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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并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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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爹爹醒来找不到她该着急了,可是她想坐起来的时候撞到了头,摔回去的时候眼泪伴随着昨日的记忆席卷而来。

    爹爹已经死了,是照顾他的丫头下的毒,她还没找到幕后真凶……

    何以兰咬破了舌尖,不对,她就快找到了,只要她把那包药粉拿去问问药铺,近日谁来买过这种药粉,她就能顺藤摸瓜,抓到真凶。

    这样想着,她眼前突然闪过那夜,丫头心虚的模样。

    “姑娘,你若不翻案,我……我也不会这样做。”

    她翻案是为了自己姐姐的清白,究根结底是妨碍到了谁?这丫头胆小如鼠,却能做出这种事,是谁能在她眼皮子底下收买了她?

    昏昏沉沉间,她蓦地反应过来一件事。

    她被人绑了,极有可能就是买凶下毒之人。

    她挣扎着摸索自己身在何处,可她手脚被缚,嘴里也塞着一团臭烘烘的布,挣扎无用,只会精疲力竭,她又哭了,带着满心的悲痛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少日,终于有人发现了她。

    是叶二,他身后跟了面色苍白的何公子。

    “二哥,你听我解释……”

    “好,你解释,这回你要怎么说?是不小心,还是迫不得已?”

    “二哥,她要翻案重提,要毁你声名,我决不容许这种事发生。”

    “她要翻就让她翻!翻了案如何就毁我声名了?啊?!”

    何以兰冷眼旁观这两人吵了起来,等他们争吵无果停了下来之后,才吐掉那团湿透的臭布,恨恨地说:“何公子,你好手段,好计谋。”

    何公子眼中阴冷地看她,面容冷峻。

    “你因为我要给我姐姐翻案的事害我,好说,我不怕,”她嗓音沙哑,甚至被磨得生疼,可她无所谓,拖着一副破嗓子揭穿了何公子的面皮,“可你毒死我爹,状纸上的罪名只会加多一等,你咳、咳咳……”

    她咳出一口血,踉跄地走上前,啐了他一口,“你丧尽天良、夺人美满,安能稳睡否?”啐完她又转向叶二,字句诛心,“你心盲眼瞎,引狼入室!”

    叶二如遭重击,猛地看向身后人。

    何以兰既痛恨又狠毒的话语在他耳边炸响。

    “你们!通通不得好死!”

    何以兰骂完这一遭,自己挣脱了束缚,跑出了叶府,辗转过几条街,她才知道何府被烧了,已经没了。

    是谁做的,不言而喻。

    叶二三番两次派人来说要收留她,可她恶心透了那地儿,只说要将何某人送入死牢,要他们二人永不得安宁方罢休。

    她自此过起了四处流浪的生活,可她没出郁林,依旧递状纸要翻案,官府的人早已烦了她,自何府被烧后更是变本加厉,也不关心她的状纸之上同以往的有何不同,只要见她一身污糟地来,便叫人拿棍子赶她走。

    又一年,她的生辰到来,她才后知后觉,自己的十八岁已然过了,大抵是在那叶府的黑暗里过的。

    这一年,郁林换了官,可她被打怕了,再没了递状纸的勇气,独自流浪在街头,戴着从前姐姐送她的耳坠,走过一日又一日。

    她以前在何府的小姐脾气全没了,人也变得软弱胆怯,似乎谁都能欺负,然而这周围的人都认识她,有从前何老爷结交的旧友常不忍心,暗中接济她,让她不至于流落烟花里。

    可她到底是个姑娘,还是个年轻、容貌清秀的姑娘,夜里总有人趁她睡着了对她上下其手,一次未得逞,还有下次,下次不行还有下下次,无数次忐忑不安与哭喊挣扎等待着她,于是黑夜成为了何以兰新的噩梦,她开始不敢睡觉,只要天色一暗她就要找那些狭窄阴暗的地方躲起来,叫那些禽兽钻不进来、抓不到她。

    连东街那些乞讨的瞎眼婆子都笑话她昔日端庄的大小姐模样去哪儿了?她不恼,从她们眼前走过时都要缩着脖子,头恨不得垂到地上去。

    一个人性子的转变,似乎那么不易,又似乎轻而易举。

    她想,自己从前的那些坚韧与镇定,都是假象,是爹爹在背后给她有所倚靠,所以有恃无恐,做什么事都不懂得“谨慎”二字怎么写,转眼间这倚靠被她的有恃无恐害死了,她怨天怨地也无用。

    “烂天烂地……”她又哭又笑,躲在断桥下、风雨里,“这烂人烂心,还能容人活下去么?”

    没人告诉她答案,她便觉得,似乎是不能的。

    后来,她身边不知为何多了一只鬼,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意图为何,总跟着她,陪她聊天,问她吃的是什么,好不好吃,叫什么味道。

    这一日,有一个总来找她玩的小叫花子告诉她,他们这儿来了一个清官,铁面无私、叫人钦佩!又叫她再去递一次状纸,保准能行。

    她犹豫着要去,可又想起过去那些落在身上的棍子,她是真的怕进了骨子里,她瞧不起自己,却又不得不做这样一个没用的何以兰,她磨蹭着就到了夜里,在热闹繁华的街上傻了眼,一时间忘了自己要往何处去。

    再后来,她在繁华街上撞到了一位公子,瞧着身份不凡,人却不坏,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是那样平和,只当她是大街上一个莽撞的小姑娘,而他身边那人亦然,清贵好看,不似她记忆中的那两个人,长着叫人倒胃口的虚伪模样。

    她捡到一只馒头,跑进了在巷子的最深处,在一棵歪脖子树下写了最后一份状纸,压在了一块干净无暇的布下,用血写明了自己的身份,对那只面无表情的鬼说了谢谢,对那二位寻过来想开解她的公子行了最后一礼,恍惚间又穿上了锦绣衣,当着何府的小姐,受着周遭人的称赞。

    郁林何府有并蒂莲,一花更比一花娇。

    微风起,她想着当年姐姐的模样,闭了眼,柔软的脖颈挂在粗糙的麻绳上,在万家灯火的背后断了气。

    她这短短的一生,难熬,余下几十年也不想再熬了。

    ……

    陈离靠着府衙门口的柱子,听见一旁有人感叹。

    “昏官害死人,原来如此。”

    “那何家大小姐——我记得是叫六娘吧?唉,她也是命苦,被冤枉了整整七年呐!”

    “可不是,我犹记得六娘出嫁那日,好不风光呀!十里街的嫁妆,哎,我看着都眼花哟!”

    “哎,那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嫁了个狼心狗肺的人?你说说那叶二,他若是去勾搭个寻常女子,何至于闹到这种境地!”

    “噫!莫说了,我听着都觉着恶心,那奸夫叫什么来着?好像也是姓何吧?你说他放着好好的姑娘家不去相看,怎么就瞧上了一个男人!我……啊呀!小孩子莫听莫听,快快将耳朵堵上……”

    冉孟站在陈离身后,自然将这些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说:“男人为何不能瞧上男人?”

    陈离淡声道:“世俗不容,很正常。”

    二人一齐转身离开。

    “有一事我不明,为何那名男子要害何老爷?”

    “这种恩怨会牵扯到谁很难说,个中缘由也只有当局者说得清。”

    “我只是觉得,这样只会平白惹祸上身,那何某既得偿所愿,还要去残害六娘的其余家人,不论得行或不得行,都是在谋害他人,官府严查起来,最终难逃一死。”

    “说到底,都逃不过爱欲私心四字,自古情爱多生恨,也不无道理。”

    说话间,陈离从怀中掏出一枚孔方兄,冉孟尚未看清它便飞了起来,围着陈离转了一圈,莫名有些激动。

    陈离抬手一挥,陈有为愤怒的声音传来:“你又放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进来!我去趟茅厕都有个声音问我吃了什么好不好吃!”

    陈离面不改色:“好东西,你没看见?”

    陈有为似乎气得在跳脚:“我看见了!但这是什么鬼!吵死了,我……”

    陈离再次挥手,陈有为的声音戛然而止,只有那孔方兄跟在他身后转得飞快。

    冉孟默默地盯了那孔方兄一路,心说这是什么宝贝,能容物也能传话。

    宝贝陈有为打了个喷嚏,瞪着眼睛去找人告状——

    “姐!”

    远在千里的陈阁主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

    自那日他们寻见了一只鬼,一连两日都再没了那股阴森幽冷的气息,他们一路走,眨眼间就走到了冼河边上。

    冼河下游是拦水大坝,庄稼人家多在中游,陈离带着冉孟往上走,天黑之前看见了一个小村子。

    村口立了块石头,不知道谁刻的字,歪七扭八,但奇的是,字虽难看,却不难认。

    冉孟读出了石头上的两个字:“荔枝?”

    陈离抬脚松开草丛里老鼠的尾巴,抬眼看向远处一个扛着把镰刀正望着这边的男人,“荔枝村,好名。”

    冉孟没明白好在何处,等进了村他才大概知道了。

    这村里看着人不多,但树挺多,都是荔枝树,眼下正是荔枝的时节,放眼望去满眼红彤彤,几个追着打闹的小孩怀里兜里都揣着红艳艳的荔枝,陈离走了几步,低头一看,腿上不知何时竟然多了只穿了一身荔枝红的娃娃。

    那娃娃一手抓着一把荔枝,面容干净,笑起来两颊有小小的酒窝,说的话也软软糯糯:“哥哥,请你吃,吃荔枝。”

    陈离蹲下身,被他塞了几只大荔枝进怀,愣了愣,问他:“你的荔枝甜不甜?”

    “甜。”娃娃塞了一只进嘴巴,生怕他不信,又剥了一只要放进他嘴巴。

    陈离抬手拦了,还没说话,那娃娃已经凑近了过来,贴进他怀里要抱抱。

    冉孟也被这娃娃的同伴塞了荔枝,但没有孩子要他抱抱。

    三四岁的孩子最是柔软,一双小手臂环在陈离脖子上,还带着清甜的奶香味,陈离嗅着,不知不觉就抱着他站了起来。

    他生得高,被抱着的看到的自然也高,那娃娃应当是从来没有这么高过,高兴地“哇”了一声,紧紧抱着他像只小兽地蹭。

    陈离没抱过这么小的孩子,也不知道怎么抱才会摔了他,只好一只手托着他的小屁股,一只手盖在他后脑,活像是抱了个襁褓中的婴儿。

    那娃娃还在“咯咯”地笑着。

    冉孟在一旁看热闹,不多时,轻声提醒了一句:“孩子的爹来了。”

    他不知为何压低了声音,那一声“爹”也轻得像羽毛,陈离瞥了他一眼,转了个方向,正看见方才站在村口扛着镰刀的男人走来。

    那男人走近了才看见自家儿子趴在他肩上笑得欢快,神色缓了缓,将镰刀放在了一边,“二位是哪里人?怎么走到我们这里来了。”

    陈离:“我们要过冼河,下流无舟,我们想上来看看有无船家。”

    男人笑声爽朗:“这位兄弟说笑了,我们这儿哪儿有什么船家,都是一些没见识的乡巴佬,若是要过河,等明日我让村里的兄弟送二位一程便是。”

    冉孟向他行了一礼,道谢:“多谢这位大哥,敢问这附近可有什么地方能歇脚?”

    男人说:“歇脚的客栈没有,但村子那头有个庙,你们兄弟二人今晚可以在哪儿将就一下。”

    再次道了谢,将孩子还给了人家,二人顺着男人手指的方向,果真寻到了一座小庙。

    只是庙很小,也很旧,甚至比不上海晏楼的柴房。

    “我家的柴房有门,夜里可以遮风,”冉孟进去抬头一望,希望今夜不要落雨,“屋顶也是好的,可以避雨。”

    而这里,既无门,房顶也穿了个大洞。

    陈离扛了块木板来,宽慰他:“好歹是个房子,能住。”

    “门有了,不怕有贼来,至于这屋顶。”陈离示意他看角落,那里上边的屋顶是好的,也最安全,“旁的也没什么,只是要委屈小公子你了,今夜没有温香软玉铺床暖被,只有我亲手铺的几层稻草和外衣一件。”

    冉孟看上去不委屈也不高兴,闻言感叹颇深:“我不委屈,陈阁主才是辛苦了。”

    折腾完稻草与柴火,外头已然看不清地上的路了,这里没有蜡烛,只有暖烘烘的火堆一个,陈离向就近的一个村民买了只鸡和几只鸡蛋,拔了毛、洗干净架在火堆上慢慢烤着吃。

    冉孟不知鸡蛋竟还能烤着吃,盯着看那鸡蛋慢慢裂开,担心蛋液流出来,下意识就抓住了旁边陈离的手臂:“裂开了,不会流出来么?”

    陈离看他像个孩子一样,觉得好笑:“有我看着,不会的。”

    他看了一眼,已然熟了一只,于是剥开来递给了冉孟。

    冉孟咬了一口,口齿生香,只觉全身都暖了,“你手艺不错。破云阁独家秘方?”

    “嗯,算是吧,除了我以外,吃过的人算上你只有三个。”

    “另外二位是陈姑娘和陈公子?”

    “陈有为没吃过,”他腮边塞着噎人的蛋黄,映着火光,像个少年,“是我师傅。”

    冉孟对那位卜安之先生有所耳闻,但也只知道他是陈离的恩师,于卜算之道造诣不低。

    “师傅说我孩子时个子不高,就养了一院子的母鸡,等它们每日下了蛋就连着壳用水煮熟给我吃,每日都吃一样的水煮蛋,我也快和那蛋一个样了,可是放着不吃又怕老头不高兴,于是自己想法子变着花样地做来吃,蒸炸焖我都试过,也都吃腻了,试着烤了一回,滋味不错,于是烤了给师傅吃,他也觉得不错。他还说要吃一辈子。”

    冉孟也剥了只蛋给他,“不腻么?”

    陈离接过去没咬,盯着出神,“所以他食言了,没吃几年就走了。”

    冉孟一阵沉默,半晌才幽幽说道:“难怪你这般高。”

    鸡快烤熟了,陈离给翻了个面,被他这没来由的谴责逗乐了:“我高也不准,怎的如此霸道?”

    冉孟:“你莫要再长就是了,太高了走路都看不见人。”

    陈离笑着歪倒在他身上:“你且安心,我看不见旁人,但一定会看见你的。”

    他才笑完,一阵风就刮了进来。

    冉孟指指他的木板:“不是说连贼都能防么?”

    陈离:“人是能防的,旁的什么东西就说不定了。”

    他话音一落,一道红影便从外头飘了进来,耀武扬威地挂在半空,笑得肆意。

    “哟,陈阁主,怎么带着这样一样俊俏的公子在这儿坐着呀,赏星星么?”

    她飘了过来,看见了正上方那个破洞,笑得更加厉害,“原来是月亮啊,是挺好看的,可是,这月亮怎么躲在乌云后边呢?”

    陈离不看她,嗤笑一声:“红影,不会说话就找个人学学,平白来恶心我,你有事?”

    红影变了脸,睁着一双猩红的眼要凑到他眼前,看见冉孟正坐在他身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又勾唇一笑,掉转了方向。

    她扭着腰飘到冉孟身后,在他耳边轻轻吹了口气,自以为娇媚:“这位小公子,你好生面熟呀,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冉孟客气道:“姑娘,你兴许是记错了。”

    红影听她这语气就知道,这人是个软柿子。

    谁知下一秒,他又说了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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