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纠葛
“他们都说我不爱管闲事,可他们向来分不清何为闲事。”冉孟两眼不错地看着他的喉结,语调不紧不慢,“我自与你初遇至今,一直觉得你是不同的,你瞒了我什么我从未过问,只要你坦诚以待,我必言无不尽。”
他再次想起那日松林中的初遇,他承认,纵使打心眼里认定了陈离是故意为之,但他的的确确是败在了那惊鸿一瞥上。
冉孟伸手握住陈离放在桌上的手,将他的轻颤压住,全然不顾忌旁边人的异样眼光,只看他,眉目间的循循善诱也只对他,“你在怕什么?是你所说的噩梦?还是——”
陈离抬眼撞进一片泄下来的天光,拨开后看见了一颗被姻缘红线缠绕的心,仿若两个字。
“怕我?”
真心。
陈离被一实一虚的话语烫得魂体不安,后知后觉地渴求什么,反手抓住了一片冰凉,却不知自己到底想要的是谁。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陈离默念,真想抱抱他。
他从未宣之于口,可冉孟看得分明,手背被他滚烫的掌心覆盖着,这灼人的温度在无声之中熨平了他的心肝脏脾。
他说:“走吧。”
陈离魂不守舍,走了几步路险些与冉孟撞在一起。
于是这一路走得极慢,还未到小松山,天也早已黑透了。
这一回,陈离不想再让冉孟和他睡破庙了。
“可是这么晚了,我们能上哪儿去?”
陈离召出一把剑,念了剑诀,没回头,“就算今夜翻过了小松山,到冼河也无人渡我们过去,不如御剑回去,哪怕在海晏楼附近找个客栈歇脚也好。上来。”
冉孟没问他为何来时缓回时急,站在他身后乘风而起。
今夜的月是圆的,冉孟早前还能算着日子,可他今夜看着那轮月,忽而忘了今夕何夕。
到小松山上空时,山中虫语伴着风声,一路吹上天来,两人沉默地听着,都觉微妙。
陈离找了间客栈,要的还是两间房。
冉孟合眼前心想:“他不肯说,是不信我?还是不肯信自己的心?”
“我当然信,”陈离坐在屋顶上,怅然望月,“我找了他这么久,我把这月亮从缺看到圆,从圆看到缺,我第一眼看到他我就相信我找对了,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师傅和他说的是纠葛,却没说是姻缘的纠葛。
他闭眼时想的是师傅临走前说过的话,睁眼时看见的是灰蒙蒙的一片天。
又要落雨了,他起身,雨季来临,要做的事都要紧着做,今日一定要将那两只鬼送到霁云山去。
眼下时候还早,冉孟还睡着,陈离坐在他床边,伸手碰了碰他的侧脸。
果然手感很好,他心心念念这么久,终于得了这么一句感想。
冉孟醒来时也看了天色,去了陈离房间找他,两人洗漱一番吃了点东西垫肚子,便立即启程去霁云山。
正巧近日下山办事的老松子昨日回来了,眼下正在寒枝斋里静坐默思。
清云正单腿立在门前,拦着人不让进。
陈离老远看见它便觉得手痛,绕到窗边敲了敲,里边有人道:“原来是贵客。”
清云睁开一只眼,睨了一眼陈离,慢吞吞走开了,两人这才推门进去。
老松子近日不知干了什么,面容上显露出少有的疲色,陈离弯腰看了他一会儿,问道:“鬼压床了?怎么看着这么虚。”
老松子睁开一只眼瞪他,看见冉孟正站在后边,稀奇道:“一秋怎的也来了,你这几日跟着这混账出去,可有委屈到你?”
冉孟自然说没有。
陈离想踹他,“好好说话,我哪里又混账了?”
老松子幽幽道:“你心知肚明,非要我骂你一顿?”
看样子他是知道了,陈离在他旁边坐下,挑眉示意冉孟也坐,毫不忌讳地开了口:“不就是陈默搞了个□□跑出去了么,我放过狠话了,他最多杀个秀才,别的不会做。”
陈默?冉孟听得一头雾水。
老松子冷哼:“不会做?哼,陈阁主,你不是本事通天么?说什么天下之事尽在掌中,连他做了什么都不知道,你是真疯了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装得太过了!”
陈离愣住,没明白他什么意思。
“你道我闲着没事干下山做什么?你老人家放任不管,放了一只魔头在自己老宅里,还自以为他被你压得严严实实的,动也不敢乱动,”老松子单是说着就来气,“你纵容他派上百个□□出去到处害人,还要我去给你们陈家擦屁股,陈离,我看你早就疯了!”
陈离眼皮子狂跳不停,抬手摁住了,冷声问他:“什么上百个□□?我昨日才亲自去看了,那阵法和符咒分明都好好的,跑掉的那一个□□恐怕还是找人给他画的符,他哪里来那么多的□□?!”
这话把老松子给听笑了,气得他话都说不出来。
这回冉孟听明白了,昨日当着陈离的面跑了的那个人以及关在地窖里被镇压的那个,应当就是他们提到的“陈默”,但老松子所说的“□□”又是怎么一回事?
老松子道:“你是亲眼看见的他本尊被镇压在里边了,还是亲眼看见的他只跑了一个□□符?”
“陈离,我早就告诫过你,所见皆虚妄不单只是一句咒。”
可他从来不听。
陈离回想起昨日情形,匆匆丢下一枚孔方兄便走了。
寒枝斋内只剩冉孟与老松子二人。
老松子道:“一秋,你来说说这怎么回事。”
他指的是陈离丢下的那枚孔方兄。
冉孟心里想着陈离的去向,心不在焉道:“他说让道长找个器皿来先关着这里头两只鬼,等日后一齐丢回地府去。”
见他心思不在这儿,老松子一时语噎,将方才对着陈离的那股火气收了回去,将陈离的天眼放在桌上,抬手招他过来过来坐下说话。
“陈家旧宅那边有点事,他去去就回,你若想等他,便在我这儿等,他会来的。”
“我知道。”
“你知道?”老松子没想到陈离这么快就和他说了陈默的事,可是他观冉孟神色,又似乎哪里不对,“他昨日带你去过他家旧宅了?有没有和你说里面镇压的谁?”
“问过,他不说。”
老松子心道:“不说就对了,那臭小子五年才憋一个屁,要不是他家旧宅是我亲手去锁的,我还不知道这档子事呢。”
冉孟看了他一眼,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又说:“他既不肯说,便是不想说,道长不必多言。”
老松子:“……”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别的,老松子也在尽量避开陈离,可还是难以避免地在某个话题上提到了他。
“婚配?”老松子险些喷出一口茶来,“你问那臭小子有无婚配?一秋,你问这事做什么?你给谁问的?”
冉孟不答反问:“道长觉得,我会给谁问?我家中并无姊妹,师妹们也还尚小。”
执着于他是给谁问的老松子根本没往他身上想,认真想了想,笃定道:“就他那时不时发个疯掐死个人的疯劲儿,谁敢把自家姑娘许配给他?你到底是给谁问的?”
冉孟但笑不语。
老松子觉得此事有古怪,一来陈离自己也说了,他整日不是在男人堆里晃悠便是东跑西跑找人,连和姑娘相处的时间都没有,他自个儿也没这种心思,寻常姑娘谁能近他身对他暗生情愫?二来就算真的有姑娘家瞎了眼看上陈离这个不定时发疯的疯子,为何要托冉孟来问他?那姑娘她自己和陈离他姐陈郁悄摸着说不就行了么?为何要通过两个不相干的男人得知自己心上人有无婚配?
“你……”老松子刚想说咱们再详细说说这怎么一回事,那边的门就被“嘭”的一声推开了。
陈离抱了一堆卷轴进来,面色阴冷难看得能吓跑十个姑娘外加五个汉子。
“……”老松子实在想不明白是能看上他。
冉孟起身问道:“这是方秀才画的那些?”
“是,”陈离一把丢到老松子面前,“你看看这几幅画有什么古怪。”
“就是这几幅画把你吓得脸色这么难看?”老松子随手拿过一个拆开来,看了第一眼,“啧”了一声,“传神罢了,何至于——”
他话音一顿,陈离便知他看出来了,不自觉上前一步。
老松子继续道:“这是他画的?”
“怎可能。”陈离不屑。
“难不成是活人画的?”
他这话奇怪,引得冉孟也忍不住发问:“不能是活人画的?还是活人画不出来?”
老松子看了他一眼,将画平摊在桌上,又打开了另外几卷,无一例外,他说:“这些画都有死气。”
死气,常人难以辨别。
便是对怨气敏感至极的陈离都认不出来,老松子心中骇然,这如若是个凡人所画,那他必然借助了非凡之物,什么都有可能,可是老松子摸了闻了,将纸和墨都排除了。
“若是活人画师,那他所用的笔墨纸砚必然有异,你们来看看,觉得是什么出了问题?”
陈离道:“是笔么?”
老松子蹙眉:“你看都不看,瞎猜的?”
“你看看这支笔。”陈离将那日从方秀才手中得来的那支笔递给他,老松子抬手接过来,从笔头捏到笔尖,在笔尖处停了下来。
陈离道:“这笔的主人原是一位秀才,那日我见这笔在他手中作画时笔尖藏了一抹金色,便向他要了,那秀才倒也痛快,二话不说就留下它自己跑了。”
“真不是你那什么东西吓唬人家才得来的?”老松子了解他的为人。
“……”陈离咬牙切齿,“是,我说他若不给我,我就半夜撬开他家门,将他一口一口给吃了。”
老松子摊手对冉孟道:“你看,他这个性子,开个玩笑都当真,还吃人,谁敢嫁他?”
陈离疑惑:“谁想嫁我?”
他那副表情配上那种语气,像是想咬死那个人。
冉孟:“……道长,不要转移话题。”
门外清云忽然长啸一声,老松子走了出去,回来时手里拿了封短笺,冲陈离抖了抖,笑得有些许诡异,“你姐传来的,说是家中有贵客找。”
陈离随口道:“什么贵客?”
“我怎么知道,”老松子展开给冉孟看,“你瞧瞧,竟然真的有姑娘认识他,还找上门了。”
冉孟还没看清上头的内容,陈离便抢过去揉皱了,他看了几眼冉孟,没见他深究,对老松子骂道:“你闲得慌么?家信你也看?去去去,给我研究笔和那几幅画去。”
他展开短笺,看见见短短一行字,登时变了脸色。
“家中贵客寻,几时归?”
老松子已然哈哈大笑着抱了卷轴和笔飘然而去。
这人全无仙风道骨的道士风范,冉孟不明白他这样戏弄陈离,陈离为何没有找机会把他往死里揍。
主人既去,陈冉二人身为客人,也没有了留下去的意思,冉孟好心替老松子关了门,随着陈离往山下走去。
方才陈离让那只寻着他味道传信而来的灵符回了信给陈郁,说是才从霁云山下来,今日便回破云阁。
冉孟也想回海晏楼里看看他大哥,两人在霁云山下别过,临走时冉孟说:“陈阁主,今日一别,我们何时再会?”
他不像是会问出这种话的人,陈离笑了笑,问他:“小公子,你还想我带你出去玩儿?”
“那两只鬼还放在霁云山,方秀才那支笔和那几幅画也还在老松子那儿,我回去处理了阁中的事务便要再来一趟。”
意思是可以来霁云山寻他,冉孟点头,向他行一礼而别。
回到海晏楼时正好赶上了用午饭,莫松一看见冉孟进门就高兴得不得了,揽着他肩膀往冉平的房间走去,冉孟一问才知,大哥虽然身体渐渐好转,却越来越见不得阳光了,这几日只能在房里待着,正巧他今日回来了,莫松想带着他兄弟三人一齐在冉平房间用饭。
冉平没在床上躺着,收拾了案上略显凌乱的书籍,听见推门声转头一看,笑了起来:“一秋何时回来的?吃过饭了没有,白山带饭过来了没有?”
莫松臭着脸道:“带了带了,你怕饿着他不成?那陈离又不是穷的,你看看小弟,出去几日回来,可比吃楼里的饭菜气色好多了。”
闻言冉平果真打量起他来,欣慰地拍拍他肩头,和莫松一起把饭菜摆开来,体贴得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他依旧是三年前那个疼爱弟弟的大哥。
莫松见不得他做太多动作,一看他差点就要亲手把饭喂进冉孟嘴里了,叹了口气,对他说:“大哥,一秋都多大了你还给他喂什么饭?人家两年前就不要我看着吃了。”
冉孟想起两年前,笑出了声。
一直看他绷着张脸的冉平这才真的高兴起来:“这就对了,你大哥我又没死,紧张什么?”
这话不知道让莫松想起了什么,突然笑了起来,这个往日里在外对谁都臭着一张脸的人对着自家兄弟笑得险些坐倒在地,冉孟将他扶起来,多嘴问了一句:“你笑什么?”
莫松道:“大哥,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他边说还边瞄着冉孟,冉平一看他这副表情就知道是要说冉孟的事,登时被他勾起了好奇心,顺手按住身旁的冉孟,给了莫松一个鼓励似的眼神。
“三年前大哥你突然消失了,这小子连夜跑到你房间里,坐在地上对着你的床哭,脸上还一丝变化都没有,如果不是我看见了他腮帮子上的泪珠子,我都不知道他哭了。真的,你都没看见他当时那个样子,当真是千载难逢——”
莫松的声音戛然而止,连冉平面上的笑容都淡了下去。
冉孟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莫松,指着他身后一个地方说:“我还记得,我当时就坐在二哥你身后三步远的那个地方。”
冉平哑声道:“傻小子,那时候不正是过年么。”
冉孟自顾自说了下去:“……二哥你进来时,我以为是大哥。”
莫松这才明白为什么他会突然哭出来,登时有些啼笑皆非地锤了他一下:“是我你就这么失望?还哭了。”
兄弟三人险些都被闹得在饭桌上哭了出来。
饭后冉孟去见了冉峰,冉峰一见了他就禁不住红了眼眶。
他说:“去见过你大哥了么?”
冉孟有心想宽慰他,可是不知从何说起,只“嗯”了一声。
冉峰又道:“此行可有什么收获?”
“捕了两只恶鬼,眼下暂时关在了霁云山。”
“陈阁主的主意?挺好的,”冉峰也似莫松那样将冉孟从头到脚看了个遍,“看来这一路他很是照顾你,可有发生冲突?”
何止是没有,冉孟如实道:“没有。”
陈离简直体贴地不像话。
冉峰这才彻底安下心来,又与他说了几句闲话,冉孟见父亲面上有乏色,不欲久留,道:“父亲这几日睡得不好?”
冉峰道:“近日不知为何,梦里总见你断了气息、冷冰冰地被陈离背着,故而不敢合眼太久,总怕分不清这到底是梦魇还是现实。”
难怪他方才见了冉孟安然无恙会情难自禁红了眼,冉孟没料到父亲会有这种梦魇,“父亲可是听谁说了什么?这梦魇来得古怪,虽当不得真,但还是尽早去除为妙。”
冉峰摆摆手,道:“你既回来了,我也不必再忧心,且看今夜吧。”
他身为海晏楼楼主,从未流露出这种困倦又力不从心的一面,冉孟不再提,轻声叮嘱了他一声好生休息,自行退了出去。
是夜,冉孟陪冉平说话一直到深夜。
冉平可能是在地府里待久了,夜里睡得极少,正巧冉孟今夜心中事多睡不着,两兄弟步行在中庭,一齐赏月。
冉平道:“唉,我现如今也只能晒晒月光了,从前答应了要带你去小松山看一看也做不到,反倒要麻烦陈阁主代劳。”
冉孟和他说了这几日他们去了什么地方。
“陈离这个人,别的不说,待人还是极好的,特别是他上心的人。”
他这一说,冉孟忽然想起那日在霁云山,他偷听见陈离和冉平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