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山盟
距离上次跟她说话, 已经过去四天。
那次霍岩对她说,别出来除非我叫你,用沉着的口吻, 而这一刻, 他磁性嗓音不复存在,像被砂纸磨过字字润血,他说时不痛苦, 文澜听着却痛苦万分。
他眼神尽量温和, 虽然眼角红, 黑眸也不正常的莹亮, 但是没一句抱怨, 仿佛一夜长大, 坚不可摧。
两人拉着彼此的一只手, 在众目睽睽下常规又突兀。
常规在两人都还小, 尤其文澜天之娇女,一边被文博延抱着哄, 一边被一起长大的竹马拉着手安慰,她受再多宠溺都不叫人意外,可是突兀在,文博延哄不住她, 霍岩却可以。
“先回去休息……”
文澜一开始用摇头的方式打断他。
文博延立即说, “你别闹。现在什么时候?”语带严厉, “我们不要给霍岩添麻烦。”
他一出声气氛就僵硬,因为显然文澜不听他的。
文博延准备强行带走。
那两人手却没有放开。
霍岩好像根本不在意大人们怎么想, 只稳稳说,“把身体养好,后天丧礼麻烦你稳住我妈。”
他说完, 又紧了一分力道,通过自己的手掌传递。
接着垂下眸,不再迎接她视线。
“你也照顾自己……”文澜看出他精疲力竭,主动放开他手,当手心一离开他时,文博延立即拽走她。
文澜几乎没用自己的腿在走,被文博延搂着肩膀下了台阶,身后跟了一群人,与霍岩侧身而过时,她连回头都没能如愿……
到了家中,她完全没力气上楼,身子是软的,接着眼皮不住下垂,很快光线一暗,不省人事。
“叫医生!”文博延眼疾手快,一边对迎来的保姆命令,一边弯腰,一手抄背一手抄腿,猛地将文澜打横抱起。
小保姆平时最怕他,文博延外表阳刚,走路虎虎生风,脸带位高权重的威势,声音一旦重了小保姆就吓得哆嗦。
文博延狠狠瞥她一眼,又压沉嗓音质问,“……没听见?”
“听见了……”小保姆害怕地赶紧应。
“这个家乱七八糟,兰姐一病不起,你们也跟着颓废,就从小顾开始,一个个全开了……”他说完,大跨步抱着文澜上楼,楼梯被踩得咚咚作响。
背影着急又势不可挡。
欧远江带着欧向辰进来只看见这么道身为父亲之人的背影,文澜两条纤细的白腿在他胳膊间微晃、脆弱又似贵如珍宝,即刻就消失在木质楼梯。
欧远江推推眼镜,问保姆怎么回事。
保姆一边打医生电话,一边着急回,“肯定又烧上来了!”
文澜连续烧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今天好点,到晚上又开始烧。
医生抽血化验检查了说没大问题,是受凉原因,体内免疫力起作用,要烧几天对抗病毒。
话是这么说,总这样弱不禁风的,大人看了着急。
小保姆打完电话,赶紧跑到厨房要给文澜煮葱白水,说是兰姐的秘诀,从小到大这招对文澜都管用。
这保姆心大,除了文博延谁都不怕,一边着急忙慌去干活,还能对身为客人的欧家父子俩介绍兰姐的所谓秘诀。
“兰姐怕干不长啊。”保姆走后,没人来招待,欧远江也不介意,双手背去身后,回头看自己儿子。
欧向辰这一天都闷闷不语,只在见到文澜时神色才亮一点。
欧远江失笑,“向辰啊,你已经先天不足,其他地方该抓的要抓。”
“什么?”欧向辰懵了一瞬。
欧远江声音低,“我刚才说兰姐要干不长,你什么观点?”
“兰姐身体遭不住打击,可能一蹶不振……”
“你只对一半,最重要原因不是这个,”欧远江低声,“她是霍家的人,在这里干了十来年,现在你文叔要和他们家划清界限,你说她能干长吗?”
欧向辰垂下脑袋,再次沉默。
“你不笨呐,这段时间也一直跟在我身边,晓得现在什么形势。”
“一定要在外面这么跟我谈心吗?”欧向辰眉心紧皱,本能抗拒这个话题。
“你要做选择,”欧远江声音继续放低,和儿子靠近一些,“先天,你比不上霍岩,你刚才也看到,她在家里被你文叔宠,在外面被霍岩宠,整个就一小公主,不过……”
话锋一转,欧远江又慈爱地笑,“文文聪明漂亮,还有个性,和一般小姑娘真不一样,爸爸是发自内心喜欢她,如果你也喜欢她,就趁现在要行动了。”
“爸……”欧向辰欲言又止。
“怎么,你不喜欢她?”欧远江胸有成竹笑,“我是你老子,知道你。我刚才说了,她漂亮有才华,过了这村没这个店,爸爸所有的条件都为你创造好了,霍家又出事……”
“别这样说了,”欧向辰垂着脑袋,重重喘了一口气,哑声,“我跟霍岩是好朋友……”
“机会在眼前,婆婆妈妈永远翻不了身的是你!”这一句,堪称震耳发聩。
欧向辰猛地看向自己父亲,父亲眼底的光几乎不容抗拒,一向自称为儒商的父亲也会露出强势的一面,欧向辰一方面陌生,一方面又不得不心慌。
“你考虑清楚。”盯着儿子已然松动的眸光,欧远江最后放下最后一句警告。
这时,木质楼梯传来急速下楼的步伐声,这动静除了文博延没谁。
果然是他,一掌搁在扶手上,沿路从上面绕下来,脸上似笑非笑,“呦,怎么了,在我家吵起来了?”
他穿一套黑色,西裤衬衣,手上腕表和腰间皮带都显眼,“有一句话叫修桥铺路无人问,杀人放火金腰带,向辰,你记住,男人不狠,地位不稳……”
文博延这话似真似假,说完就自顾笑了。好像真的确定在逗他。
欧远江一脸你不要吓着我儿子的表情。
文博延笑声连绵,自己往沙发里坐,并招呼欧远江,又对显然受到冲击、脸色苍白的欧向辰说,“上楼帮看着下文文,我和你爸有事聊。”
这就是“机会”“条件”……
上楼帮看着下文文……
欧向辰几乎晕头转向……
两位长辈同时对他发出敲打与鞭策,机会千载难逢,又短时间内无法消化。
不过脚步还是在父亲的一声催促下,主动似的往上走。
文澜的房间在二楼东侧。
房间全是深色地板和墙裙,家具颜色稍亮,但也是古色古香系。
欧向辰先敲了门,但是没人回应,于是就自己走进去,站在她床前,看文澜毫无防备的睡在自己眼前,欧向辰脸色复杂,好半天都没有落座。
床前有一张高背沙发,离她床头相当近,仿佛曾经有人坐在这张沙发、亲密又耐心陪伴她许久……
床头柜上放着一摞厚厚的书。
那人也许就拿了这些书,一边看,一边读给她听……
欧向辰试图多了解她一些,以这种心态,下定决心似的随手抽起一本,却发现这书里有两张书签,一张褐色,一张蓝色,都是手工作品,褐色写了山字,蓝色的写了海字。
他神情复杂,稍一想,就猜测是不是山代表霍岩,海代表文澜呢……
两张书签放在不同位置。
又抽了其他几本,不出所料都有两张书签。
他们关系好到每次都同时读一本书,只是进度不一……
放下书,欧向辰无措地坐下了。
他两手撑在自己额头,犹豫、挣扎、痛苦……各种情绪纷至沓来……还有一些莫名其妙却极其猛烈的片段式回忆……
校园里,那两个人一起走的影子,落在林荫大道上。
文澜放学晚,在艺术班门外碰到特意等她的霍岩。
甚至来初潮,霍岩一整天惦记楼下班级的神秘莫测表情。
他拿着红糖水保温杯,终于有正当借口找去楼下时的嘴角笑意。
还有就是……
那天大雨,放学路上霍岩远远打着一把伞、久久伫立不动的身影……
欧向辰记得那次大雨后,没两天他就找来。
当时雨过天晴,篮球场上仍然残存水洼,水洼倒映着蓝天白云景象。
霍岩以一对一的方式下战书。
莫名其妙的一场篮球赛,霍岩却正式无比,打得欧向辰节节败退,最后还在水洼里摔一跤,两人从小学一起玩,一直都和平相处,这次篮球赛在欧向辰输了后,霍岩才伸出手,将他扶起。
接着突然说起文澜,欧向辰一直暗恋她,以为被发现了,表情很不自在,结果也确实是被发现了。
霍岩说,你别动她心思。
语气毫无转圜,一出口眼神就像刀锋,偏偏他嘴角还带着笑。
欧向辰当时无法立即反应,霍岩就拍着球再笑了一声,你没有那个实力。
什么实力?欧向辰被他那股自信气着。
霍岩却不把他的生气当回事,自顾勾着那侧嘴角说,因为把你当朋友,今天才直截了当,你没有实力,不要浪费力气。
欧向辰恼羞成怒,被好友突然平铺直叙式揭发又同时加以警告,任何一个青春期男孩都接受不了这份挑战。他必须得应战,说了一堆可以公平竞争的话,可是越说他越心慌,尤其霍岩的眼神根本没感受到一丝威胁。
他淡定、运筹帷幄、胸有成竹文澜是他的。
欧向辰其实也心知肚明,霍岩这人心思多深、多厉,谁跟他过招都有可能被划上一刀。他对文澜的那些好,提高了文澜看男孩子的标准,文澜的眼里几乎对除了霍岩以外的男生不屑一顾,她在学校出了名的傲气,追她的人数不尽,可她看人家眼神不如路边一块石头。
欧向辰就被她这种眼神对待,无论和她玩过多少次,见过多少面,她都对他彬彬有礼、客套又见外,并且自己不以为然。
霍岩等他说完一堆不足以对他形成威胁的话后,忽然意味深长,向辰你不要争了。好言相劝,但是同时充满强悍的胜负欲,他说,还记得小学一起玩橄榄球我后来伤手腕退队吗,不是我愿意退队而是你擅长的位置我也喜欢,但我愿意让给你。
这话杀人于无形,欧向辰不可置信。
霍岩步步紧逼,没停歇地把最后四个字说完,她不会让。
接着就结束,头也没回地离开操场。背影冷峭。
之后欧向辰就拒绝了做文澜的人体模特,他想了许久,霍岩已经这样挑明说开,自己的确不用再费力气,不如回头是岸,越喜欢越没法找回纯粹的自我。
而且这本来就是他的结局。真的没有那个实力……
霍岩说的没错,他在大事情处理上从来不拖泥带水,一举将对手打趴下,彼此见面还能一笑而过,当什么都没发生。
欧向辰一向知道他性格,但都是看他在处理别的事情上展露,那一回,是冲着自己,欧向辰感到一败涂地。
承受着失恋的煎熬……
可情势突然变化。
文博延要和霍家分道扬镳,霍启源坠楼,霍岩从天之骄子转瞬成一文不值……
这就是机会……
欧向辰将手从脑袋上拿开,往后靠了靠,一边拼命呼吸、缓和剧烈的心跳,一边正大光明看床上的女孩。
文澜还是那副病弱的样子,眉心紧皱在一起,脸微微往里侧,他一瞬间就从眼前这一幕想到以后和她出国留学,又顺利结婚生子……
越想心跳越失控,他于是鼓足勇气地,去握她落在这侧床沿的手,这第一步迈出去,后面一切就顺理成章,而且文澜比他想象的热情,她忽然就回握他,纤细的五指在他掌心不住摩擦。
欧向辰眼神震惊,口微微张开。
文澜的手似乎比她身体更有意识,一直连续摸索他手掌,“文文……”
欧向辰轻叫她,她明明没睁开眼手掌却可以自如运动的样子,让他诧异她的艺术本能,又同时受到鼓舞。
“以后换我来陪你……”语气不自觉地就意气风发。
下一秒,她忽然说出一句完整泣音,“霍岩你看到什么?”
欧向辰一僵。
她连续不断梦呓起来,脸没有转过来,声音却真实般的痛苦,“他摔碎了是不是……呜呜呜呜呜……你别看……”
欧向辰立时被她的哭音牵动,仿佛从天堂一瞬坠入地狱,是啊,他在做什么梦呢,她和霍岩悲喜一致,喜的时候没有自己位置,悲的时候也无法参与,在做什么梦呢?
“可是文文,我真的喜欢你……”欧向辰眼神痛苦,但同时也顺从了自己内心,握紧她的手,喃喃自语,“……霍岩……我也该有公平竞争机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