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梅兰
陈郁微微一笑,如释重负般说道:“那我们,也算是好聚好散了。”
好聚好散。
这四个字听得陈离直冒火气,可他还要假装什么也没听见,看见陈郁要走,问了一句:“阿姐,来喝口茶下下火。”
这句话引得冉孟侧目,冉平也看向他。
陈郁道:“不了,我有些事想去请教一下老松子道长。”
“院子外边有弟子守着,找他们带你去寒枝斋,等下我去那儿找你。”
陈郁应了一声就走了。
冉平在这之后不知是不是太累了,睡了过去。
冉孟本想送客,但陈离突然提起了洞庭剑窟的事。
“听说现在各家都派了弟子各地搜寻恶鬼,小公子,有没有兴趣一起?”
这不像是一阁之主会做的事,也不符合他的作风,冉孟奇怪地问:“陈阁主要亲自去?”
陈离:“嗯,这不是在邀请你么。”
虽然不知道他又想打什么主意,但是冉孟也很想去,毕竟当时鬼门大开时他也在场,善后的事他理应出一份力,且少年人的天性很难拒绝这种类似于外出游历冒险的事情,他犹豫着,没有当场应下,等回到海晏楼才问了父亲一句。
冉峰放下手头上的书册,看向小儿子,问道:“陈离邀你一起?他又想做什么?”
顿了顿,他关切地又问一句:“一秋,是你自己想去,还是抹不开面拒绝他?”
冉孟言辞肯定:“父亲,是我想去,但是大哥只有二哥照顾,又不大妥当,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目前也没有哪位家主有恶鬼的踪迹,也不知能逃到哪里去,照我看,陈离不会离破云阁太远,想来至多不过去到陈家旧宅那一带,那处已与破云阁隔了一座小松山,还隔了条冼河,够远了。”
而这几处地方,都不会离海晏楼太远,过几日冉平稳定了就要回到楼中来,冉孟明白了父亲的意思,转而去和二哥商量。
莫松听闻他要和陈离一起外出,当即皱起了眉头,但也没说不让他去,只细细叮嘱他:“陈离这个人虽然看着不着调,但不至于一无是处,这些年世人一直对他颇多诟病,就是因为他的病,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失控,一旦失控了,没几个人能制住他,你当心些,别和他动手或者有口头上的争执。”
冉孟:“你不是经常和他有口头上的争执么?”
莫松猛地咳嗽:“那哪儿能一样呢,你二哥我有能耐,不怕惹到他。”
天不怕地不怕的二公子摸着鼻子把弟弟赶走,十分冷酷地坐在房里擦拭新剑。
隔日,冉孟收拾好了就去找陈离,恰好碰到他在训斥弟子,一时之间感到颇为新奇,站在他身后看了好一会儿热闹。
等到陈离骂完了,转过身来,看见正看得起劲的冉孟,神清气爽地走过去,要带他去喝酒。
小冉公子客气地拒绝了,想着二哥的话,轻声同他说话。
“陈阁主,那日你说的事,我觉着……”
“想清楚了?好,你等我一盏茶的时间,有些事没交代清楚。”
冉孟没想到他说风就是雨,立刻掉头回去找陈有为说了几句话,又习惯性地轻轻拍了他的后脑,而后他便再次走过来,站定在他面前,道:“好了。”
见他还有些懵,陈离笑着,把人带走了。
寻鬼之事冉孟毫无经验,起先极度信任陈离,可走了一日,一路上不是在吃就是在赏景,好比游山玩水一般逍遥惬意。
待陈离第三次问他有没有吃过某样东西时,冉孟终于忍不住,按下他的手臂,正色对他说:“陈阁主,你是带我出来捉鬼的还是来哄我玩的?”
陈离哼哼道:“自然是哄你玩的。”见他登时变了脸色,又嬉皮笑脸地说都是玩笑话,“乐趣么,都是人自找的,捉鬼事大,及时行乐亦是要事,你自去问问季凡兄从前与我一同出游,那般无趣,路上有人见了就问我们是不是去降妖除魔的。”
他无奈感叹,冉孟却从中听出几分嘲弄,不知是对谁,只问:“你同我大哥,是真的关系好,还是表面功夫。”
这种话,可没几个人能问得出口,陈离起了兴致,微微俯身盯着他看,饶有兴致:“你既问了,想来是要听真话。”
“季凡兄此人,我掐指一算,他与我命中有纠葛,却不知是哪方面的纠葛,担心他祸害我身边的人,只能打好关系,套一套口风了。”
他这话真假掺半,在冉孟听来却全都是胡吹大气,眉间多了几分冷色,接下来一路也不怎么同他讲话了。
两人都是同家中人打过招呼的,一路上来回折腾麻烦,于是到了夜里也不归家去,只随走随停,走到哪儿便在哪儿找歇脚的地儿,第一日没走多远,只在海晏楼最近的一个大城镇里停了脚步。
找好客栈,陈离提议去大街上逛逛,冉孟本不想出去又沾染得一身往来行人的汗味,陈离就劝他,什么“春宵一刻值千金”、“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什么“夜里的乐子神仙瞧了也愣”,他轮番说着把冉孟给说迷糊了,塞了一耳朵的“俗话说得好”,回过神时正站在大街上被过路的行人盯着瞧。
“……”他受不得这么多人频频回头望他,拉着陈离胡乱走了好一阵,抬头一看,四个大字险些闪瞎了两人的眼。
风花雪月。
那门外站着的姑娘还真是活招牌,有清凉漏风的,有花枝招展的,有肤白胜雪的,也有丰腴如满月的,每个人身上的衣裳颜色各不相同,但都极其符合花红柳绿四字。
总而言之,果真是风月无边。
陈离被那些白条条的大腿晃得眼睛疼,扭过头看见冉孟竟面无表情地盯着看,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一张白皙清冷的面容在这变幻莫测的多色烛火中得了桃花红。
也不知这青楼哪儿来的那么多各色的蜡烛,点在门口映得人白衫也染红。
“……你带我来这儿,是什么意思?”
他舌尖压着一声“小公子”,堪堪出口时才惊觉这一称呼在这种场合之中显得有多暧昧粘腻,偏生他问完这句话,那位站门口肤白胜雪的雪姑娘扭着腰肢过来了,嘴里俏生生地唤着“两位小公子”。
陈离被烫了一般,飞也似的带着冉孟跑了。
冉孟出奇地沉默。
陈离带着他跑到人最多的巷口,在人流中喘息,靠在旁边一个小吃摊架起的招牌上,大致扫了眼都有什么吃的。
冉孟看着他俊美的侧脸,目光又滑到他因为喘息而微微起伏着的喉结上,看到了私底下柔和沉静的陈木兮,却怎么也找不到方才风花雪月门前那个略显窘迫的青年,面上的热意在这热腾腾的水汽中褪成了微醺,陈离回头,隔着这又香又湿的水汽望他,被他那双熏得看不清情绪的眼神给惊到了。
他们两个现在都不对劲。
老板喊了一嗓子:“二位公子瞧瞧,要吃些什么?趁着眼下人不多,吃点东西下肚,暖和暖和。”
奈何这两人已然暖和过头了,最后要了一笼饺子,坐下来就着那一点酱慢慢吃了起来。
今天不知道什么日子,越晚越热闹,陈离只吃了三只饺子就停了筷,剩余五只都进了小冉公子的肚子,老板那头已然没空招呼他们再喝口茶了,陈离放下几枚孔方兄便要走。
冉孟起身后下意识要抚平衣摆上的褶皱,稍稍俯了身便听闻前头有人“啊”了一声,抬头就看见陈离正扶着一位哭得梨花带雨的姑娘。
姑娘被狠狠地推进了陈离怀中,身上裸露出来的肌肤都有着红肿的鞭伤,一头秀发也凌乱不堪,浑身上下唯一算得上干干净净、完好无缺的,也就她右耳上戴着的那只碧玉色耳坠了。
周围人有好事的起了不经头脑的哄,直到陈离犀利的目光投过来才嘀嘀咕咕地自个儿走开了,但更多的是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的人,这姑娘不知被谁踹了一脚,扑到这样一位干净清贵的公子身上本就羞愤难堪,见周遭都是冷眼旁观的落井下石之辈,掩面痛哭起来,不等陈离说句话就伤心跑开了。
冉孟走了过来,言语间都是艳羡:“陈阁主出来吃个饺子都有红颜知己投怀送抱。”
他看上去就要问下一句——你是怎么做到的?
陈离抬手示意他闭嘴,皱起眉头看着自己的衣襟,默了好一会儿说要回客栈沐浴去,冉孟反倒被勾起了玩心,叫他自个儿回去,要一个人逛。
陈离答应了。
冉孟在这头看了糖人又看灯谜,一时兴起赢了只新月状的灯笼,等拿在了手上才发觉自己同那些拿着兔子灯笼的小姑娘没什么差别,顿时觉出一点烫手来。
客栈里,小二在楼下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也不见方才提了水的客官归还舀水的瓢和提水的桶,正巧另一头有人喊着要瓢要桶,忙一叠声“诶好嘞您稍等”地应了,跑上了楼敲门客客气气地叫着公子,谁知门没关上,他一敲就开了。
小二探了个脑袋进去,看见里间屏风后挡了一个人的身影,看情形应当是泡在桶里睡着了,小二眼睛转了转,边走进边对屏风后的人赔礼:“实在对不住啊公子,一楼那头的公子催得急,我过来拿了桶瓢就走,您也知道的,我们这儿就是个小店,很多东西都是紧着用的……”
他伸手刚提起桶,里头那人偏头看了过来。
隔着一道似有若无的屏风,他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实在是难以遮挡,看过来时像极了死人抬头时的眼睛,里头的阴冷有如实质地射进了小二脑子里,天灵盖一阵发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被他看得发不出声音。
底下骂开了的人把掌柜的闹了出来,热闹的骂声让陈离转移了视线,淡声说了一句“去吧”,小二如获大赦地滚了。
冉孟回来时小二都不敢看他,小冉公子还以为是因为他着一只颇为孩子气的灯笼的缘故。
于是进了门,不管三七二十一,小冉公子直接把灯笼塞进了陈离手中,正在穿外衣的陈阁主不设防地被塞了东西,先是愣愣地定住了,随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问道:“合着你是买灯笼去了?”
冉孟含糊其辞:“嗯,给你买的。”
陈离一脸怀疑,他便又理直气壮地说:“很衬你。”
一身皂衣的陈离啼笑皆非,将这只洁白无瑕的灯笼挂在了小冉公子的床头,十分大方地转送给他当作夜灯。
冉孟躺下时盯着那只灯笼,睡不着。
熬到夜深人静时,他听见了一些动静,随后睁眼看见了一只大手。
“……你这又是闹哪出?”
陈离收回手,若无其事地走开了,不一会儿拿了一身看不清颜色的衣服,递给他:“换上,出去。”
他这种语气,冉孟精神起来,二话不说照做了,出了门吹了点风一阵瑟缩,才问他:“是不是找到了?”
陈离在黑暗中把他当做了自家小辈,轻轻地拍了一下后脑,依旧卖关子:“差不多。”
说话间,冉孟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像是雨后山里被踩烂的菌类,又像是寒冬腊月里刺人的风雪冷意,但更像是以前他在哪里闻到过的味道,隐约熟悉,却又记忆不深,故而一时想不起来。
寒冷的夜一向黑得人心慌,这里的小巷阴冷又潮湿,角落里积着污水,又像是一方小小的黑夜,浑浊不清。
一只脚踏进一滩黑夜,脏污溅湿了裙摆,它的主人却顾不上心疼,抱着一只硬邦邦的馒头漫无目的跑着,连身后的动静都熟视无睹。
又辗转走过几条巷子,何以兰绝望了,抱着馒头蹲下去哭,哭着哭着发现眼泪浸湿了馒头,连忙用破破烂烂的袖子擦了,看着手里原本一尘不染的白面馒头变得如此脏污,她想起来再也没人等她这一只馒头了,噙着满眼的泪水一口咬了下去,边咬边哭,不知不觉间将一只拳头大的馒头和着眼泪吃了下去,疑心自己吃到的是假馒头,不然怎会如此苦涩。
身后有人慢吞吞地说一句:“姑娘,馒头好吃吗?”
不用回头看,何以兰也知道是谁,这只鬼已经跟了她好几天了,什么也不求,就是跟着她,看见她吃什么都要问一句好不好吃。
她本想实话实说,可是一想到它一只孤魂野鬼,也不知多久没尝过人间这些滋味了,自己实在没必要欺负它,于是改了主意,软声道:“好吃的,就是太咸了。”
那鬼竟还会感叹:“咸呐?咸是什么味道呢?噢,我记得是盐,盐放多了就是咸。那甜呢?甜又是什么?”
何以兰呢喃似的答它:“盐多了是咸,糖多了是甜,醋多了是酸。”
她和那鬼异口同声:“那苦呢?苦又是什么?”
苦是人生百态,苦杂糅了世上的一切,从刚结束的一生中提炼出那一点点最为浓郁的刻骨铭心,辅以生老病死、爱恨情仇,最后添几分孟婆汤的轮回不灭,再次成就下一次的苦。
世事皆轮回。
但显然,年轻的姑娘参不透何为轮回,只一心向死。
陈离在巷子的最深处找到了一棵歪脖子树,不久前满身狼狈地撞了他的那位姑娘站在树下,仰头望着挂在树上的那只鬼。
何以兰对它说:“真的很难受吗?”
那鬼面无表情地骗她:“难受,也难看。”
何以兰心想,大抵所有的鬼都是他这样的,笑也笑不出,哭也哭不了。
冉孟对陈离说:“过去吧,等下天就该亮了。”
“嗯。”
何以兰再次看见他们二人时再次露出了愧疚的神色,仿佛自己无法原谅自己一般,低下了头,“二位公子,我、我头先冲撞了二位,万分对不住。可是,我非是故意的,当时我……”她倏忽顿住,再说不下去,因为有人抬手盖住了她的发顶。
陈离沉声对她道:“我不问你这个。”
何以兰心中一颤,到底没敢抬头看他。
“你有什么委屈,都可以说,但是我不会许诺你任何事,说不说、说多少在你,听不听、听多少在我。”
何以兰抑制不住心中苦痛,眼泪决堤前坚决地说——
“我什么也不说,我只求。”
“我只求,来世为浮云,聚散皆随风。”
天亮了,姑娘吊在歪脖子树下,底下压了一块干净的布,上书“何以兰,年十九,郁林人士”十字。
字字泣血,又字字触目惊心。
有人报了官,官府派人来敛了尸,半日后有郁林何氏亲友前来认领,身处堂中的新任青天大老爷听闻此女生前之事,震怒之下,下令严查此事,几日后,终于查清了这一桩错判了七年的旧案。
七年前,郁林何府有嫡长女何以梅,乳名六娘,品貌兼修,蕙质兰心,十八岁时嫁与叶府二公子为正妻,二人婚后一年,六娘不慎在自己院子门口滑了一跤,见了红,何老爷携小女儿来探望,方得知竟是不慎跌了胎儿,六娘大受打击,见了亲爹就哭,直哭得何老爷起了疑心。
夜里叶二公子当值方归,正要去看望自家娘子,叫人拦了路,说是泰山大人在书房等着他,叶二惶恐不已,去见了何老爷。
何老爷旁敲侧击,见他不明真相,只当真以为是自己的孩儿无缘降世,虽有痛心,并无多虑。
女婿一概不知到底是怎么个事儿,何老爷只得叫小女儿去套话,小女儿同六娘相差七岁,取了“以兰”二字为名,聪慧非常,怎奈何六娘铁了心思不肯说,终日以泪洗面,众人都束手无策。
直至某日,府上来了位姓何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