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分|身
作者有话要说:</br>别想歪了,被和谐的那两个字其实是分、身,没有任何特殊含义,谢谢理解。
昨天那一章晚了,今天可能大概还会有一章,如果没有就是我有事外出了orz
自那之后,方秀才不再有所顾忌,他来者不拒,邻里皆知他画人,却少有人知,他曾画过多少不堪的画像,夜里辗转反侧时,都是那些姑娘的意乱情迷。
他噩梦缠身,在何六娘出嫁那日,终于知道怕了,当日回到院子里,他便将自己院子里那幅何小姐的画像烧了。
可烧到一半,他又舍不得起来,看着残缺的画像,他痛哭流涕。
几日后,他的同窗寻上门来。
何公子看着他树上挂的那幅残缺画像,笑意温和:“方兄,你这画上的人,怎的有点眼熟?”
方秀才道:“你兴许不知道她,她是前些日子,嫁了叶家二少的何小姐。”
现如今,该叫叶二夫人了。
何公子道:“方兄,你怎敢画她的像?”
见他面有怒色,方秀才只觉苦涩,没做解释。
何公子见他表露出来难色,又作宽慰状:“你画了也便罢了,为何不藏起来?挂在这里,岂不是进者皆知?”
“……是了,我这便收起来。”
方秀才抱着只有一半的卷轴,双目呆滞地往里边走。
何公子忽然叫住他:“方兄。”
方秀才回身看他,他却欲言又止,他便说:“何兄,有话不妨直说,我现如今,什么画不得呢?”
何公子咬牙,下了决心一般终于说道:“方兄,你可曾记得叶兄的模样?”
他这样说,方秀才反而不解了:“本不大记得清了,可那日他成婚,我远远见过一回,现下还有些印象。”
何公子:“那便好,那……你便替我画他吧。”
方秀才瞠目结舌:“何兄,你可知他们找我作画,画的都是何人?”
“我自然知晓,所以才有口难言,”他话音一转,“方兄,我不问你为何要画叶夫人的像,你也不必过问我要二哥的像来做什么,岂不皆大欢喜?”
“可他到底、可他到底已然成亲了!”
何公子笑而不语。
这是方秀才第一回替男子画男子的像,幸而何公子没为难他,只叫他画了寻常画像。
画成那日,何公子痴迷地望着画中人,忽而就明白了为何如此多人不顾身份要来找这疯秀才作画,面上只表露了欣赏之色,递了银子与他,仍旧笑得温和:“多谢方兄成全,改日我与二哥来做客,必要提酒来与你畅饮一回。”
后来,方秀才也不记得日子过去了多少,只觉得浑浑噩噩又一日过去,不知怎的听见了叶府的闲言碎语。
他听了几句,大惊失色。
叶府来了位贵客,是叶二年少时的同窗,叶二夫人便在次日失足一跌、不慎滑了胎。
不知外头的人怎么将这两件事传到了一块儿,关于这三人,怎样的谣言都有,方秀才听了,一个也没信。
分明是何公子心悦于叶二,干叶二夫人什么事!这些人乱讲,日后迟早要糟蹋了六娘的名声!
方秀才对六娘心存愧意,几次三番想要告诫何公子,叫他离人家夫妻二人远一些,可是何公子不来找他,他哪里能见到人家呢?于是等了个不了了之。
又过了一段时日,他惊闻六娘被判了死刑,罪名是勾结外男、意图谋杀,已打入死牢。
他当日夜里便高烧不起,梦里六娘盯着一张梨花带雨的脸,趴在他身上,揪着他的衣襟不肯松手,尖声质问他:“你为何要画我?”
他起不得身,亦发不出声音。
“你为何要画我?你为何要画我!”
“啊!”
方秀才冷不防被拍了下肩膀,吓得叫出了声。
眼前是陈离唬人的冷脸,他骤然从那可怕的噩梦中回神,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这才发觉自己早已汗流浃背。
陈离道:“那之后可有人再来找你作画?”
方秀才摇首如拨浪鼓:“我岂敢再画!那之后,我只画物,再不敢画人了!”
冉孟戳穿他:“那你还答应他要替我作画。”
他语气中不自觉带着冷冷的责怪,方秀才忙又改口:“不不不,我、我画的,我还画……只是要择人作画,若是图谋不轨之人,我是万不敢再画了。”
陈离与冉孟四目相对,两人都没全信他的话。
“你身上附了只鬼的事又如何,这也不知道?”
方秀才挠头:“这个,我只觉得这几日总有人控制着我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没往那处想。”
陈离看他片晌,忽地道:“眼下无事,你作幅画来。”
方秀才看向冉孟:“画、画这位公子么?”
陈离“嗯”了一声。
冉孟坐在窗边,也不知摆什么姿势方便,索性捏着本书侧着身子看。
方秀才起先还怕着身后虎视眈眈的陈离,画入神了便心无旁骛,恨不得扒在冉孟身上看他长什么样。
陈离坐烦了便凑到方秀才身后看着他执笔,他常年作画,指节上都是老茧,握着的笔通体漆黑,唯独笔尖藏了点金色,可纸上的颜色分明又跟金色沾不上边。
什么样的毛是金色的?染了漆不成。
方秀才对他狐疑的目光浑然不觉。
他正看着冉孟指尖那一点光泽,沉醉在这一时的静谧里。
昨日下了暴雨,今日还是阴着的,待到晌午时分时分,天上才散了几片云,露出几角蓝色来。
天候一好起来,客栈内生意便火热嘈杂,多是来吃饭的,都挤在一楼堂中又叫又笑。
楼上三人依旧没谁出声,冉孟看着书,心里头算着时日,陈离注意力一直在冉孟身上,后者动一动他也要跟着微微偏头,偶尔转回来看看方秀才的进展。
方秀才勾线勾得专注,看得也专注。他勾完了线条,流畅之中又不甚完整,咬着笔头一看,原来还缺些灵动飘逸的色彩,画上人素白的眼眶也少了一对冷情浅淡的眸子,他下笔晕染,替笔下人覆上眼前人的青衫,那一段修长的颈暴露在日光中,往上是下巴,往下是隐没在青衫里层的如玉肌肤……
画半成,陈离拎着他的领子往上一提,冷声道:“你盯哪儿呢?!”
方秀才像只鹌鹑被他提高了,嘴里喊了起来:“对不住!对不住!我还差腰以下未着色,只要——”
陈离不给他说下去,将他丢回了椅子上,不耐烦道:“腰?你还想看看他腰有多细不成?”
方秀才缩在椅子里,呐呐道:“有、有多细?”
他说完,陈离那双森冷的眸子再次落在他身上,目光复杂。
方秀才已然自个儿跳了起来,辩驳道:“不是,我的意思是……”
冉孟轻咳一声。
室内登时一静。
陈离收起那幅画,哼道:“有钱便是爷听过没?今日我就是爷——爷今儿个不乐意让你画下去了,好生在这儿待着,若是想走,好说。”
他站在门前,偏首看方秀才:“我丢你去喂那色鬼,死活皆看你自个儿的命。”
方秀才被他这样威胁了一通,也不敢再打主意偷偷溜回自己小院去,安分地缩在椅子里,目送他二人离开。
冉孟回到房坐下,向陈离摊开手掌,索要:“给我瞧瞧画。”
陈离将画铺开在桌上,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怎么瞧也瞧不出这画里的蹊跷。
冉孟见他拇指抵着喉结摩挲,是个思考的姿势,便知他的疑虑在画上。
“你瞧出什么了?”
陈离摇头:“猜到了却瞧不出来。”
不知多少人专程来找方秀才画人,若仅仅只是简单的画像,哪个画师画不得?便是春宫图,给够了钱也能昧着良心给凑一幅出来,何公子没道理要特意找上门来,遑论他与方秀才到底有点交情,以何公子那股虚伪劲儿,这不是平白给人送把柄么?日后若是被揭发,他同那心上人叶二都要受人唾骂。
陈离自己觉着,心上人的画像自己画出来方有诚意,再者,那何公子既然是冲着赶走六娘去的,那他便是打定了心思日后要待在叶二的身边,此后只消花言巧语哄哄那叶二,要什么没有?想什么不行?既如此,他要一幅只能看的画像做什么?
冉孟忽然想起:“那幅画像你有带在身上么?”
陈离:“谁的?”
“叶二的。”
二人大眼瞪小眼,暗道一声不妙。
再回到方秀才那小院中,果见树上的画都消失不见了。
陈离的分|身坐在树下的一块大石头上,拿着根树杈在地上画着玩。
陈离过去踢了他一脚:“那些画见没见着哪儿去了?”
分|身约莫是照着陈离少年时的模样捏的,连背影都别无二致,抬头时眼底的阴郁多得吓人,斜着眼睛看陈离一眼,闷声道:“老子什么也不知道。”
陈离拍了一下他后脑,斥道:“老什么子,我叫你看着你就当真什么也不做?”
分|身不搭理他,反倒对那头的冉孟起了兴致,硬邦邦地回了一句:“你只叫我看着它。”
“它”指墙角那只装死不再兴风作浪的色鬼。
冉孟被□□的眼神追着看,觉着这少年比陈离本人还要难以对付,躲也躲不过,他不过是也盯着分|身看了一眨眼的功夫,那少年便跳了起来,对他笑时露出了一口白牙:“你是谁?”
陈离揪了自己分|身的耳朵,将他调转方向,又按在他肩上一使劲,教他坐了回去,正对着那棵空荡荡的树,谁也盯不着。
冉孟不知他使了什么法子让分|身这么乖,果真坐着不再动弹,不由地略微歪着头,挑着眉对比他们之间的相同与差异。
看着年龄不同,身形自然也是不大相同的,侧颜没什么差别,只是分|身正脸看时阴沉多些,不比本尊坦荡,前者的气势也稍弱些,但总体而言,还是同多异少。
冉孟是捏不出分|身的,故而瞧着陈离的分|身,竟然好奇居多,若非当下时机不对,他还真想与陈离讨论一下有分|身的感受。
陈离道:“那画也不知藏了什么机关,凭空消失了反而叫人难以心安。”
眼下被困在院中那只色鬼见了他二人来,又想起昨日被打的滋味来,颤巍巍地猫在墙角里,别说作祟,便是呼阵风来凉快凉快也不敢。
可它有意躲着,陈离偏要抓它,亲自过来将它提回了树下,问它:“放着那些有钱人家不缠,你来缠一个穷秀才做什么?”
色鬼道:“美人儿、我的美人儿……”
冉孟眯了眯眼,看着它不开腔。
那鬼顿住,黑雾在陈离手中圆了方、方了圆,像是在模仿着活人的纠结姿态,“这儿都是美人儿,都是上等的美人儿。”
陈离接着逼问:“那现如今你的——它们都去哪儿了?”
“跑啦,跟臭男人跑啦……她们都是些忘恩负义的狗东西!竟然丢下我就……”
陈离一把将这烦死人的色鬼塞进了天眼中。
冉孟心道:“陈公子怕是又要闹了。”
嘴上却一本正经:“它说跟男人跑了,莫不是来了什么人将画带走了?”
可陈离的分|身一直守在此处,何人胆敢闯进来?
分|身大抵都看自己的本尊不顺眼,本尊亦然,他问了几次□□到底有没有谁来过,可这臭小子愣是一个字也不说,问急了就跳着脚骂一句“老子什么也不知道”,随后便执拗地坐在石头上,背对着陈离生闷气。
陈离当即就单手聚了灵力要收拾他,幸而一旁的冉孟及时制止了他的自残行为。
毕竟分|身与本尊息息相关,虽不会感同身受,但依陈离阴晴难定的性子,气上头了打起来还不知会怎样,若是下手没留神,不小心削了分|身半边身子,陈离也要因此伤及元神。
冉孟拉住了陈离,惊觉自己竟然开始顾及旁人。
换作从前,他只会在一旁看着他们打起来,至多不过躲远些,既不相助,也不劝阻。
鬼被收进了天眼,再留下来也没什么作用,陈冉二人回了客栈便去找方秀才。
方秀才正呼呼大睡。
看来他还因祸得福,难得睡了一场美梦。
陈离叫醒他,言简意赅地说了色鬼已被收服的事,叮嘱他这几日都不要乱跑,也不要再给旁人作画,尤其是画人。
方秀才期期艾艾地转向冉孟:“那、那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冉孟点头。
方秀才没料到他如此好说话,不禁大喜过望,收拾了案上作画用的东西便要溜走。
谁知这时,陈离堵在了门边,他想起那只藏金吃墨的笔来,低头将他怀里的东西挨个扫了个遍。
他忽地定睛,看见了什么,随口道:“阁下这笔我看着,像是变了个样。”
方才作画时,这笔分明是通体漆黑、笔尖带一点金的,可现如今同样一支笔,漆黑不变,那引人注目的笔尖金色却不见了。
方秀才茫然:“这笔、这笔一直是这样啊?公子,有什么不妥的么?”
陈离沉吟片刻,道:“你将这笔留下便自行离去。”
方秀才不疑有他,忙将笔双手递与他,拎起衣摆跑了。
冉孟接过那笔端详了许久,皱眉道:“这笔不像是凡物。”
陈离语调上扬地“哦”了一声,示意他说下去。
冉孟却只将那笔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没有依据,“你能感知到这上面的仙气么?”
“我只知道它有灵力波动,不知有仙气。”
冉孟暗道一声怪哉,他断不会认错,这笔应当是误入凡世的灵物,却不知为何叫方秀才捡了去,用来作那些糟践姑娘名声的画,当真是暴殄天物。
他将笔递回给陈离,抬头看见了他正直勾勾地望着自己,先是疑惑,随即心头一跳,蓦地反应了过来——
连破云阁的陈阁主都没看出来这是个带了仙气的灵物,他又是如何看出来的?
陈离见他自己也回过味来了,垂头逼近他,不想放过他:“小公子,我想请教请教你,这仙气是哪样的?”
冉孟移开眼,退了一步。
陈离便再进一步:“不像凡物又是如何看出来的?”
冉孟忍不住了,他抬指抵住陈离,莫名有些呼吸困难:“……海晏楼中有一床古琴,亦是这样,虽有灵力波动,其中却并无琴灵,故而我大胆猜测,猜测罢了。”
他分明是心虚了,虽然遮住了眸子不叫人瞧,那微促的呼吸却出卖了他。
陈离望他良久,像是信了,又像是逗他玩,“开个玩笑,怎么就紧张上了?”
他稍稍退开一点,冉孟松了一口气,这口气尚未松到底,又听了一句。
“连我的气都吸进去了。”
冉孟抬眸震惊地看着他,一时间竟不认得这个孟浪的人是谁。
他定了定,回敬一句:“殊不知是你吸了我的还是我吸了你的。”
转身要出去的陈离脚下一滑,回眸与他沉默相对。
他道:“那这算不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冉孟:“……”
冉孟无法辩驳,虽知此话不好接,却不知此时无声胜有声,他们两个在这默默无言地对视着,茫茫然地生出点陌生的感觉来。
陈离生而为人,对此种情愫一清二楚。
可冉孟生而非人,只觉得心中烫得不像话,扬汤止沸无用,只会叫他不知所以、心乱如麻。
是夜,冉孟睁着眼,从月升到月落,又从月落到日升,他熬得累极困极,从前睁眼到天明、疑虑便尽消的法子不管用了,他依旧觉着心口豁了一块,谁知伸手去捂时分明完好无缺。
他第一次尝到人的七情六欲,在辗转反侧中又疑心只是镜花水月,自己分明窥不到红尘的门槛。
他以为自己只能在红尘门外,却不慎被红尘牵了一根红线在指间、在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