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线头
翌日,陈离早起正在楼下坐着,小二在他眼前转来转去。
小二也不知这人起这么早坐这儿发什么愣,问他吃什么也不搭理人,每每转到他跟前就总提着心吊着胆,害怕他不耐烦一手刀劈晕了自己扛去卖,于是转了两圈便不敢再凑到他附近了,委委屈屈地跟在自己掌柜身后,亦步亦趋地黏着她。
掌柜是个不甚年轻也未到而立的窈窕女子,扶着鬓从后院出了来,一看见自家小子跟在屁股后边巴巴地瞅着一个方向,就知道他被人欺负了,拧着两条柳叶眉转过去,恨铁不成钢对他道:“你个傻小子,他凶巴巴看着你你也看回去呐!当我这儿的人都好欺负是不是?!”
小二张嘴要解释,掌柜已然冲着走神的陈离去了,还没看清脸就阴阳怪气地“哟”了一声。
“我道是什么样的爷敢对我的人胡乱撒什么野火,原来哎哟喂——”掌柜看清了那张脸,脚下二话不说就扭了,娇躯直直摔进了那个结实的怀里。
陈离正魂游天外,冷不丁怀里多了个人,一脸纳闷地低下头来看了,当即色变。
掌柜见状不好,连忙抬袖半遮脸,娇嗔:“公子,你既知自个儿魁梧,还坐这正中央,可是专门为了拦我的?”
小二:“……”
满堂人目瞪口呆。
陈离:“……你起来说话。”
他僵着两只手,无处可放,却也不知从何下手才能将她丢到地上去,一阵浓郁至极的熏人香气将他囫囵个给淹没了,眩晕之余还有功夫想:“古人都说投怀送抱、温香软玉在怀,我他娘的这是个吃了香炉的香精吧?熏死我了!”
掌柜哪里肯轻易起身,抛着媚眼伸出两条玉臂要揽上他脖颈,忽地见二楼站了个白衣公子,正面无表情地望着这里。
她大喜过望,心道:“上天怜我!想我兰娘活了二十来年,都没见过如此俊俏的男人!”她看看抱着自己的这个,又看看正要下楼那个,“还一来来俩!”
陈离察觉她脸色不对劲,也不知她看见了什么宝贝,双眼的绿光都要溢满出来了,于是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正对上冉孟探究的眼神,倏地起身,回望着他不出声。
掌柜兰娘“嘭”的一声摔了下去。
冉孟顶着堂中所有人的复杂眼神走下楼来,坐到陈离身旁,轻声道:“你们在玩什么?”
陈离咳了几声,体贴地替他倒了水,避开这个话题,问道:“饿了没有,我带你出去吃点东西。”
冉孟微微一笑:“客栈里有为何还要出去吃?”
陈离也不知自个儿心虚什么。
身后兰娘被小二扶着,憋屈得很,揉着手腕不甘心地也挤了过来,泫然欲泣:“公子,你怎的如此不懂得怜香惜玉?奴家摔痛了,你瞧,手都要断了。”
陈离不看他,扶着额要赶她走,冉孟竟然搭理了她:“断了么?”
兰娘对他也是一般的喜欢:“公子给瞧瞧吧,若是断了奴家可如何是好啊?”
冉孟两指捏住她凑过来的手,左右上下看了几眼,又捏着伸到陈离眼前,问他:“离哥,我瞧不出来哪里断了,你替我看看。”
离哥?兰娘心说莫不是两兄弟,她一双眼睛滴溜溜在他们身上来回转。
备受关注的“离哥”沉默不语,脑子一片空白地闷了杯热茶,结果被烫得倒抽一口冷气。
“……”冉孟将自己那杯放凉的茶挪到他面前。
兰娘被他放开后就总觉得这俩兄弟哪里不对头,可她又说不上来那种感觉。
陈离喝了冷茶还是口干舌燥,招手叫来小二添茶时顺道要了两碗面。
吃完了面陈离就与冉孟鼓捣昨日那支笔去了,两人对着那幅只有一半上了色的画像在房里发愣,都听得楼下热闹,反衬得此间静谧。
眼看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两人仍是毫无头绪,半晌,冉孟忽问:“我们抓了鬼便走,要这笔做什么?”
陈离道:“有理,我们没必要多管闲事。”
说着,他站起身拉起冉孟,说走就走。
陈离倚在柜台前,转着笔玩,盯着冉孟侧脸看。
他光明正大地看,冉孟也不躲不闪,任由他看,待到结清了房钱,两人肩并肩往门外走去。
那边兰娘忽地拍案而起,指着他二人道:“二位公子且住!”
她疾步过来,两只眼睛瞪得浑圆,目光死死钉在了陈离手上。
陈离退后一步,道:“掌柜的,送客就不必了。”
兰娘面上神色严肃:“公子,借一步说话。”
三人去了后院。
“你说这笔?从一个秀才那儿买来的。”
他不过随口乱扯,兰娘却真信了,她伸出手想拿过来看看。
陈离又说:“先不急着看,你且说什么事。”
这笔实在古怪,先是在方秀才手中闹了那些事出来,引了色鬼缠身,现在又多了个客栈的掌柜,陈离不能让它轻易离开自己的手。
兰娘可能也明白这笔的厉害,缩回了手,犹豫几番,试探道:“你可知这是何物?”
陈离又是一通瞎说:“这不是一支笔么?我既买了它,那必然是因为我知道了它是何物,又有何用处。”
兰娘道:“这东西我奉劝你不碰为好,你开个价,我买了。”
她反手摸出一只金锭,陈离只觉得这人蠢透了。
冉孟插嘴道:“我觉得你大概在说梦话。”
此言一出,陈离对他刮目相看。
兰娘被他说得语噎,翻了个白眼,卸下财大气粗的伪装,微抬下巴,斜睨那笔,“咱们开门见山吧,这东西你们到底哪儿来的?是哪个孙子这般没眼力见随随便便就卖了。”
末了,她冷冷笑了几声,对那“卖”了笔的方秀才鄙夷不已。
“说了你又不信,你且去问问西街那位大名鼎鼎的方秀才,是不是他给的我。”
兰娘于是更加厌恶了,“他?他不是疯了么?到处说自己杀了人,前些日子又莫名好了,不嚷杀人,跑了起来,一天到晚从东巷跑到西街,又从西街跑出来,大家都当他是疯病难治,你说外地来的那几个书生我还姑且信你,他?呵。”
冉孟蹙眉,想起来初见方秀才那一日,陈离说过一句话——
“怎么这样巧,出去走走便能撞到身携鬼气的人。”
当时他们只是有所怀疑,过后却并没有深究,现如今兰娘这样说,反倒点醒了他们,多日以来发生的巧合太多,他们明知有个线头在等着他们去揪出来,可他们偏偏被人牵着走,今日若不是兰娘提起,他们也许还没能反应过来那个线头出自谁身上。
陈离道:“这笔我不能给你,你若真想要,日后上破云阁找我。”
两人赶到方秀才家时,早已人去楼空,陈离还未进门便知道,那秀才昨日出了客栈根本就没回来过,门口的锁还是他那日走时亲手挂的,他没钥匙便没锁上,眼下这把锁甚至位置也没变过。
进了院子里,陈离还没站稳脚便看见屋里边飞出来一只灰白色的蝶状灵符。
冉孟站他身边,自然也看见了,想起来破云阁也有这种蝶状灵符,可这只灵符颜色单调诡异,它尚未靠近便叫人遍体生寒,不似是破云阁那边传来的。
会是谁这个时候传灵符到这里?
灵符飞近了,冉孟正欲看个仔细,谁知这时,陈离抬手面色阴冷地捏碎灵符,一句阴恻恻的话语凭空响起。
“小木兮,既然来了,怎么不来看看我?”
那一瞬间,陈离四肢百骸慢慢浸上寒意,眼中所见之物皆褪去瑰丽的色彩,一只灰白色的蝶碎在他眼前,万千碎开的光辉之中藏了张色彩单调的人脸,像月色下的死人,嘴角勾起的弧度唤醒了陈木兮幼年时那些反反复复的噩梦,永远逃不出的陷阱、永远进不去的家门、回头时那个高瘦的模糊黑影……这些明明已经消失在过去的岁月里。
他被噩梦吞噬,自以为逃脱了。
他哑声说:“好,我去找你。”
有人问他:“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
陈离抬头,那张人脸碎掉了,人脸之后是一座宅子,被重重锁链与符咒锁了起来,像是锁住了什么东西,一块匾额掉落在地上,不知被谁捡了起来,靠在门前,上边金色的题字不知谁用朱红改了过来,第一眼看去像血字。
陈宅。
冉孟在一旁叹了口气,掸掸袖上的尘土,看见那块匾额,下意识问道:“这是你家旧宅?”
“嗯,我带你进去。”
陈离带他绕到后门,同样是锁链缠绕,与前门并无二致,冉孟没明白为什么要特意绕到这里。
他的疑问很好懂,陈离微微一笑,对他说:“所见皆虚妄,虚妄亦有真。”
既然真假难辨,那便无视所见。
陈离在他身后遮了冉孟双眼,后者被他带着走了几步,穿过一片轻软如棉花的东西,嗅得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陈离松开他,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血红的土壤,四下一看,竟是随处可见凝固的血痕,年头可能相当久远,故而味道极其浓郁,叫人忍不住头皮发麻,冉孟在怀里摸了摸没摸到帕子。
陈离递了一块给他,自己闻若未闻,神色自若地往前带路。
冉孟摊开这块天青色帕子,对于陈离一个大男人随身携带这种清秀的帕子一事感到有趣又好笑,遮住脸后,他闻到一股冷香,像松木,又像山间云雾,清爽得令人着迷。
没人发现,小冉公子站定在后院,贪婪又从容地将那块天青色帕子嗅了又嗅。
陈离有几年没回过这座旧宅了,纵使记忆模糊,可走在这弯绕的长廊中,他将每间房的位置记得很清楚。
不多时,两人来到一个地窖门口前。
陈离道:“封印完好。”
什么封印?冉孟方才看到了这座宅子被上了锁链便甚感奇怪,他没见过所谓凶宅是什么模样,故而不知道陈家旧宅用锁链锁住的原因,此时听见陈离这样说便更奇怪了,什么样的宅子会既有锁链符咒的封印,又有人在里头画了阵法?
这里镇压了什么东西?
不知陈离是不愿多说还是他不知怎么说,两人站在阵法前,一个满腹狐疑,一个缄口不言,直站到冷风四起,冉孟被吹得打了个喷嚏。
冉孟听见陈离说:“唉,谁家的公子这般娇气?”
他没说话,忽然发现这话貌似不是陈离说的,他此刻正站在自己身旁往前一点,可那道声音像是从更后一点的地方传来,只是莫名与陈离的声音有点相似。
陈离伸臂揽上他肩膀,不让他回头看,自己已猜到了来者何人。
身后那人见他这般紧张冉孟,慢声笑了起来,悠悠踱了几步,绕到陈离另一侧,拍了拍他肩头,语调轻快:“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他。小木兮,你怎么长大了这么多,想我么?”
陈离并不想和他话家常,冷声道:“你跑出来做了什么?”
男人没得到想要的答案也不恼,但是陈离向他提出了一个疑问,这一点令他感到很是愉悦,“还是这么聪明,不问我为什么,反而问我做了什么。”
“唔,我想想……我也没做什么,不过是找了个书生给你指路,省得你到处跑,不知道要找谁。”
陈离闭上眼,额间青筋微微爆出,他咬牙切齿:“那你现在用的身体是谁的?!”
男人惋惜至极:“你怎么不自己看?”
说着,他要转到陈离眼前,陈离早已闭了眼,却还是难以控制地侧了侧身子。
冉孟身体一僵。
陈离没忘记遮住他眼睛,贴在他耳边低声道:“别看他的眼睛,会做噩梦。”
冉孟觉得,他所说的噩梦可能与常人所说的噩梦不一样。
男人哈哈笑了起来,一脚踩在阵眼,声调骤然冷了下来,“陈木兮,你知道这破阵只能封住我的肉身,我的魂魄来去自由,这天地之大——”
他顿住,仰头望天,眼中痴迷癫狂。
“这天地之大,我无拘无束,无人能锁我!”
男人破了阵眼,从怀里掏了块东西出来往地上一扔,那东西登时四分五裂,殷红的血液弥漫开来,慢慢渗透到地窖下,不知被什么东西吸干了,只见男人苍白的脸色迅速红润起来,一张灰白色的脸渐渐有了人气,正是一幅唇红面白的年轻人模样。
只是脖颈处的腐败隐约可见。
他抚上脖颈,道:“那个秀才也没什么作用了,其味如鸡肋,食之无用,弃之可惜,还不如把他的身体借来玩几天,正好这具身体臭了。”
“小木兮,”他半回首,笑吟吟地看着陈离,“你有意见没有?”
陈离道:“你要做便做得干净些,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是叫别的人发现了,你就给我滚回地窖里。”
冉孟忽地伸手握住他手腕,想要推开他。
男人扬声一笑,忽而就没了声音。
冉孟看不见,却感觉得出来那人应当是已经走了,用力将陈离的手推开,冷声质问他:“你们方才所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是什么人,你为何这般轻易就放他离去?”
陈离唇无血色,满脸疲惫地摆手道:“无事,他短时间内不会再来打扰我们了。”
“我在意的是旁人,”冉孟目光犀利,“你只需告诉我,他要去做什么?”
他这般质问,陈离突然上前攥住他的手,生怕他转身就追上去,“我不知他要做什么,那不关我们的事,你冷静些——”
“我很冷静。”冉孟推开他,“我问你,他是不是要去害人?”
“实话是我不知道,”陈离反手抓住他的手腕将人扯了回来,逼近了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他要害人,与我无关,我也没那个本事管!”
冉孟微抿薄唇,自刚才陈离当着他的面放走了那个男人,他就总觉得心慌不安,本只是想问问那男人的身份,谁知陈离避而不谈,反而有放任其自由行事的想法,那股不安就愈发强烈了。
那男人言语间都在用十分亲昵的语气同陈离沟通,显而易见,他与陈离关系匪浅,而且邪气非常,陈家旧宅这满地的血痕与难以消散的臭气恐怕就是他的杰作,那宅子外边的锁链符咒,还有这地窖口的封印阵法,是镇压的谁?
冉孟心下一凉,脱口而出一句:“这地窖里镇的是不是一个人?”
陈离喉结滑动了一下,没说话。
他又继续下一句:“是不是就是你放走的那个人?”
陈离紧紧抓住他,掌心都是汗,想要带他离开这里。
“这里怨气深重,停留太久恐会有邪气侵体,我们先出去。”
冉孟随着他离开了陈家旧宅,找了个茶铺润口。
果真如陈离所说,陈家旧宅怨气太重,二人在里头待了这么久,难免受到了影响,坐了好一会儿,冉孟才觉得胸中那股不安躁动渐渐被驱散了,陈离亦是如此,两人都稍稍冷静了,于是心平气和地交谈起来。
陈离道:“方才在里头有话不好直说,又急着带你走,有所冒犯,不好意思。”
冉孟道:“不会。”
见他是真的毫无在意的,陈离也不提这档子事,转移了话题,“郁林这一带已然抓了两只恶鬼,都关在天眼里,这事儿弄得陈有为每天晚上都要我在耳边念叨,他不耐烦,我也一样不得安宁。”
“你的意思是,先送两只回地府?”
“不,开一次鬼门的代价可不小,难保不会我们刚塞了两只进去,回头又跑出几只来,得不偿失。”陈离转了一圈茶盏,抬手按在喉结上,轻轻捏了起来,“这样,我们先回去找老松子,他那儿有间藏宝屋,里头奇珍异宝不少,回去随便找个东西来先关着,回头恶鬼抓齐了再开鬼门。”
“好,听你的。”冉孟不错眼,看着他的喉结慢慢泛红,也想伸指摸一把,看看是不是如想象中滚烫。
注意到他的目光,陈离放下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