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惊起
陈离说:“你觉得如果我信了,接下来我会干什么?”
阿默被他无波无澜的眼神看得发毛,那一点对他的不舍也被毫不留情地打散了,她万分嫌弃地说:“你要走就走吧,我才不会给你当传话筒。”
“想得美,有什么话我不直接跟他说,告诉你干什么?”
阿默黑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幡然醒悟,语出惊人:“你难道……你难道要跟他玩真的私奔,但是他不从你?”
陈离:“……”
“然后你、你想强抢民男?”
陈离没说话。阿默一下子跳起来,指着他话都说不利索,“你你你、你……你,你好大的胆子!”
陈离却像是听见了什么动静一样,侧耳聆听了一阵,伸手按住她脑袋,还压低了声音:“嘘,别吵。”
屋内。
冉孟翻了个身,隐约听见院中有谈话声,起身披衣,伸手想开窗看一下,但一下没使上力,不知怎的,他直接转身出了房间,想去院子里看看。
院子里只有一只失落的阿默,她安安静静地托着腮坐在树下,看着地上不动如死物的虫子。
他走上前问:“阿默,起风了,怎么不回去睡?”
冉孟还以为她是在等自己的那一句晚安,但又觉得阿默不会这么有耐心,坐在院子里吹着风等这种睡前安慰,又不是没忘过,怎么偏偏今晚就不行了?
于是他听见阿默落寞地说:“哥,他走了,叫我别跟你说。”
阿默只有在心里难过时会这样叫他,就好像普通的兄妹一样。
她明明谁的名字也没有提,冉孟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那两个字。
陈离。
一张俊美的侧脸伴随着这个名字出现,像其主人一样,存在感强烈到让人永远无法忽视,连时不时就要对陈离挑剔找事的阿默都会在他悄无声息离开后感到不舍与难过。
但是对于阿默而言,陈离的离去不过是代表着她少了一位亲近的朋友,她不用无聊时跑出去找那些互相客气的姑娘们玩,她们连朋友都不算,总是嫌弃她又糙又闷,不像陈离,他们虽然平日里对着干,但闲来无事时,陈离总是乐意带她出去玩的。
她可能也就和他们二人相处得好了。
但对于冉孟而言,这个中的意味,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当夜,冉孟一直在做噩梦,醒来时后背早已汗涔涔,他浑身发冷,脊背僵直着,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直到一滴汗水滑进了眼睛,嘴角好像也不小心渗进了一点,他尝到了咸涩的味道,一时间不知是心里难受,还是他真的尝到了自己的汗水。
等他下了床,脑子里浑浑噩噩的,却还记得要去洗一洗,可泡进了桶里,他蓦地发现自己忘了什么,那似乎是一些很重要的事。
阿默见他大早上的就魂不守舍,指着他后背说:“你头发没擦干。”
冉孟应了一声,放下碗筷,进了自己房间,他这样像极了阿默生闷气的时候,搞得阿默莫名其妙想了半天,怎么也想不出来他怎么了,难道自己哪里又做错了?
她无所事事地出去坐在树下看蚂蚁搬家,看了老半天没看出个所以然来,纳闷地拦住了路过的一只蚂蚁,把其他蚂蚁也给堵住了,她脚边的蚂蚁越来越多,有几个胆大的要爬上她的鞋面了,阿默抬起脚想要抖它们下去,临了想起了陈离的那几句话,又闷闷不乐地轻轻放下了脚。
忽然,门被突然推开,里面走出个面色惨白的人,冉孟几步走到阿默面前,一眼看见了她脚边的宏观,硬生生止住了脚步,在她抬起头满脸疑惑地看着自己时,才问出口:“昨晚谁走了?”
阿默:“……是你在做梦还是我没睡醒?”
冉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变了个人似的,没耐心和她东扯西歪,又问了一句:“我们这里少了个人是不是?”
阿默:“昂。”
“陈离哥哥走了,”她站起来,绕过那些蚂蚁走到他旁边,抬头看他,“你才反应过来?”
这是冉孟第一次从她嘴里听见别人的名字后面还带了“哥哥”二字。
他猛地想起来,是了,陈离,陈离来这里住了一个月零好几天的时间,昨天晚上就走了。
而昨天发生的事,一如三百年前,却比那时的暧昧不清多了不知多少的怅惘和陈离的眷恋。
陈离是个爱藏心事的人,冉孟一直知道,可他不知道,陈离曾经最爱在心上人耳边呢喃的那些爱意只是冰山一角,还有更多的东西,他从不说与他听。
而在三百年后,他洗去了那些浑浊不堪的七情六欲,成了业障的红尘线掉落在他脚边,又被他捡了起来。
秋风大起,万物凋零。
……
……
洞庭剑窟中,一个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少年一脚踩断一把剑,打了个喷嚏,他纳闷地回头对身后一个青年说:“都说四月清和,五月又如何?”
从他的方向看过去,青年侧立着,只能看到一张侧脸,却依旧眉眼分明,俊美中无端又带了点强势,强势中又总是给人一种放浪形骸的洒脱,总之叫人很难不在意、忽视他。
听见那少年这样问,青年嗤笑一声,带了点嘲笑的意味道:“平日里背的书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青年右手拎着把剑,他看了片刻,头也不抬,说了两个字:“天眼。”
少年说:“你刚才已经算过一遍了,不是都看到了吗,你还要看什么?”
青年面不改色:“看一些小孩子不能看的东西,你想知道?”
少年正要接话,忽听身后响起一阵足音,微微侧头,余光中出现了一双极白的靴子。
“什么是小孩子不能看的东西?”
来人一身白,格外醒目,面容有一大半都隐在黑暗中,可声音是好听的,少年人的直白中混了点温润在其中,轻得像天边云,又淡得像水中月。
这可不太像人,少年心中默念着,转身眯起眼打量他,慢慢地拦在了与他同行的青年身前,谁知这人一把按住他肩膀,使了点力将他推开了,还笑吟吟地迎了上去,少年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和那人看似很熟地打了招呼。
“冉小公子,你怎么也来这个鬼地方了?”
“陈阁主,”冉孟似乎冲他点了点头,又将目光投向了少年身上,“这位?”
被唤作陈阁主的青年说:“陈有为。”
陈有为被点到了名,立马反应过来向冉孟行了一礼,道:“弟子陈有为,冉公子,方才多有得罪。”
他喊的是冉公子,和陈离不一样,冉孟心想,那就不是兄弟了。
冉孟微微躬身,道:“是我吓到你了,不好意思。”
陈有为不敢受他这一礼,刚要说些什么,陈离抬手虚扶了他一把,开口替他说了:“哪里就吓到他了,这么大个人了,也不是个小姑娘。”
陈有为想附和他,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冉孟看了他一眼,又看一眼陈离,斟酌了好几秒,挑了个隐晦些的说法:“这位公子也姓陈?”
陈有为心想:“姓陈怎么了?冉家小公子不是出了名的不管闲事吗,怎么还关心起我来了?”
陈离说:“是,小时候捡回来养的。”
冉孟了然。
陈有为恍然反应过来,睁大了眼睛瞪陈离,但他顾忌有外人在场,没有把心里的话给问出来。
他这语气,活像是陈有为是他儿子。
冉孟一开始其实想的是兄弟这一类方向,不曾想陈离这样说,他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难道该说陈阁主养得真好?
可是观陈有为的神色,这种话应当是不大合适的。
陈离踢了一脚一直盯着自己看的陈有为,骂了一句:“看什么看?我难道会占你这种便宜?”
陈有为怒不敢言,憋憋屈屈地跑到一边研究剑去了。
于是冉孟把所有相关的话题憋了回去。
不多时,陈有为和陈离凑到了一起,不知道在鼓捣什么,冉孟转了一圈,在这冲天的煞气中明白了点什么。
他方才也是在这附近看见这里有动静才过来,远处看这里像是个怨气冲天的乱葬岗,近了瞧,这里却只有一个封了上千把剑的剑窟,还是个相当古老的剑窟,窟内随意一个角落的蛛网都可以拿来织一床被褥,看样子应当有十来年没人来过这里了。
冉孟在这弯弯绕绕中转了一圈,忽然发现了一个狗洞。他看了几眼这个狗洞,果断转身回去找破云阁那两人,可尴尬的是,他不记得来时路了。
……迷路了,他第一本能是拿通灵镜联系旁的人,但是一摸袖兜才知道,他是昨夜跑出来的,本以为很快就能回去,所以什么都没带。
冉小公子面无表情地捏着袖边,站定在四通八达的路口,这里没有一条路是他想尝试的,所以他开始回忆,细细回想着他方才是怎么来的,拐过第一个路口时他迈的是左脚还是右脚……
他就这么枯站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忽而听见有人叫他。
“冉公子?冉公子你在那边么?”
冉孟朝声源处挪了一步,张嘴欲回应陈有为,他已经快步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对他喋喋不休:“冉公子我可找到你了,阁主方才说让我来找你,这么不回来你是有什么发现么?阁主说这里很容易迷路,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机关,万一来个‘鬼打墙’可不好玩了。走吧,这边……诶,这里怎么有个狗洞?”
冉孟说:“嗯,这里有个狗洞。”
陈有为:“……咳,我看看。”
他单膝蹲下看了看狗洞外的风景,伸手捻了一把地上的泥,凑到鼻边嗅了嗅,继而十分笃定地说:“这确实是个狗洞。”
冉孟没搭腔,毕竟这种话没那个必要说三次。
陈有为又十分正经地说:“但是这个狗洞也太大了,这个高度、这个爬行的痕迹,很明显就是有人从这里爬了进来,人打的洞,却为何会有犬粪的味道和狗毛呢?”
他只是下意识问了一句,问完他自己就后悔了,扭头一看,果不其然,冉孟正沉默地看着他,那眼神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于是他顶着冉孟看傻子的目光自问自答:“也是,狗洞么,人爬完了狗再来爬也不是不行……”
说罢,他拍了拍手站起来,走过来对冉孟说:“冉公子,我们先回去吧,阁主还在那边等着。”
冉孟颔首,侧身让过身后的路,示意他带路。
二人回到方才的位置时,陈离正盘坐在地上,掌中心正凝着一团白色的光球,他闭眼默念着什么,一双好看的唇上下翕动着,冉孟看着也不自觉张开了嘴。
等他学着陈离的嘴型默念出第五个字时,他明白了这是什么。
陈离一手创立起破云阁之前,跟着一位老先生习过卜算之道。
“恭请先师,借某开眼。”
他在借天眼,以开自己的天眼。
陈离额间飘出一枚铜钱状的绿光,与他面前摆着的一枚孔方兄融为一体,飞到了半空中,忽暗忽亮。
身为旁观者,冉孟自是什么也没窥探到的,只觉得陈离要算的事情结果不大好。
确实是不大好,透过层层黑雾,无数道人影阻拦着陈离的视线,他要找的人不知道到底在什么方向,他想过这人会被藏得很深,不曾想竟然藏得如此深,桥这头、桥那头、河上的船、河中央、熙熙攘攘的大街、拐角的树上……他最后只能逐一排查这些地方,排查到河中央时,一条船划了过来,船夫无脸无足,扯着嗓子喊:“起!”
河中央光芒大作,有什么东西被船夫一竿子捞了起来。
陈离撤了天眼。
见状,陈有为上前收好了孔方兄,低声控诉:“都说了我不在不能用了,老是这样,被老头知道被骂的不知道是谁……”
陈离揉着眉心,斜睨他:“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陈有为住了嘴。
见陈离看了过来,冉孟微躬身向他道谢:“多谢。”
陈离道:“不必,下次出行别再把通灵镜忘了,若有危险,不好脱身。”
冉孟很想知道他是怎么知道自己迷路还忘了带通灵镜的,但是一想到他方才开天眼的情景,又觉得好像没什么必要问。
他不自觉地捏了捏袖边,不知又在想什么,陈离起身朝他走了过来,一眼就看见冉孟白色衣摆沾染上的一角污泥,愣了愣。
陈有为在一旁毫无察觉,将方才发现的狗洞说与陈离听,他听了没什么表示,只说:“嗯,等下去看看。”
陈有为又说:“那还找剑吗?”
“找,剑是新丢的,上边的灵气一时半会儿没那么容易被吞噬,找到了看看是哪位能人的,竟然能丢到这个鬼地方来。”
听着他们所说,似乎是被一把剑引过来的,冉孟这才弄清楚了他们的来意。
陈有为果真又扎进了剑堆里,他没忍住问一旁袖手旁观的陈离:“这样找能找到?”
陈离道:“当然不能,看他本事。”
说着,他冲冉孟微微一笑,“放养的孩子早当家,冉小公子可曾听说过?”
“……原来如此。”他于抚养一道,没什么兴致,至多不过好奇一下。
像陈阁主,今年貌似才二十岁,陈有为看上去也不过十六七,他们之间相差至多不过四岁,是如何做到一方养另一方的?
陈离看着冉小公子白净的侧脸颊,忽地问了一句:“小公子,今年可有十八了?”
“生辰未过,仍是虚岁。”
“何日生辰?”
冉孟看向他,薄唇微抿:“冬月。”
陈离低头碾碎了一个空蜗壳,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叫人捉摸不透。
陈有为听力极好,自然就听见了那两人的对话,没忍住笑了出来,但不敢笑出声,只得捂着嘴偷偷摸摸地抖着肩膀笑,在心里腹诽陈离:“才认识多久啊就要互换生辰八字了?阁主怎么想的,心急又吃不了热豆腐,看看,人家不乐意说了吧,嘿,到时候我看你人家喜欢啥要送啥都不知道……嗯?这是什么?”
他拿起一把剑,一摸一手锈,剑下压了一片红色的布料,伸手一拽,有些拽不动,他扭头刚要说话,谁知他扯着的那片红色布料反倒拽了他一把,拽得他猛地往壁上一撞,整个人都懵了。
陈离听见他这边一声闷响,问道:“你那边怎么回事?”
只见陈有为缓慢地转过头来,一脸悲催地看着他,欲哭无泪:“阁主……我好像撞鬼了。”
陈离抬脚要过来,谁知陈有为猛地被什么东西弹开,径直飞到了另一个方向去,陈离没去接住他,随手抓过一把剑飞身上前,毫不留情地砍了下去。
一个红色的女鬼,瞪着一双血眼恶狠狠地朝陈离的手臂咬了下去。
但她没得逞,陈离一手握住剑柄,另一只手对着女鬼的天灵盖一掌劈了下去,他这一掌尚未落实,那女鬼便被激荡的灵力震飞了出去。
陈离手中的剑不堪重负,碎成了粉末,他又抓了一把在手里,右手食指与中指合并,在剑刃上一抹,那剑被喂了他的血,登时锈迹斑斑的剑身化作一道光影,直直飞向半空中的女鬼。
下一秒,光影没入红影,窟内一声刺耳的尖叫响起。
那女鬼魂体被他刺中,体内的怨气被激了出来,四散在剑窟内,一时间窟内到处是红色的烟雾,看得人头昏脑胀。
冉孟踉跄几步扶住了什么东西,掌心一凉,原来是一把剑。
四下再无人声,那女鬼也不知身在何处,冉孟并指试图凝聚灵力,却因为这碍事的红雾惹得他心烦意乱,口诀也念不好。
身旁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他手腕,男人轻柔又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试过了,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