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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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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离看见冉孟捡了笔还给方秀才,回身时肩上落了一片叶,嫩青的叶落在他浅淡的青衫上,衬得他侧脸白如羊脂。

    他视线落在那片叶上,凝了片晌。

    绿的叶,白的脸。

    他幡然醒悟,转回来看着画像,脑子里闪过叶二那一张白净英俊的脸。

    陈离曾在天眼里见过叶二,也在府衙前看见过他最后一眼,只是印象不深,又过了这几日,见了许多人,印象便淡了下去,这才没认出来——

    这画像上画的,竟然是叶二。

    陈离问那头呆若木鸡的方秀才:“这幅画你记得多少?”

    方秀才回过神,咽了口唾沫,走过来怔怔地看了半晌,忽地惊了一下:“这、这幅画怎的在这里?”

    陈离:“怎的不能在这里?”

    “这幅画分明已被拿走了!怎会还挂在我这里!”

    方秀才记得清楚,这幅画像刚画完没多久便被取走了,那人走时还说过改日要带着画中人亲自登门拜谢,他等了不知多久也没有见到人,便以为只是他随口说的,就没当真,将此事抛到脑后去了,可今时今日又看见了这幅画,实在是叫人惊悚。

    他明显怕得要紧,浑身颤抖起来,退了几步不敢直视那幅画。

    陈离察觉异样,目光犀利地盯着他:“这是谁叫你画的?”

    方秀才手心满是冷汗,他两眼迷茫,魔怔了一般,自问自答起来。

    “是谁叫你画的?”

    “……是、是他啊。”

    “是谁呢?”

    “他是谁呢?我也不知道啊……他就是。”

    “他就是,你同窗啊。”

    下一秒,方秀才跌坐在地,面无人色,失声乱喊:“谁?!是谁?!啊!啊啊!”

    他由自问自答到失声呐喊只在瞬息之间,陈离一把抓住他肩头,掌心凝起灵力,将他翻过身去,一掌摁在了他后心,喝道:“装神弄鬼,出来!”

    下一瞬,他抵在方秀才后心的手指微微屈起,用力一抓,猛地将一只通体灰黑的魂体抓了出来!

    “啊啊啊啊啊啊!”

    霎时间,小院内被黑雾围了个水泄不通,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间冉孟忽觉腰间一紧,有个湿漉漉的东西贴在自己耳边,低声默念。

    “美人儿,美人儿,我的心肝儿……啊!”

    被他恶心得汗毛倒竖的冉孟反手就是一戳,也不知有没有戳中眼珠子,总之那东西惨叫一声又藏了起来,又狠又恨地骂着他,冉孟不想听,奈何它叫得情真意切,声声入耳,唯有自毁听觉才能清净,便只好忍着一头青筋跳动,艰难找寻陈离的身影。

    “你个冷面冷心冷肝的人!我情真意切待你,你竟想要我的命!你如此不识好歹,我便要让你永生永世被困囿于此,我要你臣服于我,我要你成为我的东西!”

    陈离冷冷的声音传来:“阁下痴心妄想的功夫当真是天下一绝。”

    冉孟听见他的声音,循着声源传来的方向往前走了一步,奈何风中雾中都夹杂了大小不一的石子,砸在人身上还好说,一旦砸在面上或是刮进了眼里,那可真是要了命了,他进了一步,不得不又退两步,简直是进退两难,他索性不动,叫了声陈离。

    作怪的那东西不知被触及了什么痛点,听见他这声呼唤怒极了,跳着脚叫道:“你叫他做什么?!唯有我能满足你!”

    他这样叫着,四周又是一阵狂风卷石。

    陈离吃了满嘴石头沙子,忍无可忍,怒不可遏:“给老子闭嘴!”

    ……

    小半个时辰后,客栈内。

    晌午一过,果真下起了暴雨,小二迎了一位客人进来,看了眼外头,眼看着天边一道硕大的雷劈了下来,一声雷响紧随其后,他被吓得扶了扶帽子,想着应当无人再来了,于是关了门,转回身去问人要什么。

    堂中人多,多是避雨的,小二送完酒回身时喊了一声:“一碗牛肉面,加半斤……”

    “砰”的一声,有人一脚踹开了大门!

    小二扶着帽子,两眼发直地瞪着门口。

    只见一高大男子肩上扛了个人跨了一步走进来,半边身子湿透了,在其后边跟了位拎着伞的公子,他浑身上下唯衣摆有几点深色,其余地方没见一点湿,正磕着伞,伞面上的水珠少了大半后才跟着进来了。

    正是陈离与冉孟二人,只不过多了位昏迷不醒的方秀才。

    小二认出他们是早上出去了的那二位客官,面上一惊,虽不知多出来的那人是谁、又为何会被陈离扛着进来,但也不敢多嘴多问,将笑容挂回脸上,迎上前去,正要开口,反被冷冷地瞪了一眼,于是缩了脖子不敢再吱声,嘿嘿干笑几声,弯着腰将他送到楼梯口,又对冉孟道:“公子,有什么吩咐,尽管叫我,尽管叫我哈!”

    冉孟嗓子眼干得厉害,不想说话,也无力说话,摆手示意他无事,便也跟上楼去了。

    陈离那间房的门开着,冉孟站在门口看见他将方秀才丢在了床上,正暴躁地拿布擦脸上的雨水。

    这一幕有点好笑,冉孟难得笑了笑,适才回来的路上他被陈离的结界挡得严严实实,故而身上没沾到雨水,只是进客栈时他自己没注意,沾到了伞上的水,虽然不明白为何他不给自己也开个结界挡着,但这也不妨碍小冉公子对此颇为感激,于是大方提议道:“你去我房间洗洗吧,我看着他。”

    陈离便去了。

    待他沐浴完出来,冉孟正支着额在桌边阖目养神。

    陈离见他眉间倦怠,猜测他昨夜没睡好,于是低声叫醒他,让他回房间去睡。

    冉孟看了他床上的方秀才,下意识问道:“那你呢?”

    陈离好笑道:“天色尚早,我不睡。”

    他沐浴完似乎心情都好了许多。

    冉孟困得厉害,出了他房间,推开自己房间的门,忽然一阵潮湿寒气扑面而来。

    他打了个寒颤,心道:“这人……他用冷水洗?”

    今日下了这么大的雨,他又淋湿了半边身,正值五月春寒,这人若是丁点儿事都没有,他冉孟便把名字倒过来念。

    陈离不知隔壁的小冉公子如此幼稚的想法,只觉沐浴完后快活无比,先前吃沙子吃出来的烦躁都消失殆尽,恨不能摇醒方秀才将所有疑虑一次过质问完。

    可这方秀才魂体不稳,不知陷入了什么梦魇中,怎样折腾也不见要醒来,他又霸占着陈离的床,于是他无处可躺,只能坐在桌边靠一壶冷茶吊着精神。

    他不能睡,他一旦睡了,那头守在西街的□□便会随着他卷进梦境里,能拿下那只恶鬼不易,眼下可不能出任何差错。

    外头还下着雨,偶尔有几道惊雷炸得天边猛然一亮,随即雷声响起,大有不眠不休的趋势。

    室内渐渐冷了起来,雷雨混着泥土的味道顺着窗缝钻了进来,陈离闻见这股味道,不由得想起无骨山,不知那里落的雨是不是也这般大,他以前种下的那片竹林雨后会长出几根春笋?他又想,等回去了,他要叫上冉孟,一齐去山里挖些笋来吃,只是不知那时的笋可还鲜嫩否,冉孟愿不愿意陪他去……

    陈离恍然间心想,若是冉孟不愿去,若是他不愿——

    那他现如今做的这些,是为了什么?

    说他一厢情愿,他认了,他心甘情愿,只要能让冉孟回到他的正位上,他付出什么都无所谓。

    又是一声惊雷炸响。

    陈离被惊醒,倏忽间从这雷声中嗅出点不同寻常的意味来。

    床上的方秀才额上冷汗涔涔,呓语不断。

    天色悄然暗了下来,冉孟叫小二端了饭菜上来,在陈离房间和他一同用饭。

    陈离胃口不大好,看见都是些陌生的菜式,想念起面食筋道的味道来,于是叹道:“古来都说,出门在外,最最挂念的便是家中那一碗清汤素面,现如今我竟当真觉得,素面也是很有滋味的。”

    听闻他这样说,冉孟哪里还不明白他的意思,慢条斯理将口中的食物嚼碎了,咽下后才开口:“你想吃面?下楼去叫小二煮碗来便是。”

    陈离道:“你吃不吃?”

    冉孟示意他看桌上的饭菜,不欲浪费,正要拒绝。

    “无妨,就要一碗,你尝一口。”

    冉孟找不到理由拒绝,陈离当他答应了。

    于是他立马下楼去,两刻钟后才回来,手里端了两碗喷香的葱花肉沫面。

    海晏楼中极少有这样的面食,小冉公子也从不下厨,没闻过如此诱人的面香味,不禁多看了两眼。

    陈离笑着挑了一筷子面,捧着碗送到他嘴边去,催促他尝尝。

    他这样着急,冉孟猜不透他什么心思,低头张嘴吃了几根。

    待他吃完了嘴里的,陈离也尝了一口,慢悠悠道:“怎样,我手艺不错吧?”

    冉孟没想到陈阁主如此厉害,上能捉鬼扛人,下能烤鸡做面,面的味道相当不错,勾得他不知肚饱,又尝了几口。

    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不过一刻钟便分完了这碗面,陈离搅搅碗里的面汤,眨了眨眼睛。

    冉孟也眨了眨眼睛,问道:“怎么了?”

    陈离道:“你觉得如何?”

    “味道极好。”

    陈离看了眼他腹部,忧心忡忡:“你不难受?”

    他这一说,冉孟怔住了,胃里的胀意这才慢慢涌上来,他嘴一张,话语未出,先打了个饱嗝。

    他抬头看见陈离缓缓睁大了眼,霍地起身,头也不回就走了出去。

    冉孟回到房里,关上门,揉着肚子惆怅。

    他靠着门站了许久,饱嗝不断,捂着嘴只会更难受,他侧耳听见雨声渐弱,可闷雷依旧在,想来仍是不适宜出门。

    小冉公子生平第一遭吃得这样胀,难受之余顿觉奇怪。

    他与陈离是不是世人口中所谓的八字不合?

    每次与陈离呆在一块儿,总是难以避免一些糟糕的事情发生。

    譬如去一趟洞庭剑窟不慎放跑了地府的几只鬼,譬如睡破庙也能夜里撞上女鬼莫名寻事,再譬如眼下。

    冉孟长叹一声,这雨夜为何如此漫长。

    身后忽有人敲门,冉孟一惊,问道:“谁?”

    “小公子,”是陈离,他正憋着笑站在门外,“是不是难受得紧?”

    冉孟禁不住冷了下来:“你待如何?”

    陈离哄孩子似的:“带你出门散散步,憋在屋里只会越来越难受。外头冷,穿多点再出来。”

    说罢,他转身下了楼。

    天上闷雷不止,这夜路不好走,两人只在客栈外绕了几圈,陈离听着冉孟的饱嗝声,从多到少,从急到缓,嘴边笑意连连。

    托陈离的福,冉孟今夜睡得格外舒畅。

    次日,方秀才终于从梦魇中悠悠转醒,他眼中朦胧,侧头一看,旁边正坐着两个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登时吓得一骨碌爬了起来,抖得像只鹌鹑。

    冉孟道:“他不记得我们了?”

    陈离道:“不像,倒像是怕你。”

    冉孟:“我看着怕你更多。”

    陈离:“你怕我还是怕他?”

    方秀才疑心自己若是敢说出一句“怕你”,这人便要把自己打死。

    见他嗫嚅着不肯说话,只巴巴地望着没什么表情的冉孟,陈离便气不打一出来,当即冷笑一声:“甚好,你不说,我便丢你回去自个儿和那死鬼慢慢想清楚。”

    他掌心撑膝,俯身直勾勾瞧着他:“你该对谁说些什么。”

    方秀才禁不住他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不敢再看冉孟,两只手在自己的旧袍子上搓来搓去,不知该怎样开口。

    冉孟道:“你先下来,这样磨下去,他今夜便没床睡了。”

    陈离见缝插针:“我昨夜也没床睡。”

    他昨夜睡的是贵妃榻,今早起来时后背都是痛的。

    方秀才下来后连喝了三杯茶,擦了额间的汗,这才斟酌着开口。

    “我、我先说说那幅画吧,就是那幅,男、男子的画……”

    方秀才年少时在荆州读书,结识了两位好友,一位这几年都没怎么联系过,另一位却是几年前常常联系。

    他自出了荆州、回了郁林,便以绘画为生,又因喜爱池中锦鲤,便画了一年半载的锦鲤图,可结果差强人意,没什么人喜欢看他这透着穷酸样的锦鲤图,他可也画不出那些富贵逼人的锦鲤,一来是他没见过,二来是他觉着这锦鲤乃是灵物,便似天上瑶池内的洁白天鱼,若是沾上了那些庸俗的大红大金之色,便是他身为画师的耻辱。

    故而他笔下的锦鲤,皆是至白无瑕的颜色。

    他没见过富贵人家里养的那些锦鲤,不知道这世上当真有那些红中带着金光的锦鲤,他从前养了一只白的锦鲤,便觉得这世上的锦鲤都是这一种颜色。

    某一夜,他饲喂着瓷坛中的那一尾锦鲤,心下万千茫然,对鱼诉心事。

    “小鱼,今日有人上门找我作画,我心中甚是欢喜,可是,我不能替他画。”

    “你道为何?我同你说,你莫要说出去。”

    方秀才紧张兮兮地看了四周,从那禁闭的两扇门板获得了一点安全感,压低了声音对锦鲤道:“那人竟然要我画一位未出阁的姑娘!”

    “这可怎么行!我断然不能干出此等毁人清白的事,那可是位黄花大闺女啊!”

    “后来那公子又说,要带我去远远地瞧上一眼那位姑娘,只要相似便可,便是拟不出那姑娘的一颦一笑,他也有重金答谢……可我不能这样做!”

    方秀才怕得很,若是叫人知道了他一介书生,跑去一窥人家姑娘芳容,回头便做了一幅画出来,难免叫人误会,误了那姑娘的清白与他自己的名声,便义愤填膺地臭骂了一顿那人,将人赶跑后,他却又后悔起来。

    毕竟,他囊中羞涩,眼看着就要养不起这鱼、这笔、这墨、这纸——以及他自己。

    瓷坛中的锦鲤甩了一滴水珠到方秀才手背上。

    没过几日,方秀才将锦鲤卖了。

    隔日,他从那人家门前过,听闻里头孩童哭啼声尖锐。

    他急忙叩门问主人,得知那尾锦鲤因体色与其余锦鲤不同,抢不到食,活活饿死了。

    方秀才道:“什么叫做体色不同便得不到吃食?何为体色不同?!”

    主人当他疯了,随口道:“你个酸秀才,读书读傻了还是作画画傻了?”

    方秀才苦苦央求主人让自己进去看一眼,主人拗不过这疯子,叫人来抓着他一只手,让他看了自己家中那一池花色尽不相同的锦鲤。

    自那日后,方秀才方知,原来这世上便是连黑色的锦鲤都是有的,遑论那些富贵逼人的红金锦鲤。

    他念念不忘自己那尾白锦鲤,亦忘不了那日池中的黑锦鲤,想得抓心挠肝,茶不思饭不想,熬了几日,活活将自己从酸秀才熬成了一个疯秀才。

    他画了那日黑锦鲤主人家一位姑娘的画像,去找了那日拿了几锭银子找自己作画的男子。

    他道:“我画人,只要一眼,便是这样。”

    男人大喜,当日找了个机会带他去看了一位姑娘。

    方秀才一日一夜未睡,画出来的那位姑娘将那男人迷得神魂颠倒,又丢了一锭银子给他,心满意足而去。

    不到一日,那男人携其同伴上门,带他去了一个地方。

    他在那里第一次尝到美人儿的滋味,第一次知道这世上原来还有这等快乐,他既惶恐,又痴迷,夜里回去时,嗅着怀中香帕子的味道,哭倒在自家院子里。

    次日,那群男人又找上门来,仍旧是画姑娘,只是这一回,很是不同。

    “什、什么?!你们要我、要我画……”

    “你再大声些叫!再大声些我便叫人知道,你竟如此不知廉耻,要画何小姐的像!”

    方秀才捂住了嘴,唯唯诺诺问他:“可我、可我从未见过,何、何小姐的、的出浴图……我如何画?”

    男人咧嘴一笑:“昨日你不是才享受完么?那里如此多的美人儿,你随便照着画一个不就好了。”

    方秀才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他们想办法教方秀才看见了何小姐的模样,临走时,又嘱咐了他一句,一定要将何小姐的乳名题在画上。

    方秀才第一次将一位姑娘的乳名写在纸上,亦是第一次在这样一幅龌蹉下流的画旁题字,不过二字,简单至极,却叫他终身难忘。

    画成时,他不忍再看画上人那无双的风姿与迷乱的情态,他丢了笔,躺在院中,受尽寒风凛冽,一片枯黄的叶落下,遮了他的眼,也糊了他的心。

    他默念着,六娘。

    对不住了,何六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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