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妙因
冼河下游湍急成瀑,中上游反倒平缓如溪。天光大亮,冼河之水便如剔透琉璃,有鱼摆尾追舟,似空游无依。
忽地有人急声咳嗽,惊了游鱼,水面激起水花,冉孟垂头看去,清澈之水也再不见游鱼影。
他纳闷不已:“大哥何出此言?我二人纵使不像兄弟,却也不至于像私奔出来的。”
“若不是私奔,二位为何要来此穷乡僻壤借宿?城里华贵客栈如此多,那里睡着岂不更舒服。”船头撑船的男人朗声大笑,他身上有着寻常农人的豁达开朗,却又有点不同,更像是游于天地的过客。
陈离看他片刻,心下一动,缓缓止了咳声。
冉孟又问:“他说的似乎有点道理?”
陈离反应过来他在同自己说话,抬手喝水的动作顿了顿,说的话意味不明:“怪我,没带你去住那华贵客栈,教你委身于此,跟着我受这饥寒之苦。”
冉孟:“……”
男人又笑,正要开口继续同他们讨论这件事。
谁知陈离抢了先,转了话题:“听闻冼河附近有一座小松山,不知大哥可知道山在何处。”
“小松山,”男人道,“不正是那座么?”他手指对岸,只见那里静静立了三座山头,其上嫩绿青翠,最像人间四月天。
只是远远看着,此山便颇得冉孟喜欢。
行至山脚下,冉孟仰头望着山巅,那里云遮雾绕,很是引人好奇。
陈离忽道:“有故人。”
冉孟疑惑,顺着他目光看过去——
一位戴着顶雾灰毗卢帽的小尼正弯腰垂头,指尖轻轻落在身前一片叶子上,侧脸白净,看着很年轻。
她轻触了那叶子,直起身后立起一掌,双唇微动。
冉孟心道:“应当是在念‘阿弥陀佛’。”
正想着,那小尼偏头看见了他二人,远远地冲陈离又是稽首一礼,看向冉孟时,先是一顿,而后便抬脚走了过来。
陈离不知她下山了,在此见着她,也有些诧异,“妙因师傅这是云游到哪儿去了?怎的从这个方向回来。”
“去了趟荆州,看见些未曾见过的药草,菩偈山上想来是没有的,故而想着来此看看。”妙因嗓音轻飘,眉目的平和像是刻上去的,教她无法轻易抹去。
她似是对冉孟极感兴趣,把他看了又看,连陈离都忍不住问她:“妙因师傅,没见过如此俊俏的人儿么?”
妙因失笑:“木兮,休要拿我打趣。”
木兮,是陈离的字。
“我观此位小友额间似有一股仙气缭绕,以为是哪方仙友下凡来,没忍住多看了两眼,”她双眸看入冉孟眼中,目光不再流连在他眉间。
冉孟被她那双眼睛看得心中平缓非常,不由得也放轻了声音:“妙因师傅说笑,在下冉孟,表字一秋,凡人一介罢了。”
陈离丢开指尖把玩的小树枝,笑话他二人:“什么仙气?分明是这山中的雾气,妙因师傅,雾里看花若是看不准,走近些再瞧不就一清二楚了。”
“想必正是海晏楼的小冉公子?”妙因亦笑,又是稽首一礼,语调缓慢,“失敬了,早便听闻小冉公子前些日子出关入世了,一直未得见过,方才那一眼,险些以为是得了道的仙石。”
仙石?
冉孟不解地看向陈离,他竟正看着自己,且看得入神,被发现了又倏忽躲开了,侧着脸不让人看见他面上神色。
他对妙因道:“方才听你说,此行去的是荆州,不知可有经过何氏那一带?”
妙因道:“正巧,请我走这趟的,正是何家主。”
“怎么又是何敬?”陈离下意识问。
原来几个月前,何敬传了一封信给妙因,信上说到他近日收了一位弟子,颇为看重,只是那弟子不知怎的,忽然之间昏睡不醒,先后请了三四位郎中来看,都说看不出有何病症,便只能任他躺了几日,不想七日过去了,那弟子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迹象,他又是孤身寡人一个,何敬身为家主,于心不忍,便厚着脸皮花重金叫人送了信到菩偈山上,求请妙因下山施以援手。
妙因道:“那位小友我看不出有何异常,只觉他魂体不安,不似受病痛折磨,倒像是要离体而去。”
三人边走边说,转眼已行至山腰,陈离拽了路边一株草,头也未回:“是不是这株?”
妙因上前看了,摇头。
陈离丢下那草,继续往前走去,“魂体不安,要么是主人受了什么惊吓,要么是有人跟他抢地盘……只是何敬那小子为何会想到请你下山?他请个道士兴许还要省事许多,何必这样大费周章。”
“罢了,也算游历一趟,不走这一遭,我兴许还不能见上小冉公子一面。”
冉孟只静静听着,不吱声。
陈离道:“是了,我也不过才见了他两次,此次也是得了冉楼主信赖,不然也换不来和小冉公子这几日的朝夕相伴。”
妙因蓦地站定不前,她闭眸侧耳,仿若听见了什么动静,示意二人莫要出声。
少顷,她睁眼色微变:“菩偈山有客至,我须得先行赶回,二位若是想知晓荆州详情,来日可上山来,我一一讲明。”
她急急而去,看得陈离心生古怪。
他撞撞冉孟肩头,“诶”了一声:“你说,妙因是不是专程来告知我们此事的?”
冉孟说:“我怎知道。”
二人自妙因去后,在山中逛了个无趣,天□□晚,一致决定到镇上去找家客栈。
“小公子,昨夜教你睡破庙,还不得安睡,可觉得委屈?”
“不委屈,毕竟是私奔的鸳鸯,怎样都值得。”
“入戏太深了,冉兄,当心弄假成真。”
……
妙因匆匆赶回菩偈庵,甫一进门,便嗅得满院地府之气。
她穿过重重阴幽之气,径直走向自己院中,一路走来,竟无一位弟子闻声而出。
院中立了一人,黑袍加身,赤着足,悠悠喟叹。
“山中无日月,我却窥得,此处有漫山遍野的人间。”
他回眸,面容如死人,唇与脸颊共一色,白得吓人,“妙因,你何苦多管闲事?”
妙因双眸半阖,仍是轻声细语,不紧不慢:“执迷不悟者,如何能问佛。”
那人哂笑:“我问的哪尊佛?我问的,不过是一介肉身凡人,你虽有禅心,却不得佛意,你执迷不悟,反倒叫人放下屠刀。”
“着实可笑。”
天地间骤然生风,那人不欲纠缠,轻巧避过妙因一句禅语,衣角却不慎被那禅语灼穿了一个洞,冷笑一声,闪身遁走了。
妙因盘腿坐于院中,默念清心咒。
不多时,一直萦绕着菩偈山的那股森冷之气终于散去了,深陷幻境的弟子纷纷醒了过来,正聚在前院,垂首聆听。
也不知这清心咒,是念给谁听的。
……
翌日,冉孟起来时没看见陈离。
昨夜他二人因着那一句“弄假成真”,特意要的两间房、分开睡,冉孟不见人也没推门进去看,敲了几下门见无人应答,便下楼去用早饭了。
等他再上楼时,忽听楼下有人道:“小二,烧几桶水来。”
冉孟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又看了看楼下那人,蹙起了眉。
那人走上来,看见正站在门口的他,打了声招呼:“小公子,怎么不多睡会儿?”
冉孟道:“陈阁主,昨夜又去哪儿看星星去了。”
陈离讶异:“我当你睡熟了,原来竟偷偷地看我?”他推了门,邀冉孟进来说话。
“昨夜你没闻到么,西街那里有只鬼,”陈离渴极了,站着喝了一壶茶,仰头时喉间的突起一上一下地滑动着,“缺心眼似的,招摇过市,惹了一帮道士追它。”
他搁下茶壶,看见冉孟的眼神,顿了顿,问他:“你也要喝?”
冉孟平静地移开了眼,对他说不用。
两人说了会儿闲话,小二上来说水烧开了。
冉孟:“你要沐浴?”
“嗯,一身臭汗,不好熏着你。”
言罢,他起身走了。
冉孟自觉出去了,想去街上逛逛,在拥挤的人群中嗅不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可转念一想,眼下正值白日,哪怕是道士也要等到夜晚才会出来抓鬼,当下改了主意,转身回了客栈。
可谁知,他一转身就撞倒了一人。
那是个抱了满怀卷轴的年轻人,看打扮像个书生,他仰面躺倒在地上,扶着腰慢慢坐了起来,还未抬头便连声赔不是:“对不住对不住!”
书生抬起头,看见一个青衫公子正垂眸望着自己,眼中清冷,是位不好惹的清贵公子。
他声音有些冷漠:“可有伤到?”
书生陡然惊醒,爬起来捡了地上散落的卷轴,不断向他鞠躬赔不是。
冉孟见他只是衣裳沾了灰尘,并无大碍,便道:“不必如此,本是我将你撞倒了,应当是我向你赔礼才是。”
书生连忙摆手,不要他赔礼,抱紧卷轴又是一声“对不住”,绕过他就跑了。
他擦着冉孟肩膀跑开时,冉孟遽然怔住了。
他身上有鬼气。
可他再回身找寻那书生的身影,那人已淹没在茫茫人海中,那丝浅淡的鬼气也寻不到了。
冉孟回了客栈,正逢陈离在穿衣,他面不改色说了方才的发现,听见他“嗯”了一声,是困惑的语气。
“怎么这样巧,出去走走便能撞到身携鬼气的人。”
冉孟猜测:“莫不是那人刻意为之。”
可他方才窥那书生神色不似作伪,分明是不经意和他撞见的。
陈离只穿了里衣,也不着急套上余下的衣物,坐下将靴子穿了,臂膀的结实隐约可见。
冉孟冷不丁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觉着,什么样的人能被我撞倒?”
陈离未加思索:“依你这身量,应当有很多种。”
他这是实话,冉孟身量高挑,虽不及陈离结实,放眼寻常人中,却也极难寻得一个。
“那你呢?”
陈离觉着他这句话叫人费解,“你是想问谁能撞倒我,还是想问我会不会被你撞倒?”
冉孟:“都有。”
陈离匪夷所思:“你这意思,你想撞倒我?”
二人商讨无果,一齐去了方才冉孟撞倒那书生的地方。
眼下将近晌午,天色反倒阴沉起来,行人大多匆匆归家,剩余一些街边小贩仍在买卖。
冉孟问了就近的一位卖香囊玉佩的大娘:“劳驾,请问方才这里……”
大娘未等他问完,探身过来细看他:“你不是方才那位撞倒了方秀才的公子么?哎哟,这凑近了瞧,可真是俊呐,也不怪那秀才看呆了。”
陈离看着她掩嘴痴痴笑,没由来一阵反感,长臂一伸,揽着冉孟让他退了一步,就着这姿势唤了一句“婶子”,那大娘这才看见冉孟身旁有人,被他这一声唬了一跳,缩了回去拍着胸口问他:“做、做什么?”
“敢问那方秀才居在何处?”
他生得高,站在里头的大娘视线又被遮了大半,只看见他下半张脸,觉出他强势,反倒怕了怕,犹豫道:“你们……找那秀才做什么?”
“自是有私事。”
“他住哪里我知道得不详细,只知道他归家了就往西街去。”大娘吞吞吐吐,不欲多说,却又怕他周身的气势逼人,便只得含糊其辞,只说了个西街便不愿再说了。
冉孟想起早上陈离说过,昨夜那鬼也是在西街出现的。
这些巧合,恨不得赶在一起,教他们一齐发现。
临走前,陈离对那大娘道:“婶子,天候不好,便早些归家去吧。”
大娘被他那一口白牙笑得心口砰砰跳,后背猝然冒出冷汗,疑心他是在告诫自己什么。
“这天,看着像是要落雨了。”
“嗯,买把伞去?”
“到西街再买。”
二人走到西街,买伞时向摊主问了方秀才的住处,顺着他指的路,走到了一间小院前。
小院的主人应当是清贫至极,门上连铺首都没有,院墙也塌了一角,破落得让人心酸。
陈离上前敲门,他力道不大,那门板却霍地裂开来,陈旧的木面上登时多了几道裂痕。
“……”
冉孟由衷佩服:“陈阁主这指法,非千日之功,难见成效。”
陈离与那脆弱的门板面对面沉默了须臾,里头有人开了门。
正是今早被冉孟撞倒的那一位书生,他依旧穿着那身旧袍子,只是鬓发微乱,面上有红痕,该是午休方起。
他认出了冉孟,瞪大眼睛当着陈离的面,向冉孟行了个大礼。
“这位公子,今日早上撞到您身上,当真是万分对不住!”
陈离冷不防也受了他一拜,侧了身不敢受,眼睛往里看,对他道:“行礼倒不必,我二人听闻秀才大名,特地登门拜访,只为讨一幅画。”
他瞧见院中有一棵树,树上挂满了画。
方秀才引他二人看了那些画,挠着头说:“二位公子见笑,在下技艺不精,画景画物实难入眼,唯有活人画像,尚能一看。”
陈离道:“为何都是女子?”
方秀才似是被他问倒了:“这、这些都是以往旧客定了又不要的画像,画的都是他们的心上人、枕边人,鲜少有女子找我作画。”
冉孟听了许久,听到此处起了点兴致,开口道:“女子找来,画的是谁?”
“大多也是心上人,只是画完她们便取走了,这些是不要的,故而我才挂了出来。”
方秀才见陈离看得专注,又想起他问的那个问题,“这位公子也是要画心上人么?”
陈离绕到另一头,听清了前半句在问自己,然而不经意间翻到一副男子的画像,只觉着有些眼熟,被分了心,后半句便只听见个“人”字,随口答道:“是,画男子价钱如何?”
冉孟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览无遗,总觉得哪里不对头,遂也转头看向方秀才,以眼神询问他。
方秀才听闻他说要画男子,惊得目瞪口呆,答话时不禁又结巴起来:“男、男子?公子要画、画男子?”
陈离盯着眼前这副画像,正回想着自己在何处见过此人,听了他这问题,思绪被打岔,皱了眉转头看他。
“画不得男子?”
方秀才被这两个人一齐注视着,怕得冷汗都下来了:“不不不,男、男子也画得、画得……”
陈离又说:“价钱好说。”
方秀才连连摆手,表示不是价钱的问题,又问他要画什么样的男子,可否让他见上一面。
冉孟心想:“心上人,男子……他要画谁?”
小冉公子抬眸,看见陈离正瞧着自己,心中一咯噔,总觉他的答案不大妙。
果然,陈离道:“人不就在你旁边么,照着他画就行,画好看点。”
“……”
“……”
冉孟张嘴就要说话,方秀才却抢先一步跳了起来,喊了句什么就跑开了,他后知后觉,方秀才是去准备笔墨纸了。
他问陈离:“你方才听清楚他说什么了么?”
陈离招手示意他过来看,说了句不重要。
冉孟一脸复杂,不敢靠他太近,连画像上的人长什么样也没看清。
陈离道:“你躲那么远做什么,它又不会掉下来砸到你。”说着,他伸手要捞冉孟到身边。
方秀才拿了笔过来,想问问要在哪里画,正见着他二人的动作,“啪嗒”一声掉了笔。
陈离搭在冉孟肩上的手一顿,偏头看他。
冉孟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替他捡了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