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六娘
何公子乃是叶二少时的同窗，生得温和，也长得好看，半年前听闻同窗喜得娇妻，亲自提了一壶酒上门道贺，叶二高兴，吃酒吃得烂醉，醉后不省人事，六娘担心他难受，席间去了厨房煮醒酒汤，可端了汤回到小院，她站定在门口，微风吹起她裙摆，也吹了一粒沙子入她眼。
她入府时便在这院中亲手植下了一颗枇杷树，只盼着往后年年都能与夫君共享枇杷鲜味，可现在那棵枇杷树下分明站了两个人，她却只能看见一个人的背影。
是何公子，正压着她的夫君。
次日，叶二送走了何公子，他昨夜醉得厉害，早上是在书房醒来的，六娘不知去了何处，何公子要告辞，他只能忍着头痛欲裂送客，幸而今日轮休，于是又回房去睡。
推开门，正瞧见六娘坐在梳妆台前，魂不守舍，他唤了几声娘子，不见回应，笑着过去从后抱住了她，谁知六娘像只受惊的兔子一般，面色煞白，愣愣地问了他一句怎么回来了。
叶二纳闷，他自然是回来睡觉了，今日轮休，一整日都会待在府里。
这事儿六娘自个儿咽下了肚，谁也没说，只是夜里再也不愿和叶二在光亮中亲热。
后来那何公子又来了几次，但不知为何，再也没带酒来，同叶二也如同寻常的同窗之谊，客气熟稔，而再无逾矩。
可是没过多久，六娘有了身子，一连几日都不见那何公子，叶二也常和她嘀咕，怎么近日都没了那人的消息。
六娘却以为何公子是彻底死了心，叶二又待她愈发柔情，便也不再疑神疑鬼，只安心养胎。
夫妻二人相安无事地甜蜜了不足半月，何公子又来了。
他一进门，六娘便慌了神，何公子手里那壶酒像是一只猛虎，吓得她六神无主，叶二叫了她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夜里叶二果真再次喝醉了，这回六娘没走开，何公子问她可有醒酒汤，她没理睬。
六娘自有了身孕，叶二就请了一位老妈子来照顾，此时正守在院门口，见主人醉了，便要去哄六娘回屋休息，她不知六娘心事，只当她是有了孩子爱黏着夫婿，又柔声劝了几句，何公子顺势扶起叶二，两个人你一句我一言，愣是把夫妻两个分开了。
这一夜六娘自是没睡好，等到了后半夜，老妈子也乏了了，见她还醒着，便说厨房一直温着酥酪，问她要不要，自己去端一碗来。
六娘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我……我亲自去。”
老妈子不明所以，但夜里路难行，她万不敢让六娘出差错，于是又劝着六娘躺下了。
可她一走，六娘也走了。
她心神不宁，连带着肚里的胎儿也不得安宁，小腹一阵绞痛，可她顾不得那么多，一路摸黑，不消一盏茶，便寻到了书房。
书房内烛火已灭，有人在低语。
六娘凑近窗子一听，听了满耳朵的污言秽语。
“二哥，你怎能忘了我们昔日的情谊？”
“二哥，这几日，我想你想得心慌……你呢？”
没人回应，只有吟哦声与□□撞击声。
喘着粗气的男人还在低声诉说：“二哥……二哥，我只敢把你灌醉后要你，你能懂我么？”
“不懂也没关系，反正你醒来后什么也记不得，”顿了顿，他话音一转，“你家娘子记性倒是不错。”
他忽然喟叹一声，话里的缠绵与恨意到了极致。
“可是没关系，哪怕现在教她撞见了。”
“我也不怕。”
乌云遮住亮堂的月，风急急吹着，再快也没抓住溜走的那一片衣角。
老妈子就要走到门口了，天上的月忽地暗了下去，她悄声骂了一句，小心端着手里的碗，一小步一小步地走着。
等她见着六娘，发现她正坐在床上，夜色暗，看不清面容，将酥酪递了过去，六娘安静乖巧地吃了。
次日，六娘便在院门口滑了一跤。
何公子带了补身子的药来看望她，六娘终于崩溃了。
六娘的妹妹何以兰时年十三，聪颖可爱，听闻姐姐想吃东街刘大姐家的馒头，跑出去买了两只回来，欢欣鼓舞地带着热乎乎的馒头回到姐姐面前，企图讨姐姐欢心，谁知一进门撞到了一个人。
那人正是何公子，回头时笑得温文尔雅，好不英俊。
何以兰动了心，情窦初开的少女无人诉说心事，于是日日待在六娘床前捧着腮帮发呆，常常将自己羞得满脸通红。
一日，六娘问她：“兰儿，你是不是喜欢那位何公子？”
何以兰笑着摇头：“姐姐，你说什么呢？叫爹爹知道了可不得了。”
可是夜里睡时，何以兰难过地想：“为什么姐姐提到那位何公子，脸色就那么难看呀。”
六娘病得更重了，病得毫无缘由。
何公子见状来得愈发勤快了，六娘身边伺候的下人总是议论纷纷，哪有人家的娘子病了，总是跑来探望的同窗？这不是明摆着有问题吗！
隔日，何以兰约何公子到院中，当着往来的下人的面，对心上人表明了心迹。
何公子摸了摸她的头，什么也没说，依旧笑得令她神魂颠倒。
六娘因总病着，要通风，故而门没关，她抓着帕子躺在榻上，被妹妹的笑容伤了心。
何以兰似有所感，转头看见了姐姐悲痛欲绝。
她不明白姐姐的痛苦，夜里在客房中辗转反侧，左思右想都觉着此事不对劲，猛地掀被而起，当即下床跑了出去。
可她还没进院子，就看见六娘跪在地上，泣不成声，何公子正蹲着身子给她擦眼泪。
她看不见何公子的神情，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自己的姐姐又在做什么，可是那一刻，她脑子里只有两个大字——
通奸。
何以兰站在无边夜色中，自以为明白了姐姐多日以来的痛苦是什么，遍体生寒，只有一股气直冲天灵盖，当即就冲了进去，泪眼朦胧地朝那两个不知廉耻的人怒吼，她不记得自己吼了什么，只记得六娘听了，一张脸煞白，那日的痛苦欲绝再次显现在她脸上。
她闹出的动静引来了起夜的下人，下人惊慌失措间又吵醒了这几日一直宿在书房的叶二，所有人闹哄哄地挤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待到叶二来到，才安静下来。
叶二红着眼，没看六娘，只问何公子：“……我信你为人，你今夜来，是不是为我娘子？”
何公子不说话，偏头看向何以兰，“二小姐不是都看见了么？”
何以兰白着一张小脸，不敢看她姐姐，低声道：“我、我看见，我只看见了何公子给姐姐擦眼泪……”
叶二暴怒，一拳砸在了何公子右眼。
六娘面如死灰，她冷冷地看着那两个令她恶心的男人，忽地笑了起来。
众人皆惊，见她笑得癫狂，都捂着嘴惊呼。
六娘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头撞向了伤了右眼的那个男人。
下一秒，她的手被塞了一把刀，直直捅入了何公子的腹部。
何公子倒地之前，得意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叶夫人，你该走了。”
可他倒地后又拽着扶住他的叶二，叹了一句：“二哥，不是嫂子的错，都是我。”
“是我定力不足，着了魔。”
这句话将六娘勾引外男的罪名坐死了，很快，六娘被告上了衙门，青天大老爷着人捉拿□□何以梅，以勾结外男、意图谋杀此双重罪名判了死刑。
至于何公子，险些丧命，只判了罚金十两。
何以兰因此终于觉出了不妥。
奸夫□□，□□难逃一死，奸夫至少也要流放。虽何公子有人证实其并无引诱六娘，全是六娘自作自受，但终究是戴了“奸夫”的帽子，为何判得如此轻，只罚金十两？
她急忙去找六娘，买通了人进得死牢，被几只乱窜的老鼠险些吓吐了，可是一想到自己姐姐在这儿待了好几日，又一阵难过。
六娘已不复昔年风采，原先病着已算骨瘦如柴了，可如今入了牢，既没有药物也无人照顾，竟变得形销骨立，风一吹骨头都要抖着发出响声。
何以兰还不知该怎么面对她，六娘已笑着唤了她：“兰儿，怎么站着不说话？”
这一声呼唤，把她的眼泪逼了出来，想起那年，姐姐牵着她在院子里看满天繁星，说着未来夫婿，说着那叶家二公子，羞涩的六娘在对未来的憧憬中哄睡了妹妹，将她抱在怀里时，已经能想象到未来自己也许能得一女儿，也如她的兰儿一般，冰雪可爱，惹人疼爱。
她说：“姐姐，你告诉我，你们那晚到底说了什么？”
六娘看着她稚嫩的脸庞，泪划过脸庞，依旧问了那日的问题。
“兰儿，你是不是喜欢那位何公子？”
何以兰哭着摇头：“姐姐，我不喜欢他了，我再也不喜欢他了！你告诉我好不好？”
这么看来，就是曾经喜欢过了，六娘叹了口气，不想用脏污的手替她擦去眼泪，看着那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泪珠子，心如刀绞。
她说：“兰儿，叶二公子同何公子皆非良人，姐姐看走了眼，被这两个人，”她哽咽着说不出话，在何以兰满怀期待的泪眼看得喉头一痛，张嘴吐出一口血，悲戚不已，痛哭出一句，“我何以梅被这二人，害惨了呐！我何其冤啊！”
一声“我何其冤”响彻死牢，如当头棒喝，惊醒了何以兰，她跌坐在地，捂嘴痛哭。
六娘死了，她痛不欲生，既因为病痛折磨，也因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在年幼的妹妹面前，咬了舌。
何以兰难以忘怀那一时那一刻那一日，睁眼闭眼都是姐姐含恨冤死的样子，那双眼睛日日夜夜缠着她，直叫她精神崩溃。
何老爷得知六娘死讯，人前毫无表示，人后抹眼痛哭，他年事已高，这一重刺激本已难以忍受，见小女儿夜夜梦中痛哭，更是心痛难忍。
不出五日，何老爷便不堪折磨病倒了，可他撑着一口气，他还有小女儿要疼爱，要像大女儿一样捧在手掌心，呵护着她长大，他不能死，他可以病倒，但不能四脚朝天、随风而去，他不能死。
何以兰日日守在他病床前，无暇顾及他事，日复一日地照顾着何老爷，渐渐地也就习惯了那些噩梦，不知不觉中就过了年，长大了一岁。
何老爷果真一直撑着，可他再也不能站起来了，只能躺在床上满眼疼爱地看着疲惫的小女儿，心疼她的一夜长大，也痛心自己识人不清，再不敢管小女儿的事。
某一日，他对何以兰说：“兰儿，爹爹不中用，给你姐姐找了那样一门婚事，你姐姐怨我恨我，我都无怨言，可你不同，”他擦了眼泪，“兰儿，你不一样，你不一样。”
他反反复复念叨着“你不一样”，可也没说到底哪儿不一样，何以兰没问，知父莫若女，她什么都知道。
何老爷病情稍有好转时，何以兰找了自小伴自己长大的丫头来代为照顾，但只有白日，夜里还是她亲自照顾。
听闻那何公子一直在叶二府上养伤，何以兰带了许多药登门拜访。
叶二看上去与寻常模样毫无差别，似乎还胖了一圈，气色更好了。
何以兰微微笑道：“二公子近日过得可好？”
叶二面色一白，没张嘴，反倒是一旁虚弱的何公子插嘴说道：“二哥近日噩梦缠身，不得安眠。何老爷近来可还好？年前听闻已下不得床了……”
“还没问过，这位是何人？”何以兰不让他说完，狐疑地看着他，话却是对叶二说的，“二公子，近日总听说您身边多了位‘贤内助’，难不成就是这位？”
说罢，还纠结地说了一句：“可是恕我学识尚浅，贤内助不该是女子来当吗？”
叶二变了脸色：“何姑娘，望你慎言。”
何以兰笑嘻嘻地冲他吐了吐舌头，“二公子，从前我们也是一家人，什么话没说过？才这些时日，何至于就如此生疏了？”
她笑得眉眼弯弯，话里语气却陡然转变：“你也不怕，寒了我姐姐的心呀？”
“砰”的一声，叶二拍案而起，脱口而出一句：“到底是谁寒了谁的心！何姑娘，你今日有话直说，莫要拐弯抹角、拿腔拿调地吓唬人！”
何以兰被他吓了一跳，转眼间眼里就积了眼泪，两眼汪汪地看他：“二、二公子，我不过是同你说句玩笑话，怎地就恼了起来？”
见她神色不似作假，叶二果真以为她是少不更事，说错了话也不自知，心中一缓，正要婉言赔不是，谁知她翻脸比翻书快，眨眼间就变了脸，冲着何公子泼了一盏茶。
她道：“到底是谁寒了二公子你的心，可不得问问这位何公子呀？”
何公子也变了脸色，眼里阴沉沉，盯着她冷冷道：“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何以兰笑眯眯：“你心知肚明呀，问我作甚？”
叶二忍无可忍，要赶人，却碍于她是姑娘家，怒气冲冲地走了，只叫下人送客。
何以兰回到了家，强撑着没哭出来，委委屈屈地到了爹爹床前，在他宽大暖和的掌心哭诉。
“爹，那叶家二公子真不是个好人，还有那何公子也是，蠢笨如猪，我诈了他一句就自露马脚，真笨。”
何老爷听得心惊，忙问她怎么一回事，她却不说，又笑嘻嘻地表示自己能搞定，要他等自己的好消息。
可是好消息没等来，只等来了官府的警示。
青天大老爷不许她翻案，罪犯已死，此案已水落石出，罪证确凿，翻无可翻。
何以兰当日便再次去了一趟叶府，谁知叶二不在家，只有那何公子一人。
“你做贼心虚！”
“姑娘，我这儿可没有贼，这笑话一点儿也不好笑。”
何以兰冷哼：“笑话？我看你像个笑话，没皮没脸地整天赖在一个大男人身边，怎么？你想当兔儿爷不成？”
何公子嗤笑一声：“我当不当，关你什么事？”
“你果真不知廉耻！”何以兰听闻他这句话就知道自己的猜测对了，“你害死我姐姐，究竟是图谋什么？！”
谁知那何公子纳罕地看了她一眼：“你都说了那三个字，还不知道我图谋什么？”
何以兰转头就走，被这不要脸的恶贼气得夜里睡不着。
可她不死心，依旧向府衙内递状纸，请求青天大老爷翻案重查。
这一求，就是好几年。
何老爷虽不知小女儿日日在忙着什么，可见她日渐长大，孩子的稚嫩长成了少女的窈窕，人也日益知书达礼，心中宽慰，病情随之好转。
可不知是造化弄人还是他命中注定，在何以兰十八岁生日之前咽了气。
何以兰那日看见他躺在院中，腿上是日光，面上是祥和，手里抓着一只大女儿生前送他的香囊，怀里抱着小女儿给做的糕点，似乎能这样一辈子下去。
何老爷去时分明面容平和安详，大夫却暗中对何以兰说他死得蹊跷，是慢性毒作祟。
惊得何以兰当夜彻查府中的下人，最终从丫头睡的房间里搜出一包药粉。
何以兰坐在院中，面前跪了她最信任的丫头，只说了一句“你想说什么”。
“……姑娘，是我做的，我认，可是我不服。”
“你不服什么？”
“大小姐做了那样的事，你为何要日日东奔西走，为她翻案？”
“你受谁指使。”
“姑娘，你若不翻案，我……我也不会这样做。”
何以兰心中有数了，狠下心来找人将她发卖了，回房去睡了。
她近来一直这样，吃得下睡得着，可心里总忐忑不安，总觉得这事儿似乎愈发严重了。
次日，何以兰醒来时躺在了黑暗中，她睁眼不见五指，周遭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