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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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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山下站了好久,阿默终于听见冉孟喊自己的名字,那只奇奇怪怪的白色团子终于蔫巴巴地离开了,阿默仅有半分不舍,那半分不舍的尾巴尚未消失殆尽,她便面无表情地蹦上了山道。

    等她终于找到了冉孟,正要继续跟在他身后当个小尾巴时,冷不丁看见他跟前站了个于她而言树一般高的人,惊得那张空白的小脸竟然出现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冉孟难得一见她这副样子,没忍住笑出了声,伸出了手想摸摸她的头,谁知这小姑娘却像见了鬼一样,立马往后退了三大步。

    身旁的人也跟着笑了,他开口说话时冉孟总觉得自己能感受到他胸膛在微微地震动,耳根莫名有些痒,于是伸出的手转了个弯,捏了捏耳垂。

    阿默看了这个看那个,看完那个又看回来这个,终于试探一般,小心翼翼地问他:“你觉不觉得他很眼熟?”

    冉孟:“?”他的预感不太妙。

    果然,她愁眉苦脸地说:“我怎么觉得他那么像那个死了娘子的大傻子。”

    “大傻子”:“……?”

    冉孟:“……”

    见她还想说话,冉孟很想把阿默的嘴给捂住,但想拦的时候她已经盯着“那个大傻子”说出了那个名字。

    “你是不是那个好有名的破云阁阁主陈离?”

    “那个大傻子”笑得彬彬有礼,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冉孟,语调中听不出任何情绪:“好有名不敢当,死了娘子——这是什么说法?”

    冉孟终于接过了话语权,堪称温柔地对阿默说:“阿默,不能这样说人家,传闻未必就是真相全貌……阿默她年纪小不懂事,在下给陈阁主赔个不是。”

    陈离用手背扶起了他要作揖的手,周到得有些疏离:“不必,既是不能当真的传闻,我也听个一乐。”

    冉孟不动声色地将那只被他碰过的手藏进袖中,垂眸捻了捻指腹。

    陈离侧首望他,双手背着,轻轻盖住了发凉的手背,指尖隐约在颤抖。

    他们方才相触,回味时一致觉得,对方的手比死人的还要凉。

    阿默在这俩人互相客气之后莫名的安静里,觉出了一丝不对劲,可她正如冉孟所说,“年纪小不懂事”,她想不明白这俩人在搞什么鸡腿,也不知道这个时候她应该出来打个哈哈,缓解一下氛围……尽管按她的性子来说这只会令气氛更诡异。

    最后还是冉孟被冷到了,微微咳了一下,陈离终于想起来什么,微微地退开一步,缓回了神,对阿默说:“小妹妹,这位是你兄长还是你家公子?”

    阿默对他眨眼。

    陈离说:“看来是后者。小妹妹,你家公子受寒了,去寻件厚实的氅衣来。”他笑着负手而去,忽而又顿足回头对她说,“仔细你家公子回头克扣你的吃食。”

    阿默这回听懂了他说的,倏地转头看冉孟:“我还有饺子吃么?”

    “……”冉孟答不上来,再去看时,陈离已然走了。

    而他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身后又跟了个担心自己饺子被克扣了的阿默,这一连串的尾巴,陈离回头时看见了,没忍住失声一笑,那上挑的眉眼似乎在说“跟着做什么”,惹得冉孟一阵不自在,听见阿默在他身后悄声地说了一句什么,这才想起什么似的。

    他说:“我迷路了。”

    陈离静静地看着他。

    阿默插嘴说:“什么?真迷路了?”

    冉孟没理她,她便伸手揪住他垂下来的袖角轻轻晃了晃,一个字都尚未蹦出口,便听见陈离突然开口道:“你也来拜访这山里的主持?”

    他问这话的时候,眼神若有似无地擦过冉孟的袖角,面上神色很淡,看不出他是在开玩笑还是怎的。

    冉孟便顺着他给的台阶下了,“嗯”了一声。

    三人就这样一路行走,走到了一扇木门前。这扇门看上去好老,也素净得很,连叩门的门环也未装,要想让里头的人开门,唯有在门外拖着嗓子叫唤。

    但这一行三人哪一个都不是能干出这事的人,阿默看着冉孟,冉孟静静地对着那扇门看,也不知看没看出什么花儿来,倒是陈离,抱着手臂慢悠悠地在小阶前走了几步,良久,评价了一句:“山中花烂漫,冬日里踏雪也有人采,此间门倒是无人问津。”

    阿默看了看周遭,说:“哪儿呢?花在哪儿呢?”

    陈离意有所指:“远在天边——”他看着一抹玉白从墙头飞了下来,话头又止住,透过那近乎剔透的白色花瓣联想到了某些温柔的、玉白色的过往,神色软了下来,想说的话就这么莫名地没了一半。

    那扇素净的门后却有人接了他的下半句话。

    “近在眼前。”

    门开了,其后站了一个人。是菩偈庵的主持,她看上去很年轻,戴了一顶雾灰的毗卢帽,眉间光洁,若是不开口,很容易叫人误以为她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尼。

    她说:“陈阁主指的东西,可不就在这庵中?”

    陈离冲她笑,将手中的花瓣丢开,颔首上前一步。

    “妙因师傅,我与这位公子前来拜访,却因迷路耽搁了时间,现下已晚,可否行个方便,留我三人在外院留宿一夜。”

    妙因说:“没什么方便不方便之说,陈阁主不来,过几日我也要下山去了。”

    见她侧身让过,这是让他们进门说话的意思,陈离几步跟上前,走在了妙因身侧,闻言“哦”了一声,不明道:“妙因师傅下山是要寻我去?做什么。”

    冉孟拎起袍摆,也进了门,却没听见身后有人跟上的动静,回头去看,那小姑娘正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看着哪里的风光发愣。

    她眨了眨眼睛,走了一步,又拘谨地停下,说:“好看。”

    冉孟侧头:“什么东西好看?”

    阿默摇头:“不是东西。”她还责怪地看了一眼他,郑重其事地竖起一根手指,“你怎么言而无信呢?头先是你说的不能说姑娘家的坏话,现在说人家是个东西的也是你。”

    冉孟:“……”他看了看这四周,才反应过来这里唯二的“姑娘”是那位妙因师傅。

    他捏了捏指关节,一时无语,阿默却已经走了进来,拉着他往里走,还不忘说他:“门我也关了,你还看什么?好看姐姐走了!”

    陈离已经和妙因在外院相对而坐了,见他二人一个着急忙慌地拖着另一个进了来,妙因摆上四只杯盏,分别倒上了茶,“……今年的冬来得急,几位近来无事,还是寻个地方躲一躲为妙。”

    她似乎是对陈离一人说的,有如告诫。

    “躲起来过冬倒是不至于,”他似有惋惜,看向冉孟,示意他们过来坐,又道:“这位公子还没告知怎么称呼?”

    冉孟看了眼剩下的那两个空位,不知在犹豫什么,闻言随口道:“冉姓,单名一个孟字。”

    阿默出于私心,一屁股坐在了妙因身边的位置上,冉孟便避无可避地坐在了陈离旁边,坐下后只静静地听着他们说,也不插嘴。

    只有陈离一直问他:“冉公子,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冉孟说:“一个不知名的村子罢了。”

    陈离:“噢。那明日你们要回去了?”

    冉孟:“看情况吧,前几日家中出了点事,这几日怕是都不方便回去了。”

    阿默趁着妙因喝茶的这一小会儿功夫侧了身过来说道:“我们在被一个大傻子追杀呢。”

    陈离认真起来:“追杀?怎么说。”

    冉孟自是不愿多说的,怎奈阿默这孩子只管挑起话头,说完又转回去找妙因说话了,全然不管他的窘境。

    陈离没等到答案,知他不欲多言,眸色一暗,低头浅酌一口苦涩的茶,才发觉杯盏已见底,遂自己添了茶,这才笑笑问他:“可有什么为难的?在下虽只有绵薄之力,对付一个‘大傻子’想来是不成问题的。”

    他说得这样轻描淡写,冉孟却听出了一丝带了点狠决的认真。

    几人在院子里没说多久,天色一变妙因便领了他们去了客房休息。

    可冉孟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这几日发生的一切,又想到了陈离,瞪着窗外的夜色良久,才呢喃了一句:“他的腿,果真没事么?”

    晚风将外头的清冷卷了起来带进屋里,饶是身上覆了被褥,冉孟还是觉出了寒意,在床上越躺越冷,折腾了半天,他终于一狠心掀开被子起了身。

    幸而还没真的入冬,只是凉意侵身难去,冉孟裹了大氅,去了外院树下,有些口干舌燥,又转身回去找了一壶茶来喝,谁知夜已深,水都是冷的。

    他在这寂静夜里轻叹一声,终于在这几日的茫然无措中找到了一点无力感和挫败感。

    明明他什么也没做,明明他什么也做不了。

    木兰一直在给他灌输一种“这个世界才是真的属于他的世界”的思想,可他偏偏在这一次又一次的提醒中觉得自己越来越茫然,近日出现的所有人与事,都在推着格格不入的他强行融入这个世界。

    可他什么都还不知道。

    他提着空空如也的茶壶,立在院中,对着寂静的夜和顽皮的风无言。

    月色之下,所有无声的事物都在劝冉孟回屋去,可他总觉得今夜会有什么,他留下来就一定不会错过。

    等了不过两刻钟,他有些倦了,转身时却看见一道黑影划过天边。

    他一愣,追了出去。

    他在菩提树下看见了一个跪着的人影,还有妙因。

    妙因说:“他不是回来了。”

    那人:“是他么?”

    冉孟听出来了,那是陈离的声音。他怎么又跪在这儿了?

    妙因重复了一遍他的疑问,似乎也有些不确定:“是他么……除了你,还有谁能知道。你问我,不如问你自己。”

    “我在问。你要不要猜猜答案是什么?”

    妙因没说话。

    她可能是答不上来,也可能是明知猜不对,所以索性不猜。

    冉孟听见陈离的沉默,心底猛地浮上一个声音,狠狠地敲着他的灵台。

    那道声音在说——你猜啊。

    你猜猜看啊。

    陈离说:“别猜了,不是。”

    冉孟惊醒,四下寻望,惊觉这夜安静得有点过分,妙因也消失不见了。

    他在和谁说话?是谁?

    “你在这里做什么?”

    陈离的声音冷不丁在他头顶幽幽响起。

    冉孟仓皇转身,昏暗中陈离那张近乎苍白的脸带了摄人心魄的压迫感,沉沉地向他压来。

    他慌乱中踩断了一根枯枝,回神时才发现陈离距他三步之遥,并没有靠过来。

    冉孟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从容地乱扯:“睡不着,出来看看有没有月亮。”

    陈离的脸隐没在昏暗里,语调轻松:“茶喝多了?”

    冉孟胡乱应了一声,转身看了一眼那棵菩提树……下,确认那里的人影已经没了,心头莫名抽了一下。

    “你也是茶喝多了睡不着?”他抬起垂落在耳边的树枝,踩着一地落叶缓步走了过去,白日里他没心思仔细打量这里,现下是夜里,他反倒起了兴致想看看这里除了落叶与树,还有什么东西。

    “嗯。”

    身后陈离跟了过来,但还是和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冉孟想起方才他和妙因的对话,脱口而出一句:“你在等谁?”

    陈离抬眸,定定地落在他半侧着脸、露出的那一边耳垂上,月光错落地洒在菩提叶中,稀疏残缺的月影将那耳垂照亮了,堪称晶莹明亮。

    他似乎用眼神将那晶莹揉搓了一遍,喉结滑动了一下,将指关节捏得咔咔响,直至冉孟回头望过来才停下,避开他询问的目光,把目光投到了一边杂乱的夜里。

    他说:“等一个把魂魄放在我这里的人。”他顿了顿,抚上心口,那只手掌竟也是苍白的,“他要回来找我,要回这一魂。”

    冉孟不知为何他不同自己坦白,于是戳破了那层窗户纸,“我来时,有人说我缺了一魂,叫我来这里寻一个人要。”

    陈离:“……可我认不出他了。”

    冉孟朝他走近一步,带了点质问的意味:“认不认得出来,很重要?”他伸出手掌,那是个索要的姿势。

    陈离终于看着他的眼睛,冉孟从中竟然看见了一丝隐秘的恳求。

    他在恳求什么?恳求自己不要说?

    那他偏要说。

    “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陈离眼里那摇摇欲坠的请求刹那间崩塌了,他眸色冷了下来,一把将他的手腕攥在掌中,咬牙切齿地在他耳边说:“还给你?我怎么知道这是不是你的东西?”

    冉孟贴着他的耳根,轻轻叹了口气,正是这口气,不知为何竟让陈离浑身僵住了。

    冉孟说:“明知故问好玩么?陈离。”

    “是不是,你难道心里没数?谁会这么无聊,陪你玩猜猜我是谁这种哄小孩子的游戏?”

    “游戏”二字彻底让陈离醒悟过来,他低头怔怔地看着自己握着冉孟手腕的手,又抬头愣愣地看着冉孟毫无情绪的眼眸,失神地退开一步,将冉孟带得跟着他也走了一步,还险些跌入他怀里。

    冉孟扶在他的小臂上,误以为自己手下扶着的是一只死人的手,又冷又僵。

    可抬头看时,这人的眼里分明还是栩栩的生机。

    陈离在他愣神之际,竟然十分自如地调整好了,回复了白日里那从容的姿态与神色。

    他眼中带笑,微微低头看着冉孟,手臂用了些力,把他扶得更稳了些,还问道:“冉公子急什么?当心摔了。”

    这下冉孟可就彻底地被他的臂弯勾着、被他半抱在怀里了,他仰首闻着那股冷冷的松香,半晌后莫名觉着这风吹到这人怀里竟然有些热。

    又香又热。

    他有些不解:“你把衣服熏这么香做什么?”

    陈离垂眸盯着他泛红的耳朵尖,奇异地从他这句熟悉的话语里听出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带了羞的恼。

    他说:“我没有熏香。”

    冉孟张嘴要说他什么,想想又觉着不大合适,又闭上了嘴。

    陈离却想听他说,逗他:“你想说什么?”

    冉孟已经推开他,抬脚走了。

    陈离追了上去,有些不依不挠,一直跟他到了房门前,直到被他险些用关上的门夹到鼻子才肯罢休,摇了摇头,乐滋滋地上了树,守在他门前赏了一夜的星星和月亮。

    次日,妙因送别三人时,奇怪地看了一眼冉孟,始终没问什么,只是问了一句阿默:“阿默姑娘住在什么地方?过几日我下山,去拜访拜访。”

    阿默按捺着兴高采烈,一字一句很认真地说了穿风坡三字。

    陈离道:“穿风坡?巧了,我也从那个方向来。”

    冉孟觑他一眼,没说话。

    他们最终还是决定先不回穿风坡,阿默提议想去一个地方看看,她说昨夜听妙因姐姐提到了一座山,很想去见识见识。

    冉孟没有多大反应,陈离倒是问了一句:“什么山?”

    阿默说:“霁云山。”

    陈离的表情有些微妙。

    阿默说:“你怎么了?”

    陈离笑:“没怎么,我认路。”

    阿默理所当然地接话:“那你带路,我们跟着你。”

    冉孟:“……”他就这么毫无话语权地被阿默拉着跟上了陈离。

    陈离面带微笑地转身对着菩偈庵的方向轻声说了一句“多谢”。

    搞得阿默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一路又要折腾,冉孟不想坐马车,阿默却改变了主意,反倒说马车可以睡觉、很是舒服,陈离便说:“不必忧虑,我有法子。”

    他打了个响指,一只小蝴蝶颤巍巍地飞了过来,陈离嘴唇动了动,应当是与那蝴蝶低语了什么,它又飞走了。

    阿默仰头看着那蝴蝶飞远,纳罕道:“你是叫蝴蝶仙子去找大蝴蝶过来载我们么?”

    陈离立在冉孟身旁,听闻她的疑问,乐了。

    “不是。是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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