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暂别，叶落风随
杨英问道：“前辈可愿意让晚辈查出杀害令尊的真凶？”
裴大有闻言一脸错愕地看向杨英，呆了半晌，摇摇头道：“不必麻烦小兄弟了。那夜俺亲手弑父，还能有假么？真凶可不就是俺了。”说罢便要起身。
杨英日间听闻刘伯所说，又结合自己猜测，总感裴父之死非同寻常。于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誓要查出真凶，还裴大有的清白，解开他这三十多年来的心结。
此时却听裴大有之言仿佛并无此意，不禁心中疑惑，眉头微蹙。见他要走，赶忙拦道：“前辈，难道您不想放下包袱，余生安心地陪伴令堂么？”
裴大有身子顿了一顿坐回石凳，两眼放空又是呆了半晌，才道：“罢了，俺游历在外几十年，什么心结不心结的，早不重要了。小兄弟，这事就过去了，想必你也有你该忙的事，不必浪费时间在俺身上。爹爹他是俺杀的也好，不是俺杀的也好，俺终究是出手了。权当是俺的罪孽吧。”
说罢又是起身要走，言行之间仿佛是刻意避开杨英，不想再与他多费唇舌。
杨英见他又要走，忙道：“前辈，你难道真的…”
杨英话未说完，忽见一只大手袭来，迅捷如电，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被裴大有凌空提起。
裴大有的那只大手紧紧扣住他脖颈，令杨英呼吸不得，面皮瞬间涨得发紫。
与此同时，二人身后亦传来一声惊呼。裴大有似未曾闻，杨英却余光瞥见叶晓枫正飞奔而来，而后双手紧紧抓着裴大有的小臂，慌张道：“前辈快放手啊！您这是怎么了！咱们一路同甘共苦走来，杨公子他也是一片好心，您不至于要下杀手吧！”
裴大有不理会她，仍是不撒手。只见他双眼发红，怒目而视，宛如修罗，如野兽般低声嘶吼道：“俺的事，你莫要再管。”说罢松开手，放落杨英，转身便走。
杨英此刻坐在地上，脸色缓缓由紫转红，清咳数声。见裴大有早已走出几步，对着他背影朗声大笑道：“哈哈哈哈！好！天地玄黄，九州居士。若不是敬重瞻仰，若不是同生共死，这事与我何干？枉你游历江山三十余年，心魔仍是未除。枉你恕罪了三十余年，恕的全是他人业障。枉你身怀一身绝世武功，却不曾怀有半点为父报仇的念想！”说罢快速起身，气哄哄地踏着大步走出了院子。
叶晓枫赶忙跟着杨英到院子外，见他在大树下站着，一动不动。于是走上前去，轻声问道：“杨公子，你还好么？”
其时已值深夜，长月当空，夜色昏暗，黑黢黢的树影随风而动，飒然有声。
夜风阵阵吹起，凉意袭来。杨英心绪冷静不少，问道：“叶姑娘，我刚刚那几句话是不是说得太重了？”
叶晓枫呆了一呆，道：“嗯，确实有些过分了。不过你也是一时情急，前辈他不知为何突然好像跟着魔了一般，刚才那下仿佛杀气腾腾，我都有点害怕了。”
杨英摇摇头道：“当是我太鲁莽了，若是通过刘伯或是裴母转述于他，或许不至于这么尴尬。唉！我还是太心急了，我连裴父究竟是不是他人所杀都不知道。或许真是前辈他当年下了重手呢。难道是前辈他当年在十几岁时的身手就已非常人所比了？”
叶晓枫见他开始动摇，道：“杨公子不必纠结于此了。既然前辈执意不肯你查，这事要不就算了吧。”
杨英道：“不是我多管闲事，只是这一路上前辈他照顾我们这些小辈太多，甚至还因咱们受了重伤。前辈他为人又纯朴敦厚，慷慨豪爽，与我们实在是脾性相投。于是便想为他做些事，予以报答。叶姑娘，你说他为何不愿查清真相呢？”
叶晓枫思索片刻，道：“或许是因为前辈他不愿接受真相吧。若是他当年能想到事出蹊跷，可能自己就会查出真凶，早点水落石出，早点大仇得报，便不至于让裴母孤独生活这么多年。行走半生发现竟是一场虚空，还白白让裴母失去陪伴许久，让她徒增挂念。这般悔恨自责，换谁也接受不能了。”
杨英听罢，仰天长叹一声。突然笑道：“叶姑娘，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体察人心呀。”
叶晓枫脸上一红，忙道：“杨公子，怎么突然说这些不正经的。”
杨英道：“我夸赞叶姑娘的长处，怎么就不正经了？”随后转头望向前方的田野，道：“行吧，前辈他既然不愿意，我也不强求了。但愿明日相见道别之时，别分外的尴尬就好了。”
叶晓枫疑惑道：“道别？杨公子你明日就要离开了么？”
杨英道：“是啊，怎么了？叶姑娘你不也是要回医巫闾山找你师父复命么？哦，我是因为有要事在身，你姑且在此处休息个几日倒也无妨。”
叶晓枫目光黯淡，道：“是啊，我也明天就回去了。此次之行，确实耽搁了太久。”
夜色黑暗，杨英未看见她此刻失落的神色，亦未听出她语气之中的异样，道：“这外边太冷，我们快进屋休息吧，明日要一起出发了。也不知道你傻乎乎地跟着跑出来干啥，穿这样少，当心着凉了。”
叶晓枫道：“是啊，我也不知道我为啥跑出来。我们回去吧。”
二人进院后不久，院外的大树微微一晃，一道人影闪进院子，亦没入了夜色之中。
众人昨夜洗澡用饭回房休息后，料想当下应当是再无危机，都是踏踏实实地睡了一大觉，直到这天下午，方才一一醒来。
杨英李羡鱼二人因军中有事，起床后便开始收拾行李包袱，不打算在此处多作停留。
宇文蓝珈亦有打算，既与灵远分开，便求了叶晓枫能否带上她一起回星教，一面学习武艺，一面托求人多势广的星教找寻灵远的下落。
叶晓枫与她意气相投，自然欣然允诺。
众人各自收拾完了行李包袱，便草草地在府上吃些东西，席间各自奇怪为何裴大有始终未曾露面。问起刘伯，他只说裴大有尚未睡醒。
饭后裴母送了四人只出了院子，随后嘱咐刘伯为他四人再送行一程。
与刘伯分别之时，杨英叹道：“昨晚到底还是与前辈生了嫌隙，我们这都要走了，他都不曾露过一面。”
李羡鱼疑惑道：“阿英，你昨晚招惹前辈了么？”
杨英道：“唉！路上再跟你说吧。”转头道拱手行礼道：“刘伯，送到这就好啦，余下的路我们自己走便是了！”
刘伯道：“好嘞，那你们几位小友路上小心，要平平安安的啊！有空就多来这里看看少爷夫人！”
四人与刘伯告别后，便顺着来时小路走了。约莫走了两里远，行至一条林间小道，见前方站着一人，虎躯熊腰，人高马大，正是裴大有。四人见到都是一怔，随后个个暗自惊喜，赶忙走了上前。
叶晓枫欣喜道：“前辈！您还是来了，见你不来为我们几个小辈送行，别提有多失落啦！”
宇文蓝珈亦道：“前辈怎么不与刘伯一起为我们送行呀！竟然悄摸摸地在这候着！”
李羡鱼走上前去拱手道：“前辈，您别多怪，阿英他向来行事鲁莽，要是昨晚出言顶撞了您，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
杨英急道：“表兄！你前因后果都不知道，怎么就怪我鲁莽了？”
李羡鱼道：“前辈他纯朴敦厚，难不成还能过来招惹你么，定是你说了什么让前辈不开心的话了。”
叶晓枫在一旁笑道：“你们还真是名副其实的表兄弟呀！昨晚杨公子也说了前辈他纯朴敦厚，你们这对前辈的评价竟然一致到连字都不差，哈哈！”
宇文蓝珈问道：“大家昨晚吃完饭不是都回房睡觉了么？杨公子何时说的前辈？”
叶晓枫道：“回头路上我也再说给你听吧，这事说来话长呢。”
李羡鱼道：“我也不甚清楚此事。怎么，难道叶姑娘你昨晚跟阿英他单独相见了么？”
叶晓枫顿时双颊泛红，一时不知要如何解释。
杨英赶忙解围道：“表兄你可别乱说，我和叶姑娘什么事也没有，都说了路上再讲给你听，现在猴急猴急的做什么？”
李羡鱼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等等也别说了，大概的来龙去脉我已猜到。”
杨英叫道：“你猜到个屁！”
四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停。起初裴大有因昨晚之事，感到万分歉意，以至于自见他四人起，便一直显露着尴尬的神色。
此时见这四位少年相互谈笑自若，其乐融融，不禁莞尔一笑。忽回想起自己从小到大，始终痴于练武，无心结交什么推心置腹的好友。此刻见他们满面春风，也不禁是羡慕满怀。
叶晓枫见他面带微笑，心想他应当并未因昨晚之事心生芥蒂，于是道：“前辈，我们这就要走啦，此次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前辈要多多保重身体，好好陪陪老夫人。”
裴大有道：“俺会的，俺会的。”说罢踌躇了一会，走到杨英跟前道：“小兄弟，俺昨晚…昨晚那番出手，实非我愿，怕是正如小兄弟所说，俺…俺心魔随身而不自知…”
杨英见他过来道歉，心中已是一惊。眼前这位武林传奇依旧是如常地不摆架子，就像个老老实实的庄稼汉子一般，憨厚老实。
只听裴大有续道：“小兄弟，俺在余生之年，只想陪陪俺的老母亲。俺爹的事已是无暇去查了，所以恳请小兄弟代俺将真相查个水落石出，还俺一个清白，除去俺的心中魔障，小兄弟可愿意答应俺这一个请求么？”
此刻杨英听见，又是一惊，道：“前辈…您不是不愿再面对陈年往事了么？还有昨晚，昨晚确是晚辈所言过重，是晚辈鲁莽了，不该对前辈指指点点，还请前辈见谅。”
原来昨夜裴大有听见杨英在他身后斥声责问，已是被震慑住。听见他二人出了院子，便施展绝顶轻功翻墙跃上了院外的大树之上。
听罢二人对话，顿时热泪盈眶。不禁为杨英的诚挚真情大受感动，亦为自身方才对杨英所下的重手追悔莫及。
此时裴大有歉然道：“小兄弟昨晚所言其实一针见血。俺一宿没睡，来来回回的一直在想着小兄弟的那几句话。俺修了这一身武艺，不做点大事，难道就是为了回家侍奉老娘的么？倘若俺爹的死，当真是另有隐情，俺定当烧香拜佛求这真凶尚在人间，好让我来日亲手一掌毙了他，不然俺对不起俺爹，也对不起挂念俺几十年的老娘。”
杨英目光闪动，顿感热血沸腾，当即拱手道：“晚辈定当竭尽全力帮前辈查清真相，前辈就安安心心地侍奉老夫人！”
裴大有笑逐颜开，知杨英为人风度翩翩，豪放不羁，当是未对自己昨晚所下重手而耿耿于怀。
于是拍了拍他肩，笑道：“好啦，你们走吧，不然俺越来越舍不得你们，可要强留你们在这住几日喽！”
四人依依不舍地与裴大有告别，随后转身朝着林间小路的远处走去。
路上杨英开口问道：“叶姑娘，我手头上的事也是十分紧急，需当先处理。不过待事成之后，我便去医巫闾山找你，到时你带我见见你口中的那位神医吧。要查清此事，需得先托那位神医帮我去验验裴父的尸体。”
叶晓枫点头道：“那位神医脾气倒也不是很古怪。若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多半是好说话的。”
杨英连连点头，喃喃自语道：“事情过去了这么久，但愿那位神医确能查出点什么。”
此刻轻和的阳光照下，四人踏着树影有说有笑地走着，林荫之下正自清凉。
突然平地一阵阴风吹过，杨英感觉肩膀被人轻拍了一下，随即耳旁似乎传来一句苍老之声——“替我儿多谢小友。”
杨英听见，猛一回头，只见身后的林间小路并未有人，裴大有的身影早已不见，只数片树叶在林间随风盘旋，直舞上青空。
叶晓枫见杨英看着身后，问道：“杨公子，怎么了？”
杨英问道：“你听见有人说话么？”
叶晓枫满脸疑惑地摇摇头。
杨英歪歪头，道：“多半这几日过于劳累，有些迷糊。叶姑娘，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