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山盟
浑浑噩噩到第四天, 文澜病情初愈。
她仍然待在楼上,有时是坐在床前那张霍岩常坐的高背沙发里,抱膝、下巴抵在上头;有时去站在窗口看外面蓝色沙湾, 她瞳仁里映着沙滩上的游玩景象……
但是不管做什么, 两眼眶总流出像小溪般的泪水。
下午, 她在衣橱里翻找, 无声的泪如影随形,极致的悲哀会夺走人的力气, 发出声音的哭是身体本能不允许的。
体内不多的能量只能支撑她像个木偶人一样做所有事情。
在色彩缤纷的服装中,挑出一件深蓝色连衣裙,文澜穿上了。
这是她唯一一件深色衣服,像墨水的蓝色,没有海市大海的艳丽,也没有海市天空的唯美。是她平时最不喜欢的一件蓝。
她穿着这件最不喜欢的衣服,前往霍家。
房子还是那栋房子。红瓦黄墙, 大面积的草坪,不算高围墙上镶嵌着铸铁的镂空图案。
她被父亲牵着手, 从家中往房子边走。
身后跟了一大堆人,都是等待在她家中准备去霍家的人。
傍晚, 金色夕阳洒遍荣德路。
天空、黑松林、两旁的路牌,一切都没有变化, 又似乎全部变了。
她的眼睛像下了两场雨, 也许在夕阳下折射出星光, 可很影响视线, 明明很早就可以透过镂空的铁栏看到庄园内大片草坪和黄房子,偏偏到上台阶,进了里面, 文澜越来越看不清,越内,越模糊。
“文文乖……”
“文文不哭。”
“你永诗妈妈会难过的,嗯?”文博延安慰着她,两只掌心贴住文澜脸颊,每说一句就沉沉揉一把,揉得泪水尽数落在他掌心。
她点点头,垂垂眼睑,让里面的泪掉落。
文博延拉着她,和朋友们一起蜂拥进屋。
“文文,在这里……”文博延引领着她。
文澜于是听话的站过去,她眼底全是泪水,隐约看清是客厅的样子,客厅有张沙发,这严格来说只专属于家里人的客厅,真正会客室在厨房一侧,每次来外人都会聚集在那里。
这间客厅有不大的电视,张靠很近的沙发,有宽大的地毯,她熟悉沙发表面米白和浅绿搭配出的图案,也知晓脚下地毯被何永诗令五申不可以穿鞋上来,她还知道左侧的单人沙发是霍岩常坐着看书的,她则喜欢和何永诗霍启源一起坐中间面对电视的沙发,小宇宙就喜欢在地毯滚……
但是现在上面坐了许多自己不认识的外人,还都没有脱鞋踩在地毯上……
“文文——”不知是谁,一个女音,忽然很变形般的叫她,那么撕心裂肺,只一声后那声音主人就像断了气,再无力量。
“妈妈!”文澜痛喊一声。双膝一下就软了,连文博延都没拉住她,她身子重重摔在地毯,又本能变成跪姿,她跪着过去到那个叫她的人身边,伏在对方的双膝上。
文澜抬泪眼,和何永诗对望。
她们应该相互看不清彼此,何永诗一只抖得不成样子的手在她肩头、脸上不断触摸,文澜嚎啕大哭起来。
“文文……你叔叔没了……”何永诗确认了是她,开始垂着眼跟她讲话,“你叔叔没了……”
又重复一遍……
“你叔叔没了……”
“永诗!你别这样……节哀!”
“永诗!”
她那只手一遍又一遍摸文澜脸,旁边人不断劝,可何永诗止不住,“没了……”
“文文你叔叔没了……”
“妈妈……妈妈……”文澜声泪俱下,她伏在何永诗膝头,脸埋进衣料间,何永诗低下身,旁人拉着她的两只胳膊,仍然阻止不了她贴住文澜的头、背……
大约……这就叫做哭作一团……
人类悲喜可以相通,就这一刻。
……
“我叔叔不会自杀。”在真正的会客厅里,文澜坐在茶几前,面对着穿警服的一男一女。
她眼眶红肿,但眼神清明而坚决。
两位警官程序严谨,不但出示证件,还一再认真宣读未成年问询规则,首先被问讯人是女孩、得在两位问询警中保证其中一名是女性;其次,监护人要陪在侧。
现在情形正是这样,一男一女的两名警察,和陪在旁边的文博延。
文博延挨着文澜坐,不时伸手拍拍女儿膝头,似乎在鼓励。
“事发前两天是我生日前夜,我和霍岩在叔叔那玩好后从永源大厦后门出来,当时我边走路边玩,不小心撞到一名穿连帽卫衣的男性,对方身材一米八五以上,体格健壮,方下巴。”
“你能确定这些数据?”女警方抬眸看她。
“能。”文澜毫不犹豫,她这会儿情绪似乎被按了重新播放键,刚才和何永诗抱头痛哭的一幕不复存在,眼神理智,思维又清晰。
“我学艺术的。对人特征很敏感,以前还在街头专门画路人,在我眼中他们是我的动态模特,眼神凶恶还是善良,皮相过得如意还是不如意都有判断本领。”
“你具体说说……”那女警拿着笔一一记录,“霍岩在事发前两天包括当夜都和你一起行动。你和他的口供互相补充、丰富,对案情帮助很大。但务必真实。”
“我会的。”听到霍岩名字,文澜唇瓣颤了一下。但很快,又打起精神应付眼前……
这场问询做了四十分钟,文澜不但详细描述嫌疑人,还画出对方被卫衣帽子罩住大半脸的样子。
事后,文博延在花园里问她,凭什么一口咬定对方有嫌疑。
文澜却不发一言。
她整个表情都是木的,除了进门看到何永诗情绪失控,其他时候就像木偶。连文博延的话有时候都听不进,只回答那些她感兴趣的。
夕阳渐渐垂落,父女俩所在的草坪位置颜色开始变成深绿,等夜色下来,这一片草地将变成黑色。
霍家有许多人,事发到现在已经是第四天,治丧委员会的人正在和何永诗沟通丧礼,其实严格来讲霍家现在做主的是霍启源同父异母的妹妹,叫邵晓舞。
刚才就是邵晓舞陪在何永诗身旁,何永诗状态也是木然,似乎悲痛过度,已经失去基本思维。
文澜也痛,痛得病了天,初愈后就成这副麻木状态。
她皮肤苍白,眼眶红肿,露在裙子外面的两臂纤细又薄弱,那两手垂在身侧,自然向内抓起,像在抓着两团空气。
她拒绝和文博延交流,哪怕这个人是她父亲。
文博延问了很多遍,她才哑声回答了一次,“他不会自杀……”
文博延抿了嘴,这显然是他生气才有的动作,接着就抬眸看门口站着的几个人,见没人往这边来打扰,文博延咬着牙劝,“文文呐……你太天真了,你知道全球经济危机有多少人自杀吗?光海市,在你叔叔之前还有一个地产老板跳海身亡。”
文澜流下泪,但是没有声音,她闭上眼。似乎这样就听不到这些与生死相关的事。
文博延将她往怀里搂了搂,不一会儿,文澜就在他怀里冒出哽咽声,“那个人……我叔叔出事那晚……他出现在围观群众里……”
“这恰好说明他只是路过,是工作或居住在那一片的人。”
“可警方也不能确定叔叔是自杀……”
“好孩子,”文博延低声劝,“这里太多人,但爸爸还是告诉你,你叔叔已经走投无路,永源出现重大投资失误,他负债率百分之百以上,这是什么意思呢?一个良好企业负债率,比如我们达延只在百分之六十七,你叔叔百分之百以上,叫资不抵债,他总共资产加起来都比不上负债的部分,你说这还能活吗?”
“我不想听这些……”文澜忽然无法克制地哭起来,“真觉得这一辈子完了……”
“不会啊,”文博延眉心紧皱,着急又气愤,“你还有爸爸,怎么能说这种话?”
又拍着她背说,“霍家对你的恩情,不是像外人说的那么还不起,爸爸已经还了,前两年你叔叔坐上首富位置,是多亏之前爸爸给的资源。我们两家合作多少年,都是爸爸还的他们情,你别有压力。”
“还不清……”文澜颤音,说,“也断不掉……”
“你还小,等大了就知道,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情分。”
“我还能正常长大吗……”她又说了一句让文博延差点暴跳如雷的话。
他脸色难看,将女儿在怀里抱紧,总是喜欢拍拍她,无论是背,还是手,还是理着她发,文博延尽量耐心。
这对父女在外人看来,感情亲密,但只有身在氛围中的两人才清楚,他们之间鸿沟难以跨越。
文博延喜欢在这种明明需要好言安慰的时刻,说些文澜不愿相信或者不愿听的话。
他告诉她,霍启源负债累累,甚至还稍微透露公司内部的各派系斗争,但是文澜无论听多少,都不相信那些会让霍启源舍得放弃掉生命。
两人间越聊越僵。
天色将暗不暗时,文博延脸色已经被气青,文澜明明什么过分的事没做,就已经将她爸爸气得恨不得回家揍她屁股。
但是文澜已经过了可以被揍屁股的年纪。
她亭亭玉立。站在晚风中的花园里,微偏头看草地,两手握在身前,一张秀丽小脸上是与年龄不相衬的心灰意冷。
她越这样,文博延越脸色铁青。
“回家。”最后,只撂了这两个字。
文澜头摇到一半就被拽走。
天空已经暗下来,庄园内灯火通明。
留下来的客人仍在屋内陪何永诗或者相伴在一个角落细聊,外面道路不断有车往霍家开,这四天听说都是这样人来人往。
文澜耳朵里可以说没有任何动静,连何永诗的哭声都是那样麻木的,她和何永诗一样都被那个人的离世打击地一蹶不振,文澜觉得自己这样不行,可是无可奈何。
手腕被牵着,快步往外面走,她都快要跌倒,每当这时,她身边就有另一双手扶住她。
对,是一双……
同时扶过来……很有礼貌……
是欧向辰……
她左右、身后都是人,文博延偏要在外人面前这样拉着她走……
他一定要她离开霍家……
“爸爸……”喉间一哽,文澜终于找回声音,夜色已经挂下来,她猛地停住脚步,致使整个队伍的人都停滞,文澜自由的那只手按去父亲手腕,想拽开,让自己的身形获得自由。
但是下一秒,那股力量非但没离开,还对她的抗拒视若无睹,猛地,重新拽起她往前。
“爸爸!”
“博延!”欧远江也在这一行人中,见状立即叫了文博延一声。
文博延冷哼,“她留在这儿添乱!”
音落,脚步更快地直奔庄园出口。
文澜被拽地踉踉跄跄,脚下这条通往大门的路她再熟悉不过,柏油面,漆黑平坦,这一刻却像荆棘满布,想再叫一声爸爸,但是喉咙里发不出声音。
海风吹乱她裙摆,湛蓝颜色和夜空融为一体,除了她披满泪光的脸是白的,胳膊是白的,腿是白的,她整个人哪里像个活人样子,明明就是被串起木棍,由文博延自由操纵的人偶。
“文叔!”欧向辰步伐极大,几乎步并两步才能跟上文博延的节奏,他身为远动员、男生才能这样跟上,何况弱不禁风的文澜,欧向辰表情焦急,一下猛地拽文澜另一只腕,想将她拉停……
下一秒,铁门“轰”一声打开。
台阶下出现一群人。
全是深色衣衫,黑皮鞋,男的清一色衬衫扣地严丝合缝,女性全都神情肃穆,手拎公文包。
霍岩就在其中,身姿纤薄,第一眼可扫见。
他气质与所有人不同,别人都肃穆,只有他面庞干净,没有多余表情。
年纪轻轻站在一群成年人中气场丝毫不落,其他人都为他服务,当他脚步一停,别人于是也停脚步。
当他抬起眼,本来毫无内容的脸庞倏地直直对另一个人感起兴趣,其他人也纷纷顺着他反应看向那个人。
那是一个小姑娘,穿着湛蓝色裙子的小姑娘,被一个成年人拉着手腕,差点拽飞下台阶的身体在那人猛地往后一收步伐时,她身体重重往后落回,撞进欧家大公子怀里。
这场景猝不及防,两方人马都讶异了一瞬。
只是除了个未成年,其他人身经百战,对这种小状况选择性忽视。相互打起招呼来。一时寒喧声四起。
“霍岩……”欧向辰语气良善,将文澜扶正后,迅速保持距离,并且跟霍岩打招呼,用眼神示意他节哀。
霍岩并没有动。
身上黑色的料子将他整个人修饰的像与夜色融为一体,他身材是少年,那张脸也是少年,只是气度随着父亲的离世越发不可近亲,这样的他对外人而言无异于是一块铜墙铁壁。
他和文博延欧远江打招呼只是微点了下头。
文博延看着他,轻叹,“回来了。先好好休息。永源的事就是我的事,明天我们会和董事会成员碰一下面,看看你们有什么难处。”
“谢谢文叔……”他嗓音嘶哑,但表情很镇静,不像情绪失控所致。
文博延点点头,准备伸手拉文澜,往后却碰了一个空,他立即皱眉,同时耳后响起一道颤颤巍巍像在走钢丝绳的那种抖动哽音,是文澜……
她本来已经隐形,纤弱的身体在一群成年男性间几乎一条胳膊的面积就可以遮蔽她,何况夜色在她浓重蓝的裙子上包裹,她被卷进这股蓝里,连地灯都照不亮她。
直到霍岩出声,她忽然就活了,先发出细细微微,后逐渐连文博延也劝不住的颤音。
像在哭,又像在不可置信。
她眼睛是湿亮的黑色,唇色粉白,眸光笔直视着人群中那身长玉立的少年。
霍岩严格来说像是经过寒冬生长出成熟骨骼的冬麦,遭逢剧变,不再畏风雨,但是当和她眼神对上时,耳畔回荡她可怜的哽音,他眼角还是立即红起来。
“文文不要哭,文文不要哭。”文博延哄着她,当着众人把女儿抱进胸口,并揉着她齐肩的发。
但是文澜痛哭不止,两手臂无力垂在身侧,不对文博延的安慰作回复,也不肯将脸埋进他胸膛。
她看着台阶下的那道影子。
直直看着。脸上全是泪光,眼睛更像是两汪海洋。
忽然,朝他伸手。
那道影子于是在不声不响一瞬后也动起来,他抬脚上来的每一步都仿佛被放大无限音量。
文澜哭得更看不清他。手朝他伸着。
霍岩终于上到台阶,站在文博延身前、已经快能到达他的高度,文博延将文澜搂着、哄着,但是无济于事。
直到霍岩伸出手,从她指腹下触过去一直到她手腕根部才停,接着五指重重握住她。
文澜露在他手腕内侧的手指扣起来,企图抓住他,但是他从她掌心下扣过来的姿势根本不适合十指相握,她五指只徒劳而又用力地在他手腕内侧留下红色抓痕。
“没事了文文……”他这么对她说,用那副已经坏掉的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