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看书小说 > 其他小说 > 遗玉 > 第4章 第四章——霁云

第4章 第四章——霁云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远处小山重叠,水墨色一般的青绿层层远去,放眼望去最远处,别的山头已经和天一色。

    天很亮,风很凉,山很多,人也看得高。

    阿默抱着身下这只白鹤长长的脖子,露出了罕见的笑颜。

    冉孟摸了摸白鹤身上的羽毛,也有些新奇:“这只鹤是你养的?”

    陈离说:“不是,霁云山上的朋友养的。”

    阿默说:“我喜欢。”

    冉孟上身微倾,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替她拢了脖颈后被风吹乱的衣领,自己的氅衣却被风吹得翻飞,还不忘低声与她叮嘱道:“小心些。”

    陈离替他把氅衣压了下去,右手很自然地落在了冉孟右侧,从背后看过去,像是个拥抱。

    冉孟抬头看他,发现他的侧脸英俊中带了许多不可说的温柔。

    这一幕,有点熟悉,但又总避不开浓郁的陌生感。

    陈离低头望他,眼中一动,说道:“你在想什么?”

    冉孟一怔,是了,他方才觉着熟悉的,可能只是陈离侧脸上的温柔,只是那一抹愉悦。

    他没同他搭话,又静静地转回了头,专心看着阿默,不让她兴奋得真飞了下去。

    陈离却一直看着他,不知在想什么。

    白鹤一直载着他们飞入了霁云山,一飞越过九重阶,径直到达山门前,放下了他们后又自行飞走了,守山门的弟子看见他们三人,迎上前来,恭敬行了一礼。

    其中一位说道:“陈阁主,您出关了?”

    “嗯,你们师傅下山了?”

    “尚未,师傅说要等陈阁主来,交代了事宜方下山去,已让我等在此等候多日了。”

    谢过了那位弟子,陈离便带着冉孟二人进了去,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冉孟抬头看着那幅匾额,心道:“寒枝斋……谁肯栖寒枝?”

    三人走进院中,这里边竟然停了三四只白鹤,阿默一眼认出了方才载他们过来的那只白鹤,兴冲冲地跑了过去,那白鹤却似乎不大乐意和她玩,迈着长腿又慢吞吞地走开了。

    陈离走到门前,屈指敲了敲,门开后,一个年轻人安静地站在门后,视线从陈离身上挪到了骚扰白鹤们的阿默身上,又看向站在院中间的冉孟,晃了几秒的神,不知对谁说:“终于回来了。”

    ……

    老松子是个很年轻的道长,也是个很俊秀的年轻人。

    他的面容有种出尘的干净,很符合“仙气飘飘的道士”这一赞美性的称谓。冉孟坐下后第一眼看到的是老松子的眼睛,第二眼便是他臂弯里的拂尘,看得出来,这宝贝很受主人爱护,异常顺滑,不似以往冉孟从电视剧上看到的那般毛燥。

    阿默也盯着那把拂尘看,疑心那其实是用姑娘的秀发做的,不然怎么会如此水般柔顺——

    两声咳嗽响起。

    阿默及时收回了爪子,看了一眼坐得正经的冉孟和笑意晏晏的陈离,摸了杯茶过来一小口小一口地啄来喝,喝着,她不禁想到了妙因,嘴边难得扬起了星点笑意。

    陈离说:“阿默姑娘,这里的茶冷,不要喝太多。”他微微侧身,给冉孟倒了半杯,低声补了一句,“你也是。”

    老松子幽幽道:“木兮,我近年来身子也不大好。”

    陈离面不改色:“那你喝多点,以毒攻毒。”

    冉孟摸着杯身,“木兮”二字让他想起了点什么。

    木兰。

    却听老松子微笑着甩了一下拂尘,轻启唇:“你够无义,陈木兮。”

    他又仿佛在说“滚”。

    陈离欣然接受了,并且没有任何意见。

    这一次的谈话并不算正式,不单只是因为阿默在场,还因为冉孟没有融入进来,他一直在想着木兰和团子。直到老松子起身微微作揖,冉孟才反应过来,这次的谈话竟然如此的短暂而仓促。

    陈离说:“老松子今日要下山了。”

    而老松子的背影就要走远了。

    冉孟起身的动作顿住,扶着桌角腾出一只手摸了摸阿默的头,匆忙叮嘱了一句跟住陈离便追了过去。所幸人未走太远,老松子见他追来,没问什么,只是笑。

    冉孟说:“道长,方才我心中有事,对不住了。”

    老松子有些诧异:“一秋,你去一趟异世回来,怎的变了这般多?”

    冉孟没接话,岔开了话题:“我昨日见过了菩偈山上的妙因师傅。”

    老松子忽而沉默。

    二人逐渐远去。

    陈离站在门边,望着远处那二人的背影出神,直至再也看不见,这才收回目光,对身后安静如鸡的阿默说:“走吧,先安顿好你。”

    阿默总觉得这位传闻中因为死了娘子就跪了三百年的陈阁主在人后有些不好惹,看上去虽然是在照顾你,却好像是接了谁的命令一般机械地去执行,这期间一句多余的话也不会同你讲。

    怪冷漠的。

    将阿默送到了房间,陈离又倚在她房门口,道:“若是无人过来叫你吃饭,不要出来走动。”然后就走了,阿默面无表情地关上门,想要道声谢却没来得及开口。

    阿默以为接下来真的只要她睡觉,一直睡到吃饭,谁知刚躺下没多久,估计也就小半个时辰左右,冉孟便过来找她了。他看上兴致不高,有点疲惫,也没进门,站在外头对她说:“我们在此歇息两天,后天便回去。”

    阿默没问为什么,她直觉没有一个人会回答她,于是乖乖地答应了,又回去睡了一觉,醒来后吃了个晚饭,在院子里抓鸟玩闹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又回屋里呆着去了。

    陈离说:“你家这丫头听话。”

    冉孟说:“她不是我的丫头。”

    夜风习习,有点凉,陈离把外衣脱了给他,两人一起下了屋顶,慢步走着。

    冉孟披着他的衣服,嗅到了丝丝缕缕松木的冷香,脑中莫名想到了一个地方。

    他好像去过,又好像很陌生;好像有谁提过,又好像那只是他的一部分记忆。

    关于老松子所说“缺失的记忆”,和木兰和他提过的“他丢失的那一魂”,这二者之间,冉孟想明白了。

    他说:“陈阁主,你看上去很想问我什么。”

    “是么,那看来我要忍不住了。”陈离替他拨开夜里中难以看清的拦路枝叶,小心翼翼地护着他前行,“冉公子都看出来了。”

    “我猜,你第一个问题就是我想说什么。”

    陈离默认了,示意他抬头,冉孟以为他要说那星河的美,谁知转头却看见他眼里只装了满满当当的一轮明月。

    “众星捧月,殊不知,星从来只是一个人的心。”

    一个人的心碎成了千千万万片,吹上天边,落在月的身边,便成了世人口中的——

    “众星捧月。”

    冉孟轻声慢语地重复了一遍,莫名从这短短四字之中体味出了既柔情又酸涩的意味。

    这个人果真如老松子所说,你看着他不像个正经人,品过味来了,才会窥见他内里的复杂。

    老松子说:“陈木兮这个人,看着不正经,实则是从来就不知道正经为何物。”

    可他此刻让冉孟觉得复杂盖过了所谓的不正经,其实这人哪里有什么正经不正经呢?从心所欲不逾矩,他做得比谁都要“正经”。

    陈离回头寻他时瞧见了什么,轻轻笑了一声,带着愉悦的笑停了下来,等着冉孟跟了上来,才说了下去:“夜深了,我其实没什么想问的。”

    冉孟说:“你也觉得为时尚早,日后再说?”

    陈离挑眉:“老松子说的?那可不关我事,他的意思。”

    冉孟笃定地:“他说了,你二人心意相通,一个意思。”

    陈离下意识来了一句铿锵有力的“我发誓绝无此事”,又语调温吞地说:“他总爱这样胡说,我知你不会信的。”

    “你们口中的我或许不会,你觉得现在的我会么?”

    “这很难说。我心可鉴,日月共证。”

    冉孟笑得意味不明:“我该说你从一而终还是为我的记忆不全而感到遗憾?”

    两人心照不宣地互相试探,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陈离所住院前。

    月光暧昧不明地四下散落,冉孟恰好站在月光照到的地方,而陈离隐在了黑暗中。

    不知谁说:“太晚了。”

    冉孟拒绝了陈离邀他进屋一坐的请求,回身自己寻了路,不多时又隐没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重重墙院遮住了陈离的目光,他什么留恋也没有送到对的人心中。

    拦了他目光的,归根结底还是三百年前的变故和三百年间的风霜雨雪。

    “三百年。”

    陈离恨死这三个字了,他喃喃着,却又深知这是必然擦不掉也略不过的一场天堑般无法逾越的等待。

    众星捧月。

    他捧的就是掉入红尘的月,现如今跨过了“三百年”这座山脉,最后一座山,已快了。

    ……

    “快了。”

    什么快了?

    冉孟今夜陷入了梦魇,不知谁一直在说着什么。

    “我把它还给你。”

    什么?

    ……

    穿风坡的姑娘们今日齐齐守在阿默那容纳了两个大男人外加她一个小姑娘的小房子外头,大胆些的都在张望,羞涩的已经脸红得快要逃去了。

    原因无他,阿默这个木头医女回来了,那位神仙一般的公子还带回了另外一位俊死个人的公子。两位翩翩公子往院中一站,试问哪位春龄少女不心动?

    阿春按着妹妹阿秋的肩膀,急得直跺脚:“别挤别挤!我还没看清眼睛是黑是白呢!”

    阿秋快哭了,她是又急又痛:“阿姊,好疼啊……他们走了!啊不是,他们进去了!”

    一众看清没看清的姑娘们唉声叹气,引来了街边虎视眈眈的汉子们围观,香气中忽然夹了股酸臭味,不知谁叫唤了一声“别碰我”,姑娘们纷纷叫了起来,被臭气哄哄的汉子和乞丐们轰跑了。

    “……”冉孟关上窗,不想再看外边这荒唐且令人无语至极的一幕。

    陈离捡了张凳子坐下,发表了意见:“你们这里的姑娘可真够热情大方的。”

    阿默没搭理他,已投扎进厨房里不知在鼓捣什么,冉孟也不是很想接话,他不知该说什么,默了默,也想进厨房帮把手,却被赶了出来。

    冉孟:“……”

    陈离乐了:“你上赶着去捣乱做什么?”

    冉孟转身坐下,自我怀疑:“我的厨艺很差么?”

    陈离毫不留情:“你的手艺跟厨艺不沾边。”

    “那你呢?”

    陈离不理解:“我三百年没吃过一口东西,你问我?”

    于是二人一致沉默地将希望投在了没一点动静的阿默身上,这一等就是将近半个时辰。

    阿默出来后,头发湿漉漉,看见正中间两个大男人眼冒绿光地盯着他,悚然道:“干什么!”

    冉孟一看她身上带了潮湿气就知道,这丫头跑厨房去洗澡了。

    陈离表示十万个不理解:“怎么在厨房洗澡?”

    冉孟扶额:“阿默,我所说的男女有别,不是指浴房也要区别开来。”

    阿默十分理所当然:“你也可以在浴房煮自己的饭。”

    陈离被他们两个气笑了,一人赏了一记爆栗,推门出去了。

    不多时,他拎了两个油纸包回来,顺嘴问了一句:“饭总能自己煮吧?”

    冉孟移开了眼。

    阿默诚实地摇了摇头:“我们不吃饭,都喝粥。”

    “……”意思就是只会放水放米然后生火,接下来就不管不顾了。

    陈离一丢手里两袋吃的,十分冷酷:“管你喝水喝米,给我自己煮。”

    最后阿默熟练地端了一锅水出来,冉孟见怪不怪地捞了一勺米,确认软烂了之后才面无表情地吃了起来。

    吃了三个月,还能有什么吃不惯的。

    冉孟叹了口气,心想:“什么都吃得惯。”

    三个人神色纷呈,快速地解决了这一餐,似乎就在一眨眼,午后已至。

    冉孟恍然间总觉得时间一下子回到前三个月,日子眼看着就要继续这样将就着过下去。

    又是夜里,他看见陈离站在院中,依旧是看星星看月亮。

    他到底能看见什么?

    第三日夜里,他终于没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陈离双手垫在脑后,平稳地睡在树上,睁眼看着月亮,想着什么,没说话。

    冉孟等了许久不见他开口,以为他睡着了,便道:“回去睡,你也不怕半夜有姑娘爬树看你。”

    话音刚落,陈离跳了下来,拽着他就往屋里走。

    真不是他夸大,穿风坡里总有几位胆大无比的姑娘做出一些颇为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事,什么白日路过掷香包、午后来寻猫、夜里一齐来借盐……昨日甚至有位年过三十的姐姐在陈离即将解衣沐浴时“无意间”迷了路闯了进来。

    冉孟实在想不明白,他在这儿住了三个月,虽说很受小姑娘们的欢迎,但也不至于这么厉害,上至老妇、下至幼女,哪一个不是见了陈离就两眼发直?

    陈离对此颇感无辜:“我觉得他们不是看我俊,她们兴许是认出我了。”

    冉孟说:“希望如此。”

    可他每日都带着这个人上街溜达,不见一个人“认出了他”,反而越来越多的人总是有意无意地从阿默家门前过。

    阿默也是受够某些臭男人的眼神,终于忍无可忍地想把这俩尊神给请出去,奈何这俩神都不乐意,一个说住惯了,一个说对这里不熟,理由一个比一个站不住脚,人却一个比一个不要脸,愣是让阿默又莫名地忍了一个月。

    但渐渐的,见惯了的人也不怎么爱凑热闹从门前路过了。

    偏偏闲得发慌的陈离不乐意了,自从没人每日路过就只为了看他一眼,他就不干了,也不整日整日躲在房里或拉着冉孟跑出去躲着了,老是直挺挺地站在院子里,显眼得很。

    阿默某日问他:“你在干什么?”

    陈离说:“你觉得呢?”

    阿默:“我希望你是在想该去哪儿住。”

    陈离说:“猜错了,我在想明天该不该给你买只烤鸡回来。”

    阿默转身就走,留下一句“买两只”之后,再也不见她说过陈离这事。

    冉孟快要以为日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开始将就下去了。

    直到一个月后,他和阿默在等陈离买烧鸡烤鸭回来时觉出了不对劲。

    陈离是个很有时间观念的人,也许是身份使然,他鲜少有食言而肥的时候,往日里出去买熟食都是三刻而归,今日却反常地一个时辰过去不见他人影。

    阿默说:“是不是迷路了。”

    冉孟搅了搅锅中的粥和水,心不在焉:“没那个可能,他还能跑到镇上买不成?就那么几步路,这么久不回可能是有别的事或者被人找麻烦了。”

    阿默看上去有些着急:“那你不去看一下热闹?”

    冉孟敲了敲她的脑袋瓜,“乱说话,凑热闹不是随便凑的。”

    门外响起一道声音:“谁要凑我的热闹?”

    阿默跳起来接过他手里的两袋东西,没顾上关心他,跑回去厨房拿了两个大碟子出来把菜装好,拿了筷子就要吃。

    冉孟紧盯着陈离,看他步伐极缓极慢,双腿行走间也很是僵直,猜到了什么。

    陈离慢吞吞地坐在了他旁边,没看他一眼,也拿起了筷子,说道:“看什么?菜凉了。”

    阿默咽下嘴里的事物,抓住机会就说他:“那你回这么晚做什么?去那儿看姑娘啦?”

    冉孟也说:“未必就是看姑娘去了。”

    “咳咳咳!”阿默呛住了,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只觉得他这句话哪里都不对头。

    夜色悄悄来了,冉孟起身去点了烛火,昏黄的光线映得陈离的背影似乎多了点什么素日里难见的东西。

    他们两人一来一回说了这些话,冉孟不信陈离没听出来他是在旁敲侧击地问他什么。

    阿默默默地吃完了饭,离开饭桌时也没看见陈离搭理冉孟,她疑心这俩人又在玩什么不知名的情趣,也没多放在心上。

    可是直到夜里,她突然发现这俩人不见了。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