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季凡
是陈离。
冉孟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不知为何盯着看了很久。
这手的主人低声笑了一句:“好看么?”
冉孟仍盯着,十分坦诚:“好看。”
陈离对此欣然接受,抓着他的手稍稍使了点劲,冉孟感觉到二人的位置对调了,想要转过去看他一眼,眼前仍是红雾弥漫。
他们靠得很近,也正是拉近了距离,冉孟才发现这人足足比他高了一个头,乃至于他只能看见陈离的半边肩膀,脖子以上都看不清。
陈离似乎弯腰拿了什么东西,微微俯身下去,冉孟看见了他的喉结和下巴,下意识抬手也摸了一下自己的喉结,心说为什么他的喉结比自己的明显这么多。
喉结一痛,冉小公子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看入神了,捏得太用力了。
“红了吗……”
“嗯?”听他发问,陈离以为他在问自己,偏首看他,问道:“什么红了?”
他目光下移,先是看见了他被这红雾衬得有如羊脂玉的手,而后是他手中的突起。
确实挺红的。
他说:“怕么?”
冉孟说:“怕什么?”
那就是不怕了,陈离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另一只手抬起来,半是无奈半是无所谓地说:“怎么办呢,闯祸了,我有点怕。”
红雾刹那间被什么东西吞噬,以陈离脚下为中心,有绿光往外延伸,头顶上落下细碎的石子,就连那些沉寂多年的铁器都开始嗡嗡作响、蠢蠢欲动。
冉孟眼皮一跳:“你刚才动了什么?”
陈离摊手无辜:“一把剑而已。”
这种情形,绝对不止是一把剑那么简单。
陈有为被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砸醒了,他一骨碌爬起来,四下打量寻找着陈离,见他在远处护着冉家小公子,还没松口气,就见陈离右手边有一把剑。
他喊了一句:“陈离你到底找的是什么!”
“没大没小,说过几次了要叫阁主,”顿了顿,他又无情地补了一句,“哥也不行。”
陈有为真想叫他一声亲哥,找个鬼的剑!他就是来找事的!
陈离可能是感受到了他的崩溃,难得安慰了他一句:“门还没开呢,怕什么。”
陈有为那句“乌鸦嘴”已经到了嗓子眼,看看要出口,脚下忽然震动起来,勉强站稳后,他抬头一看,陈离身后已经伸起了一盏点了幽绿色鬼火的灯笼。
那灯笼看得人一阵头皮发麻。
陈离看着那灯笼,没心没肺地评价道:“这么绿啊。”
“看着怪瘆人的。”
冉孟被他稳稳地扶着,心情复杂地接了一句:“也不是夜里照明用的,你管它绿不绿的。”
陈有为:“……”没想到竟然有人能接下去。
“有理,”陈离笑嘻嘻地和他对视,一手扶着他,一手揪着团红影,“好歹比红色的好多了,没那么吓人。”
红影慢慢分化出一团□□,凝成一个小小的人影,发出了声音:“陈离,他就要过来了,你还不走吗!”
原来是刚才那个女鬼。
陈离慢悠悠地抛着手里那团红影玩,当她是空气,眼睛盯着那只灯笼,对冉孟说:“你先去陈有为那儿,让他带你出去。”
冉孟反手抓住他,陈离一顿,明白他的意思,还是松手将他推开了,同对陈有为敷衍的安慰不同,他语调轻柔,更像是在哄孩子:“听话,等一下给你一个惊喜。”
陈有为带他离开这里时,陈离劈开了那盏灯笼最亮的一面,万千黑黢黢的东西从中逃窜出来,它们都在哭,带了无尽幽冷。
恶鬼冲破鬼门关,齐哭。
陈离将女鬼丢开,没管她的逃离,闭眼细细分辨着万鬼嚎哭中的不同,于是没看见原本即将离去的冉孟忽然停了下来。
就连陈有为都听到了。
有一个人在咳嗽,万鬼齐哭,唯有他在断断续续地喊着两个字。
“一秋……一咳咳……一秋!”
……
冉峰处理完剑窟内的事出来时,看见长子被陈有为背着。
老松子跟在他后头出来,站一边甩了一下他的宝贝拂尘,仿佛见了鬼:“令公子长什么样子来着?”
冉峰没搭理他,快步走上前将人接了过来,一脸心焦,探了鼻息,又探了脉搏,这才敢颤巍巍出声:“季凡?季凡?你醒醒,是爹,爹来接你回去。”
冉平,字季凡,海晏楼大公子。
陈离双臂环抱在胸前,斜靠着一棵树,看着他们父子相聚,难得面无表情。
陈有为在一边啧啧作叹,专挑尖锐的刺戳他家阁主心窝子:“看看人家,失踪了三年,回来后还有父亲和兄弟关怀备至。”
冉平睁开眼后,有父亲冉峰给他补充灵力,还有弟弟冉孟不住询问自己,纵使虚弱至极,他仍得体地笑着,身上混杂着从地府携带回来的阴冷和天生的风流,两者奇异地结合在一起,非但不突兀怪异,反而出奇地自然、倜傥。
“你出去鬼混十年不回家,我也会把你当祖宗供着。”陈离冷冷地说。
陈有为嘴角抽搐,自己悟到了他的意思:“把我腿打断然后写个牌位,定期上香的那种?”
陈离踹他一脚,大有马上执行的架势:“不然呢?这还算轻的,滚一边儿去!”
难得见他真的动气,陈有为纳罕地笑了几声,识趣地跑过去“关心”冉平去了。
冉峰带了海晏楼的弟子过来,与老松子带过来的霁云山弟子合力把逃窜出来的恶鬼强行塞回了地府,奈何鬼门突然关上了,有好几只滑不溜秋地,愣是一齐溜走了,这个剑窟要暂时封住,还要派人去找回那几只恶鬼,再想办法处理它们,于是等冉平能站立行走后,一众人都去了霁云山议事。
霁云山的弟子领先去了,海晏楼的弟子紧随其后,冉峰和冉平一齐御剑也准备走了,就剩陈离、冉孟和陈有为三人。
陈有为道:“阁主,我先去了,姐姐那儿我刚刚已经叫符灵带了信。”
冉孟想起来方才他放走的一只纸蝴蝶,又想起海晏楼那些板板正正的方形符灵,心道:“符灵形态多变,我貌似还没尝试过别的形状?”
陈有为也走了,陈离看冉孟还在原地站着,走了过去,见他低头盯着什么看得入神,也看了一眼,原来是方才在窟内沾了污泥的衣摆。
“介不介意我帮你?”
冉孟抬头看他,用眼睛问他怎么个帮法,却没有表示出拒绝,只表示了默认。
陈离召出自己的剑,弯下腰去拎起他的衣摆,动作十分利索地把那附着泥渍的那一角割去了。
冉孟看着自己缺了一块却不染纤尘的衣摆,再看看那片被割下来的脏污的布料,忽地觉着心情一阵愉悦。
他出来没带通灵镜,陈离没想到他竟然连剑都没带。
“那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画了张剑符代替。”
寻常符咒只能用一次,若是他孤身一人,来时可以御剑,去时便要步行了。
陈离于是带着他一起上了自己那把不情不愿的剑,冉孟上去之后对它说了一句“抱歉”,这剑登时就变脸了,顺从得不得了。
它主人心想:“对着长得好看的就这么乖?那怎么对我就一副臭脾气?”
剑灵对他说:“人家这么温柔,哪里像你!又重又凶!”
若不是冉孟在这上头,陈离真要把这“白眼剑”给丢了,再叫老松子那祖宗仙鹤——清云过来载他。
尽管清云可能不会乐意。
霁云山,议事堂设在了前堂,陈离带着冉孟到时众人已落了座,见着他来,个别几位辈分稍大的家主不约而同地露出一种“今天轮到哪位倒楣兄了”的心痛神色。
冉峰在后院照顾着冉平,众人原本一齐安静地坐着喝茶,各想各的,现下陈离到了,纷纷起身寒暄了几句,等他挑了个位子坐下,又坐了回去,眼观鼻鼻观心,就是没有人开口。
陈离道:“诸位近日没见着我,可还安好?”
众人心道:“安好个屁,你小子憋了个大的在这儿等着我们呢,还以为我们不知道。”
陈离扫视一圈,一只腿架了起来,吊儿郎当地说:“洞庭剑窟的事诸位想必听说了,我不废话,等冉楼主问起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还望诸位掂量掂量。”
他最后一句话带了点冷意,似乎意有所指,坐在最末位的一人与他对视了一眼,又低下头去,旁人都没注意到他。
洛阳那位家主姓翁,过来之前在家中正抱着小女儿逗趣,以为他说的是洞庭剑窟出事,没人及时赶过来,闻言搁下手中茶杯,摸着下巴上的山羊胡子,语调温吞:“陈阁主,洞庭剑窟一直都是破云阁与霁云山管制,再不济,也还有海晏楼在,我等有的身处那十万里黄沙的西北,最近的也都是在各自管辖的地区,譬如荆州,何家主是我等之中最先到达霁云山的,陈阁主不妨问问他是几时到的?”
见陈离看过来,荆州那位何家主捧着茶杯的手抖了抖,心虚地坐直了,一张年轻的面容上恨不得把“紧张”二字写满了,他说:“额这个,陈阁主,我是今早收到的消息,快马加鞭赶过来,路上还换了三把剑,最快也是花了一二个时辰才到的。”
就算是最早到的,也还是待在霁云山等着。
陈离轻笑一声,没搭腔。
何家主汗都要出来了,他灵力低微,一向遭其他家主不屑,就这一二个时辰的路程他还要换三把剑,更是坐实了他不光灵力低微,就连挑剑的眼光品味都如此低下,陈离那一声笑他愣是给听出了七分嘲讽三分无语的意味出来,他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能如坐针毡地缩在椅子上,连茶也不敢再喝了。
陈离见他这副怂蛋样,突然开口说了一句:“翁家主,不要仗着我同你关系好,就开这种玩笑。”
翁家主终于变了脸色,在心中骂开了:“关系好?你个兔崽子前几个月从我那儿顺了几把剑走,转头就在这儿阴阳怪气,还好意思说我和你关系好?各意人呢!”
面上却和蔼一笑,转向何家主,和颜悦色道:“何家主,不必紧张,陈阁主又不会吃了你,不至于怕成这样吧?”
何家主干笑着:“哪里,翁家主说笑了,我这是、这是茶吃多了,有些闹肚子……”
“谁闹肚子了?说出来本公子给你治治。”
门外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众人望去,看见一个二十来岁的俊秀青年抱着剑走了进来。
青年目不斜视,进来后径直坐在了冉孟身旁,转头问他:“父亲和大哥呢?”
冉孟道:“在后院。”
陈离看着这俩兄弟没有一丝一毫相似之处的面容,心道:“冉楼主上哪儿捡的两个儿子,一个塞一个的好看。”
他认识那青年,叫莫松,表字白山,在冉家三兄弟中排行老二,人称二公子。
陈有为察觉到自家阁主的眼神,满头问号地同陈离大眼瞪小眼,依着他和莫松见面就掐的性子,这会儿怎么不追着人家找茬,反倒用这种奇奇怪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做什么?
下一秒,莫松转过目光,对陈阁主冷哼了一声。
陈离笑嘻嘻:“二公子,多日不见,功夫可有长进?”
陈有为:“……”来了,开始了。
莫松看了一眼他的坐姿,不甘落后地也换了个姿势,正要开口反讽回去。
身后有人斥道:“松儿,不得无礼,把腿放下。”
二公子灿灿地收回腿,收起一脸冷酷,十分乖巧地抱着剑,同冉孟一起,起身叫了“父亲”。
冉峰点点头,刚要坐下看见了陈离,一句“你也是,坐要有坐相”几欲脱口而出,陈离却先开了口:“季凡兄醒了?”
冉峰被他一打岔,想说什么也忘了,只摇摇头坐下,眼底划过一丝哀愁,“头先醒来那一会儿已是极限,接下来怕是要睡一段时日。”
旁人见状宽慰了他几句,被他摆手略过,扫视一圈,各地的家主除了个别重病在身、只派了心腹子弟来的,大多都齐聚一堂,于是直截了当说了洞庭剑窟的事,“通知诸位今日赶来,实乃有要事,适才老松子道长同我讲,昨日夜里镇封已久的洞庭剑窟忽然冲出一股怨气极浓的煞气,霁云山镇压过一回,无果,听闻陈阁主今早前往查看,却只发现了一名女鬼和一把封印了鬼门笼的剑,,那名女鬼已然重伤逃走,但剑已带回,还望诸位看看可有识得此把剑的。”
闻言,莫松将一直抱着的剑展示在众人眼前,原来他方才是折回去取剑去了,怪不得一回来就问父兄在何处。
陈离对于这里的事没有什么兴趣,冉峰既然出面了,他便想走了。
于是他拍了拍陈有为:“有什么事问你就如实说。”
陈有为:“全都如实说?”
陈离不耐地啧了一声:“你说呢?”
“……”好吧,其实很多事不能说的。
冉孟看见陈有为愁眉苦脸地站在陈离原本坐着的位置后边,椅子上的人已经不见了,突然也想去后院看看。
莫松把剑交给了弟子拿着,自己坐了回来,见自家弟弟盯着后院的方向看,眉间松动,低声对他说:“父亲同我在这儿议事,大哥那儿没个人守着,你去替二哥看看。”
冉孟张嘴欲言,他又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陈木兮那王八蛋过去了,你别让他去又发疯伤着大哥。”
冉孟眼皮一跳,忽然想起几年前的一件旧事。
兄弟俩心有灵犀,想的是一件事。
三年前,大哥那时还是好好的,每日不是在海晏楼里招猫逗狗,就是出去四处搜寻着有修炼天赋的弟子,时不时拐两个弟弟出去玩一整天,回来后兄弟三人一齐挨罚。
但两位哥哥有良心,就算挨罚也要护着年纪尚小的冉孟,若是要在祠堂跪一夜,后半夜两位哥哥就轮流放风,让小一秋披着两件外衣躲起来会周公;若是父亲亲自赏鞭子吃,就要让一秋装病,然后把他赶回房间里睡觉。
总之,那时的小冉公子可谓是天塌了有人顶,一度被两位毫无血缘关系的哥哥保护得滴水不漏,以至于他成年之前都没几个人见过这位传闻中的冉家小公子。
可就在那年热热闹闹的新春之时,冉孟收完了所有长辈的关切和压岁钱,唯独没等到大哥赶回来偷偷在他枕头底下塞孔方兄,直到夜里抓住了蹑手蹑脚往他枕头底下塞东西的二哥,他才知道,大哥失踪好几日了,父亲一直在暗中派人寻找,对外只说外地有事,派了大哥去处理,故而这才错过了这年的新旧更迭。
莫松拿着手里托人封得四四方方的红包,不得已招供了实情,然后看见小弟一言不发地接过了红包,十分镇定地说:“二哥,你回去睡吧,万一明天早上大哥就回来了呢,他最爱捉弄人了。”
他想的是,万一大哥在哪个地方遇见了美丽的姑娘,走不动道了才忘了回家过年。
次日一早,莫松特意起了个大早,先去给父亲说了一声,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一秋说可能大哥今天就回来了,父亲怎么看?”
冉峰一脸疲倦,声音沙哑:“他既已知道了,就不会自欺欺人,去你大哥房间看看吧,那孩子可能醒来后会过去。”
莫松一直守到正午也不见冉孟出房门,敲了门也没人应,推门一看,里头竟没人,他心底一凉,想起了父亲的话,拔腿就跑。
莫松至今忘不了那日他推开大哥的门,看见小一秋坐在大哥床前无声哭泣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