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看书小说 > 其他小说 > 遗玉 > 第8章 第八章——萤火

第8章 第八章——萤火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冉孟在昨夜莫松走了之后就一直睡不着,夜里翻来覆去地想着大哥会发生什么,到最后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合了会儿眼,谁知竟然梦见冉平穿着血衣跪在祠堂里,回身看他时两行血泪正好挂在惨白的脸上。

    他被吓醒后就直接出外面去了,夜色正浓,他撬了大哥房门的锁。

    他一直坐在地上,等回过神时已经天亮了,有人推开门的时候他以为是昨夜的话成真了,正觉得不可思议,忽然想起他刚被冉峰带回海晏楼时,大哥经常逗他说:“有什么愿望么小家伙?告诉哥哥,哥哥都能实现。”

    可是玩笑就是玩笑,小时候他再万能,现在也还是会失言。

    冉孟上了十岁就再没过眼泪了,就连冉平都没见过他红眼睛的样子,真是可惜了,冉孟默然无言,擦掉眼泪,面无表情地心想:“等你回来我让莫松告诉你,让你后悔死。”

    那时的小冉公子才真的像个少年,脑子里装了一堆幼稚的埋怨。

    莫松摸着他发顶,心里怕着小弟长大了不让摸,嘴上数落着他:“你跑来这里做什么?新年刚过,小孩子逢年过节的生病可不是个好兆头……”

    后来再有什么,他也差不多忘了,只记得莫松说过,大哥失踪前,恰好与破云阁的陈阁主起了争执,陈阁主旧疾复发,一掌伤了大哥。

    ……

    冉孟走在长廊右侧,沉默地跟着远处的陈离,随着他的步伐也不紧不慢地走着,回想起自己那日和陈离初遇于霁云山脚下那片松树林,慢慢回味起来,他突然品出了点刻意来。

    怎么就那么巧,在那样美好的天光之下,在一片浓郁的冷松香之中,看见了这个把一枚铜钱拿在手里抛着玩的俊美公子。

    小冉公子怎么也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何会觉得这人“惊为天人”,此时对着本人的背影,只觉得内心复杂。

    两人似乎谁也没惊动谁,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走了一路,直到要进后院了,冉孟突然止住脚步,眼睁睁看着前头的陈离一撩衣摆,大爷似的进了门。

    陈离没料到冉平睁着眼,看了一眼旁边打坐的真大爷,鄙夷了他一句:“有你这么照顾人家大少爷的么?喝杯水都要魂体出窍自己去倒。”

    冉平朝他笑笑:“在下拖着这样一副躯体,教陈阁主见笑了。”

    一向风流潇洒的冉家大公子,竟然说得出这样的话,陈离将水递给他,复又长腿一伸,挑了张凳子坐在他床前,双手撑住膝头,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季凡兄,一别三年,怎么久别重逢就戳自己心窝子?”

    陈离明明笑着,冉平却莫名看出了他的心思,想叹口气,奈何胸口发闷,一口气上不上下不下,憋得他咳了好一阵,捏着手中天青色的瓷杯,望着门外一只停歇的鹤,望得出神。

    至此,他终于想起来,自己活过来了,这里不是那自带无尽幽冷的黄泉底下,镇守黄泉的船夫将他捞了上来,有人把他拉回了阳世。

    冉平看向陈离,后知后觉自己少了句话,挣扎着要起来,陈离没过来扶他,而他愣是因此自己爬了起来,将手里的瓷杯放入他掌中,唇无血色,似乎下一瞬就要昏死过去,但他语气坚定,眼里又有了光。

    他说:“俗话说得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是你救了我,不论你是出于什么目的,这一句话我终究少不了。”

    “多谢你,陈离。”

    陈离很少听见这位大少爷能正经地跟别人说一句话,特别还是这种情真意切的,也鲜少能听见有人对自己说,一时间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神色,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接下他这份沉重的感谢。

    冉孟在窗边听见那句“不论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时,狐疑了一瞬。

    可冉平接下来那句话更加令人费解。

    “陈阁主,三年前你说要找的那个人,找到了吗?”他想起了那时候两个人的争执,突然觉着有股不太好的预感,“海晏楼中符合你所说的,我身边就有两个,当时我也同你说了,后来怎么样了?”

    陈离整整袖口,慢条斯理地说:“季凡兄,你刚醒来,就不要说这么多了。”

    人家还没赶客,他倒先叫人家闭了嘴。

    老松子总算听不下去了,推着陈离出去了,留冉平自己好生歇息。

    二人出了门正巧和冉孟打了个照面,陈离看见他喜笑颜开地打了一声招呼,被老松子硬生生拖走了。

    寒枝斋,清云见了陈离,高傲地迈着长腿慢悠悠地走开了。

    陈离没追上去拔它毛,转头问了老松子一句:“这鸟你还真当祖宗供着养?这身毛皮光水滑的,拿去卖不知值多少钱。”

    老松子差点没忍住把他踹出去。

    好不容易坐下说起了正经事,陈离心不在焉地听着老松子唠叨,伸手开了窗。

    “你老实跟我说,昨晚那事儿是不是你干的。”

    “你指哪件事?”

    “……你就跟我说你干了什么。”

    陈离摸着下巴,似犹豫又似斟酌,好半晌才欠欠儿地说道:“你这里没人偷听吧?”

    老松子:“放心,你那冉家小公子一颗心都吊在他大哥身上呢,不待个一时三刻决不会出来。”他喝着茶,好笑地斜着眼笑话陈离,“你既怕人家疏远你,又怕人家知道你的意图,这叫什么呢陈阁主?当心偷鸡不成蚀把米。”

    陈离揪了一根他宝贝拂尘的毛,吹出窗外,丝毫不怕他笑话:“说什么呢,我哪儿像个偷鸡贼了?”

    “前天不是有个人来找我说,要打听哪儿能镇压剑灵么?我给他说了,若是要舍弃普通剑灵,随便找个乱葬岗,胡乱埋了了事。”

    “打住,”老松子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随便扔?胡乱埋?你就这么跟人家说的?”

    “不然我怎么说?丢进破云阁,让我给他擦屁股?”

    “我且问你一句,他若真是丢了剑灵进乱葬岗,后果你想过没有?”

    “什么后果?无非就是剑灵暴走,吞噬了怨气,又跑回去反噬昔日旧主,我……”

    “知道你还说这种混账话!”

    老松子险些被他气了个半死。

    陈离很少见他动火,喝茶的动作蓦然顿住,整个人发癔症似的定在了那儿,看得老松子又是一阵心惊,怕他又莫名其妙受了刺激犯病失控。

    屋内气氛凝固,引来了窗外那只鹤的关注。

    清云探了一只鸟头过来,狠狠地叨了一口陈离搭在窗外的手。

    陈离手上一痛,回过神,眼中积了一半的阴霾骤然散去,他转头看向窗外,眼里映出了天边的云霞。

    他忽然想起出门前陈郁说今天要包饺子,让他晚饭之前一定要赶回去。

    老松子心中忐忑,面色凝重,窥他侧脸的轮廓柔和下来,才叫了他一句:“陈离?”

    陈离早已无事,只对着窗外低声骂了一句:“你这鸟报复心还挺强。”

    清云早已飞走了。

    老松子放下心来,不敢再提回刚才的话题,转移了话题:“所以你最后,让那个人去了洞庭剑窟?”

    “嗯,也不知道那小子哪儿来的这么一把厉害的剑,一夜之间就找到了鬼门笼。”

    陈离想起之前在洞庭剑窟,他不过是用那把剑劈了一下,鬼门笼就破了,这样的宝贝,不知道回头他找冉峰要,他会不会给。

    老松子吐出一口浊气,不知道这人满脑子都是想着回家吃饺子,见天色也不早了,想起来自己还得回前堂听听最后众人的意见,起身抚平衣摆上久坐而有的褶皱,对陈离说:“多余的我也不问你了,你自己把握好分寸就行,不要忘了,卜先生临走前说的是什么。”

    卜先生,全名卜安之,是陈离父母双亡后,一手养大他的师傅。

    前堂。

    陈离到时人差不多都散了,陈有为给他说了几句话,陈离听了之后没说什么,一言不发地看着海晏楼那几人中的一个,陈有为不解地也看了过去。

    冉峰已经带着莫松去看冉平了,冉孟过来不知在和老松子说着什么,低垂着双眼,陈有为只看到他神色恹恹,什么也没看出来。

    小公子眼尾的那一抹红色被陈离发现了,他像是看见了美人挂在腮边的珍珠,总觉得那是世无其二的美景。

    陈离回家后,被陈郁发现了异常。

    她悄悄拉着陈有为咬耳朵:“钱钱,你哥是不是有人惹他不高兴了呀?”

    陈有为听见自己的小名,忿忿地反抗:“姐!不要再叫这个小名了,哥听了都笑话我。”

    陈郁掐了掐他的脸蛋:“哎呀不妨事,自家人嘛。快说快说,你哥到底怎么了?”

    “他没怎么啊,刚刚在霁云山有心思盯着人家想入非非……”

    陈郁听闻这个,登时来了劲:“什么什么?他盯着谁了?是哪家姑娘?”

    “不是姑娘,是哎哟哎哟!疼!”

    陈离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阴恻恻地说:“哎哟哎哟是谁?”

    陈有为有靠山陈郁在,浑然不怕他:“是冉家最小那位公子!大少爷的弟弟,小少爷!”

    陈郁听见“大少爷”三个字,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陈离已经拉着陈有为的耳朵走远了。

    这两人谁也不知道,自家姐姐和冉家大少爷有过一段往事。

    今日陈郁在家中收到了灵符,听闻冉平归来的事,本以为又要闹什么乌龙,可她听见陈有为回来后和阁中的弟子说自己今天背了冉家大少爷一路,那一刻,她的心乱了。

    包饺子时她装作无意地问:“钱钱,你今天不是说背了谁一路么,今晚吃多点,我好像准备太多了。”

    “咳,也没有,冉家大少爷也没让我背多久,人家老爹都来了,我不得还给人家呐?”

    陈郁平日里总在阁中弟子面前叫陈有为的小名,他虽然会分场合地感到不好意思,但不会觉得不习惯,于是众人只是笑笑,离他近的男弟子和他闹着玩,下意识用肩膀撞了他一下,结果不小心一石二鸟,连带着站在陈有为旁边的陈郁都被撞得趔趄了两三步。

    陈离轻飘飘地看了那弟子一眼。

    那名弟子吓得头皮发麻,磕磕绊绊地道着歉,陈有为被吓了一大跳,顾不上手上的面粉,赶紧扶住陈郁上下看了一圈,紧张兮兮地问她:“姐,你怎么了?”

    陈郁摇头说没事,陈离却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她又轻轻弹了一下陈有为的额头,尽量平和地说:“大惊小怪,被撞了一下又不是摔了。”

    陈有为苦着脸:“就是怕你摔了啊。”

    要是陈郁真摔了,陈离第一个收拾的就是他。

    吃了一顿不知咸淡的饺子,陈郁回了自己房间,要歇下时,有人敲了门。

    她开门没看见人,出去抬头一看,果不其然,看见陈离猫在屋顶正准备吓唬她。

    陈郁一阵无言:“阿仲,你多大了还躲猫猫。”

    陈离跳下来,挑着一边眉问她:“那阿姐你呢,才多大就开始藏心事了。”

    大概在他心中,陈郁今年都还没十八。

    她哭笑不得,眼眶红红地看着他,笑着笑着就哭了。

    陈离没笑了,在她面前蹲下,示意她上来。

    陈郁愣愣地看着他的肩膀,被他带去了无骨山。

    夜凉如洗,月光如练,初春的夜总是微微湿润的。

    无骨山到处都是萤火虫,陈郁像孩童时在漫山遍野撒野,自己抓了萤火虫装在袖兜里,像一只鼓鼓囊囊的灯笼,照亮着山上的夜。

    陈离不远不近地跟着她,看她跳脱如兔,想起了师傅生前总是看着陈郁叹气,心口一紧。

    他可以窥尽天下人的心,却不敢轻易动身边人的命,师傅也告诫过他,有的事他要看见,还要看在眼里,但是有的事,他要三思而后行。

    不是怕他能力不足,是怕他冲动,冲动的后果,没人能替他承担。

    幸而陈郁一向有事就说,在外头受了委屈不会闹脾气,只会在家里哭诉,陈有为爱和她撒娇,更爱护着她,许多陈离做不到的事情,大多都是陈有为去弥补。

    方才包饺子时,她明显有心事,可她掩饰过去了,陈离才意识这些年来,他一直忙着自己的事,一直在想着师傅临走前留下的话,身边的人在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

    “阿仲,你答应阿姐一件事好不好?”

    “什么?”

    “明天你是不是要去霁云山,看那个冉家的大公子?”

    “你想去。”

    “是啊,我想去。”

    陈离放飞一只萤火虫,陈郁又放了一只,在他看过来后,笑着解释:“一只多孤单呐,两只才好做伴。”

    次日,霁云山。

    陈郁没怎么来过霁云山,见这里的弟子个个俊秀不凡、周到有礼,没忍住拉着陈离的袖子,悄声问了一句话。

    “老松子道长收弟子是不是一定要有长相上的要求呀?”

    陈离思考了一瞬,十分笃定地回答她:“总之不能比他好看。”

    姐弟二人一齐沉默了,直到见到老松子,才当着他本人的面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老松子简直一头雾水。

    陈郁在见到冉平之前,情绪一直都是稳定的,可在快进门时,她突然有点怕。

    “我一个姑娘家,特意跟着你来到这里看海晏楼的大公子,是不是哪里怪怪的?”

    陈离递给她一方帕子,无奈道:“那你怕不怕?”

    陈郁:“我不怕,就是怪不好意思的……”

    陈离一本正经:“陈有为哭着闹着求我带你来的。”

    陈郁“噗嗤”一声笑,忽而听见了开门声。

    里头的冉平一直醒着,听见外面的交谈声,先是侧耳听了一会儿,又急忙叫冉孟给他找了身衣服换上,等终于换好了,他却不知道在想什么,又脱了下来,躺回床上,兀自出神。

    冉孟见自己大哥一会儿精神抖擞,一会儿又黯然神伤,摸不着头脑的同时又忍不住猜想:“难道外面来了十几位大哥的红粉知己?”

    可打开门后,他只看见了“惊为天人”的陈阁主和一位眉眼弯弯的姑娘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小少爷只想重新来过,让他哥过来开门。

    陈离道:“小公子,季凡兄醒着么?”

    他硬邦邦地说:“可能吧。”

    陈郁纳罕地看了一眼陈离,向这位冉小公子福身行了一礼,唤了声“冉三公子。”

    冉孟回了一礼,侧身让过了路。

    时隔三年,冉平再一次见到了陈郁,只觉得风水轮流转,造化弄人。

    陈离不好把陈郁自己一个人留在这儿,于是拉上冉孟到一旁煮茶喝。

    他们特意坐得远,陈郁揪着帕子,手心一阵阵冒冷汗。

    冉平见她有些忐忑,想要说几句玩笑话逗她笑一笑,谁知一开口就是一句生疏的场面话。

    “陈姑娘近日过得可还好?”

    陈郁被这句话问得愈发不安了,但是一想到昨夜的萤火虫,咬咬牙狠下心来,抬头与他直视,脱口而出一句“托你的福,不大好”。

    冉平语噎,看着她依旧如画的眉目,挪开了目光,话说得委婉:“陈姑娘,凡事看开些,三年了,有些事太执着了不好了。”

    她说:“这三年我就等你一句话,你不做痴男,我也不做怨女,我只要你给我一句答复。”

    “好。”

    “你与我之间,不过一场风流,一切都做不得数,是不是?”

    “是。”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