历来约定俗成的。因此，他只能屈居次位。
众进士们谢恩过后，肃然退到殿外。由新科状元位居中央，榜眼探花分居两旁，带领身后的其他进士一同缓步往宫外行去。
数道宫门依次洞开，场面恢弘肃穆，洋洋大观。
闵湛身着公服，泰然自若地阔步前行，卓然若芝兰，气度如辉华，竟映衬得身居中位绯红袍服的状元郎都黯然失色。
状元郎委屈极了，明明是该他鹤立鸡群的时刻，却生生被衬成了配菜，偏还无话可说，内心郁闷得宛如霜打的茄子，笑得十分苦涩勉强。
一道视线自一侧投射而来，针锥般刺得闵湛眉头微蹙，转眸瞧看。
殿阁高台上，一位珠钗晃眼，宫装繁复的高贵女子，正轻抚着手中的金丝绣扇，遥遥看着他，目光中带着浅淡笑意，娇美明媚似暖阳。只一眼，便叫他倏然生出寒意。
是华襄长公主。
闵湛果断收回视线，不再理会，继续往外宫门走去。
众进士从御道而出，骑跨上高头骏马，一路招摇过市。锣鼓齐鸣从宫门外沿途随行，喧闹嘈杂的声音远远地传去了大街小巷。
“……话说今年的新科进士……”
“来啦！来啦！……”
茶楼里的大半宾客呼啦一下冲到窗边门口，相互拥挤着伸头探脑地往外瞧看新鲜出炉的三鼎甲。
坐在雅室中的罗瑾，侧耳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放下茶杯走到窗栏边，也想看看热闹。
游行的队伍还没过来，她靠在窗栏边往远处眺望，飞檐黛瓦间确有一队人马，在万众簇拥中朝这边缓缓而来。
她只顾着凝神看远景儿，没注意到，茶楼下有人注目看向她。
“郡王……”
“嘘！”
临崚郡王莫秉纹骑在马上仰头看着茶楼上的美人儿，痴痴地享受其中。美人儿倚栏而望，顾盼流转，盈盈美目明澈水润，仿佛萦绕着丝缕缠绵，缱绻璀璨又沉静。几缕墨色发丝从白皙玉砌的鬓边悬垂而下，随风飘然漾动，好似散着惑人的馥郁馨香。
这美人儿正是罗瑾。
罗瑾后知后觉地察觉一道紧紧黏在她身上的视线，顿觉疏忽。她冷冷地迎着视线看去，见一俊朗乖张身着暗红锦袍的青年，正骑在马上仰头盯着她，眉宇间的痴迷，像是在渴求一块儿美味的肥肉。
罗瑾不禁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干净利落地收回视线转身回了雅室。
“郡王，咱们还是赶紧走吧，再过会儿新科进士们就……郡王您去哪儿……”
莫秉纹没理会随从的呼唤，自顾自地跃身下马，抬步进了茶楼，蹬着木质扶梯直奔罗瑾的雅间。
他要将这韵味十足气质独特的美人儿带回去，填充他尚且宽敞的后院儿。
雅间的门碰的一声被推开，里面却早已没了美人儿的身影……
莫秉纹霍地皱起眉头，满脸失望不悦地走到窗栏边，正好看到街上要钻进马车的美人儿背影。他转身急步下楼，三步并作两步地出门到了街上，却只来得及看见驶远的马车车尾。
“你们怎么不拦住那驾马车？赶快给我追上那个美人儿！”莫秉纹气急败坏地责怪着傻等在茶楼外的随从，赶忙骑跨上马，扬起马鞭追过去。
罗瑾拂开旁侧的半扇车帘，小心地往后看去，立时发现了后面越来越近的“尾巴”，马上扬声吩咐车夫将马车往人多的地方赶。
瞧这“尾巴”骚包撩人的打扮，就想起了他是谁，罗瑾暗叹今日气运不佳，一时疏忽竟被这临崚郡王给盯上了。这人果真如传闻中一般，好色又挑剔，一旦见着对胃口的美女就穷追不舍，当仁不让。
她可一点儿不想被这郡王收入囊中，又得罪不得，还是走为上计。
正逢跨马游行的队伍到了附近，喧天的锣鼓声扑天盖地而来，人声沸腾的御道两旁，男女老少涌动前行，摩肩擦踵夹道相迎，瞬间就迫使追近的临崚郡王陷入其中，难以上前。
罗瑾的马车虽然也滞在了人流中，只能顺着人流慢慢往前晃，却宛如被杆子吊起来的肉，就悬在临崚郡王的面前，却就是不能吞吃入腹。
临崚郡王莫秉纹：“……！”
急死人了！
一阵清风吹来，带着春草馨香，拂开了罗瑾旁侧的半扇帘幕。帘幕外骑在高头骏马上的清瘦身影，挺拔若幽林茂竹，霜雪凝脂的俊脸刚好转过来，一双珠玑点墨的眼不期而至地对上了马车里潋滟沉静的明眸。
罗瑾：“……！”
闵湛：“……！”
罗瑾抬手扶住就要落下的车帘，迅速打量了下闵湛，发现他竟然中了三鼎甲，看位置应是榜眼，可他摄人卓绝的气势竟然将一马当先的状元压得失了气焰，又将俊逸倜傥的探花衬得失了颜色。
从那状元与探花笑僵的脸上，都能看到一言难尽的尴尬。
……好惨。
闵湛不着痕迹地瞥了眼神色吃惊的罗瑾，仿佛发现了她正在玩儿着你追我赶的游戏，倏然展颜一笑，春风回雪，灿若暧叇云霞，漾出柔和清光，宛如九霄仙人霍然降世。
罗瑾不由晃神，愣了一瞬，然而他眼底的幸灾乐祸，又叫她马上回了神。
可其他人却还沉浸其中不可自拔……有红晕满面的姑娘媳妇们双眼放光的盯着他就要口水四溢，脸上神情不约而同的都是：想要嫁给他！……
罗瑾隐约听到外面的临崚郡王十分惋惜道：“这么美的人儿，竟然是个男的，真是太可惜了！”
可不是么，真是太可惜了……否则极有潜力能成为一代彪炳史册的宠妃妖姬。
罗瑾目光一转，瞧见附近的一条近路，马上吩咐车夫看准时机拐入其中。马车顺利离了人流，撒欢儿般急忙往远处狂奔而去。
回过神来的临崚郡王：“……！”
再次将目光随意瞥去的闵湛：“……”
罗瑾乘着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回到罗府，先去给婶母张氏请安。
她心里琢磨着，要不要把今日被临崚郡王盯上的事告诉张氏，就听张氏殷切道：“你堂叔与我商量了下，觉得应当为你着手定下亲事了。”
罗瑾：“……”
张氏见她没言语，以为她不好意思了，也没在意，继续道：“其实早该给你定下的，只是我与你堂叔都想多留你几年，因此本是打算慢慢相看人选，可此前那位骠骑将军府蒋三公子的事……若非阴错阳差弄错了人，倒霉的可就是你了。我们不希望你所嫁非人，这才打算尽快帮你挑选位如意郎君。以防再次发生不测……”
罗瑾：“……”不测已经发生了。
张氏赶忙将一摞画像一股脑塞到她手中，“你看看这些，好好挑挑。”
罗瑾努力压住抽搐的嘴角，低头翻看了几张，葱白的手指忽地顿在了一张熟悉又欠揍的脸上，“……”，竟然还有闵湛的画像！
张氏见她停下，刚要询问，就见她又快速往后翻看起来。一盏茶后，罗瑾终于全都翻看了一遍，如释重负地将画像都交还给张氏。
张氏接过画像，好奇地问：“中意哪个？”
罗瑾：“……”能说哪个都不中意么……
这真不是她挑剔眼光高，而是即便她一直在适应身为罗瑾的生活，可骨子里依然认为自己并非罗瑾。她可以模仿罗瑾的言行举止，做到以假乱真，却无法接受罗瑾身为闺秀小姐需要遵循长辈之命媒妁之言的观念。
于她而言，她的人生他人无权置喙，人生中最重要的事也并非找个如意郎君。纵然她原本的身躯已经消亡，可她原本的想法却深深铭刻在灵魂上，怎么都挥之不去。
然而她毕竟借用了罗瑾的身躯才能苟活于世，因此她不想违背真正的罗瑾心中的夙愿。
真正的罗瑾，想要一个如意郎君。
况且……这法子的确能抵挡“不测”。
如此看来，一举两得，划算。
她淡然道：“还是由婶母和堂叔决定把。”
张氏诧异地看着她，狐疑地问：“莫非，你一个都没相中？”
罗瑾微微一笑，“我相信婶母和堂叔的眼光。”反正是谁都没差。
“可你若是自己没相中，那往后的日子过起来，说不定不如意，没准儿还会闹矛盾。”
张氏一脸忧虑，罗瑾很想告诉她，这些根本不算事儿，真出现了问题，她会直接把人给休了，然后一走了之，根本不会费神费力瞎磨叽。
当然，她不能真的这么同张氏说，不然会把张氏吓晕过去，弄不好还会露馅儿遭疑。因为真正的罗瑾不会有，也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
罗瑾斟酌了下犹豫道：“其实，我有意中人。”
“是哪家公子？你说出来，我叫你堂叔这几日就将人请进府中来相看。”
张氏双眼倏然露出好奇，兴冲冲地看着罗瑾，叫她略略心虚，然而还是波澜不惊道：“他并非帝都人。”
“……是你老家的……”
“是我逃难时遇见的，他救了我。”
“……你可知道那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姓元名浅，四方为家。”
看着张氏笑容一僵的脸，罗瑾继续道：“这人是位江湖侠士。”
张氏纠结了下，还是展颜问：“那要如何才能找到这位元公子？”
“他死了。”
“……”
“所以无论选谁，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罗瑾说完，神色凄然，叫张氏深信不疑。
“想来这定是位英勇的仁义之士，才叫你这般念念不忘。”
张氏担忧地扶着她的背，轻声安慰她。
罗瑾连忙趁热打铁道：“所以这事还是交给婶母和堂叔了。”
“你放心吧。”张氏马上点了头，不再多问其他，只劝解安慰道：“既然斯人已逝，你还是尽早将他放下吧，免得往后伤人伤己。”
罗瑾默然抬手抚了抚墨发云鬓，低头垂眸，掩去神色。
放下什么的……
她恭敬起身告退，可才走了几步，又旋身急步走了回来，迅速拿起方才那摞画像，素白葱指精准地抽出了其中一幅，递到张氏面前，斩钉截铁道：“这位就不必考虑了，我介意身患疾症的。”
张氏愣愣地接过那副画像，瞧了眼下方的名讳，赫然是“闵湛”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