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晦气
眼下已是冬月之望,入冬似乎不过一场雨或一场雪的事,可近来莫名青天时日头旺盛,夜里才起风微凉、有了点晚秋的意思。
冉孟看着木兰转过去的侧脸,从这晚风中品出了一股很复杂的意味。
他犹记得,以前在那个世界,母亲去世前,他偷偷从病房外看见她的脸上病态之下掩不住的,也是这般神色。
连叹息声都一模一样。
可是为什么木兰会有这种表情?她在为谁难过?
“你也认识他?”冉孟垂下眸,敛去了眼里的疑问与窥探。
木兰苍白的侧脸又缓缓地转了回来,乌黑的瞳眸好看得冉孟不禁觉得有些熟悉,又听她说:“明日,你要出去?”
“嗯,带阿默出去避一下,”他揉揉眉心,颇为头疼,“姑娘大了,总有人喜欢带人上门来做客。”
木兰很是理解他,“也好。明天也带我和宝宝去吧。”
冉孟仰头望天,被这浩瀚的星河震得有些眩晕,他大可挪开眼不去看,却莫名想看着,跟没看过似的。
他忽然反应过来,宝宝应当指的就是团子,于是接了一句:“哦,你们想去哪儿?”
木兰对他一笑,微抬下巴,笑得有点惆怅:“去菩偈山看看,那个人是不是还在那儿跪着。”
冉孟再次感到了一阵凉意,他像是穿了一层冰衣,被这微风一吹,便更要命了。
他说:“你有没有觉得今晚太冷了?”说着,他起身要回屋了。
木兰看着他单薄的背影,忽然觉着有点不对头。
这夜,也太安静了。
她也觉出了凉意,心下大骇。
她本就是魂体,怎会感知到冷暖?
她近乎是焦躁地在院子里打转,冉孟要关门时看见她这样,蹙眉问道:“木兰姑娘,你怎么了?”
木兰说:“你去睡,不要再出来了。”
她这样说,冉孟便知道今夜不太平。
实在是这套路太像以前看电视时的情节了,某某人提醒某某人不要怎么样,过会儿定然会出事。
于是他没有照做,还想让木兰一同进屋歇息。
木兰有点生气:“你怎么和我反着来?”
“将你自个儿丢在这孤零零的院子里,显得我怪不像个人。”
木兰还是不安心,冉孟无法,作势要再次出来坐下,大有促膝长谈、看一夜星星的架势,木兰就是不想他继续待在院子里,于是妥协了,可是进了屋也竖着耳朵,一直关注着外头的动静。
冉孟看她这样子便知道她不睡,自己半阖着眼睛摸到了自己的床,刚躺下,又强打精神起来,去吹灭了烛火,顺便和屋里的人都说了声晚安。
尽管没人回应他。
现下是真的没人走动了,风声兀自在屋子外边呼呼吹着,吹得不亦乐乎,及至后半夜,才稍稍停了些,月亮也被遮上了,半真半假地勾勒出一点光亮,却已足以给这昏暗的天地蒙上一层浅浅的亮光。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骤然亮了起来,仿若开了一盏天灯,慢慢地映出了远处重叠的明灭山头。
木兰果真熬到了天明,一直不见动静,不禁问自己:“难道是我太敏感了?”
然而团子也醒了,围着她一个劲儿地打圈,跟孩子憋尿似的急得团团转,木兰稀奇:“你不去黏着你三叔叔,怎么也学我?”
说完,她看着焦躁的团子,脑中一激灵——
院子外头忽地“砰”一声,有什么东西被撞开了。
她穿门而过,看见院子外结实的门板静静地躺在了地上,尘土飞扬。
外头是一个红色的影子。
木兰认得她,她却看不见木兰。于是她化出实体,站在门外端详了几下自己的殷红寇丹,等了好一会儿没看见有人被她吵醒,不满地翻了个白眼,步步婀娜地走了进来,随意一挥,又是一扇门两块门板摔了下去。
木兰心想:“这鬼叫什么名字来着?噢,绿影。还是这么和门过不去。”
里头不一会儿便有个人“噔噔噔”地踩着生气的步子走了出来。
是阿默,她顶着一头披散的发和吓死个人的白眼,和绿影的白眼对上后,毫不客气地骂了一句:“你祖宗十八辈都有病是吗?!”
绿影没料到这么清秀一个小姑娘出口第一句便是问候她的祖宗,没来得及斥上一句,这小姑娘便噼里啪啦地骂了下去。
“我会点治病的本事,你要是全家有病就请巳时二刻再来我家门口排队,要是你自己有病就请先去别的地方问一下是什么病症,直接去镇上的医馆抓药!要是那老伯伯治不好再来找我,还是巳时二刻,排队!”
阿默下意识就要双手去抓门板摔门,谁知抓了两手空荡荡,这才知道原是自己的门板遭了殃,她看上去更气了。
绿影终于反应过来了,画得极精致的柳眉竖了起来,一双美眸恨不能喷出火来,她也张嘴骂了回去:“你是什么阴沟里的病老鼠?怎么张嘴闭嘴都是病字?你是不是自己有病急着传给别人呐?我……”
“闭嘴!你赔我门!”
绿影被她说得一噎,张嘴要说什么,余光瞥见里边走出来一个青衣人,不禁喜上眉梢,趁阿默转头去埋怨告状时,抬手凝聚出一团花红柳绿的灵力,干脆利落地向那青衣人打了过去。
冉孟一头雾水,错身躲过了正击,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推得退后了三四步。
他纳闷地抬头看那美艳的姑娘,虚心求教:“这位美人,在下是哪里辜负了你不成?”
绿影笑吟吟:“非也,不过是我家主子叫我来同你打三声招呼,这是第一声,还有两声呢。”她灵眸一转,娇笑连连,“公子就成全了我吧,这剩下的两声招呼,让我一次性打个够?”
阿默莫名其妙:“你是不是没睡醒?”
冉孟心道:“没睡醒的怕是你,小美人儿,这是来索命的啊。”
绿影不负他望,抬手正要再来一次方才那种类型的“打招呼”,冉孟心累不已,眼下可能才卯时中过一刻,用现代的说法就是六点十几分左右,这大清晨的,刚醒就要应对这种场景,是个人都会心生怨气。
这姑娘怕是脑子有什么大病,大清早就来找晦气。
他正要暗示阿默去厨房抓把辣椒面来,便被绿影看穿了他的心思。
“公子,你还是安分些,让我打完招呼好回去复命。想必,你也不乐意我主子亲自来找你吧?”
绿影歪头用媚眼看着他,说:“那可是,非常不好玩的哦。”
她果真来了第二声“打招呼”。
冉孟背靠墙壁,退无可退,只得蹲下闪身躲过,颇有些狼狈地弯腰扶着身侧的墙,斜睨绿影:“你主子没有说过不能伤我么?”
绿影没料到他会是这副表情、会问出这样一句话,面色凛然,竟然正经地问了一句:“你想诈我?你怎么知道我主子会不会吩咐我这种话?”
冉孟暗道一声明知故问,嘴上还是说:“我无端端诈你做什么?实话实问,想到什么说什么罢了。”
绿影无所谓一笑,那笑容落在阿默眼里,带了几分狰狞,她终于想起来要慌张似的,面色苍白地看向冉孟,身后绿影还在鬼气森森地说:“随你怎么说怎么想,这三声招呼我今日都要打,差半声也不行!”
冉孟离开那面墙,来到窗前撑着窗沿回眸道:“姑娘,你把我想得太正人君子了。”
绿影没听明白他的意思,追过去时却见他灵活地翻了出去,低骂一声,裙摆一扬,转眼间便出现在了院子里。
冉孟见她追上来的速度之快,不由得咋舌,心说这美人儿莫不是也不是个人。他忽然想起了木兰和团子,他们躲起来了没有?也不知有没有被这位大清早找晦气的美人儿看见。
绿影冷笑:“小公子,你这话我可听不明白,但有一件事我还是很明白的——你不想听么?”
冉孟冷静地说:“你冰雪聪明,我自是不想听的。”
绿影:“哼,三百年不见,你这嘴上的功夫可是长进了不止一点两点呐!”她双目滴溜溜地一转,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十分好笑,“三公子,我就想问你一句,当女子的滋味,如何呀?”
冉孟看上去不为所动,甚至还被她勾起了兴致,主动问了句:“当女子的滋味,你不是知道得清楚么?”
绿影双手一抓,利爪红得骇人,与她那红唇相衬,出奇地给人以嗜血感与魅惑感,冉孟眯起眼,在她那双明眸的注视下,竟然有些手脚发软,他转头一看,阿默仍好好的,站在屋里伸长了脖子却只露出了半张白嫩的脸,看上去既清醒又倍感新奇。
而木兰和团子,果真早已寻不见了。
唉,还是女子好啊。
冉孟说:“姑娘,好好动手,怎么蛊惑起我这个糙汉子来了?我不好玩的。”
院子里安静了三秒。
绿影忽地自我怀疑起来:“我没找错人吧?这个人这么轻浮,怎么会是……”
她嘴上自我怀疑着,手上动作却更坚决了,冉孟看着她手里那两团令人发指的灵力团,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却靠到了一团软绵绵的东西,他又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却不知为何没敢回头看。
心头微动之际,他嗅到了一股香味,冷冷的,像是木质香。
香味席卷入脑海时,冉孟看见了一片冷绿,水汽一般的雾笼罩着那片冷绿,冷香浓郁而不得见。
绿影已然打出了手中的灵力团,她本该为这最后一声的“打招呼”而表现出轻微的愉悦,但冉孟看见了她面上的笑容僵硬,不见分毫妩媚与欣悦之情,那分明是惊惧使然、自然流露出来的不知所措。
冉孟眼睁睁地看着那两团合而为一的灵力团在杀向自己的半道上,被一抹掺了冷白与冷绿的水汽轻而易举地打散了。
……打散了?怎么这么容易?
绿影顶着一张忽而面如死色的白脸往后退去,似乎想逃了。
但那团水汽已没入了冉孟眉心,绿光一闪,又销声匿迹了,仿佛那只是一抹带了松香的错觉。
绿影问:“你身后是什么?”
冉孟也觉得自己该转身看看,谁知身后空荡荡,那一丝冷香眷恋而轻柔地拂过他颊侧,比一枚情人的吻还要多情。
待他转回头时,身前也是空无一人。
冉孟:“……”得,他难得上当,连这种鬼话都信了。
阿默终于敢出来了,她探头探脑地周遭看了个遍,那点被她藏了不知多少年、独属于她的孩子气和少女的灵动悄摸地泄了点出来。
“那大傻子跑了?”她问。
冉孟一时无语,总觉得她这话一语双关,毕竟他被“那大傻子”骗了一回,于是耐心道:“阿默,不要那样叫一位姑娘,不论如何,这也是不好的。”
阿默睨他:“你方才不也逗得人家团团转么?”
冉孟面不改色:“你还是小孩子,总归要有点嘴上的规矩。”
阿默打了个哈欠,说了句“莫名其妙”就走了。
木兰抱着团子在他身后幽幽道:“这孩子心真大。”
她冷不丁出现,冉孟被她微微吓了一跳,闻言忍不住表示赞同:“年轻人么,心宽,很正常。”
木兰观他神色,知他其实已然要憋不住了,叹了口气,只说:“这里已然不安全了。要走就快点吧,从这里到菩偈山,睡一觉的功夫就到了。”
冉孟说:“她难不成是回去搬救兵的?”
木兰煞有介事:“难说不是。”
冉孟:“……”他怎么那么不信呢。
虽然不知木兰这般催促的缘由,但冉孟还是摇醒阿默上路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也有马车,还刚好就在穿风坡外徘徊。
冉孟呼吸着山间清晨的冷气,觉着这香也太好闻了,又在恍然间想起刚才闻到的那阵松木香,不由得心情大好。
倒是阿默,气得好好一头秀发都炸了起来,在颠簸的马车里,眼下乌青,怨气冲天地看着冉孟。
她十年未必坐一回马车,这两日竟然连坐两次,这一次还是在她没睡醒的情况下,心情实在是很难美好。
冉孟劝她:“马车里也是能睡的,不是很难受。”
阿默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写着“说得好像你亲身体验过一样”,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歪躺了下去。
不一会儿,这心大的姑娘果真呼吸绵长——睡着了。
木兰与冉孟对视,想问他这姑娘一般睡得沉不沉,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姑娘也不是与他很亲,他应当不大清楚,便又作罢了。
冉孟见她欲言又止,看了一眼阿默,了然于心,遂脱了氅衣,盖在了阿默身上,他动静不甚轻微,但阿默分毫未动,分明是睡死了。
他便说:“你想说什么?我想问几个问题。”顿了顿,他总觉得该加上一句,“带我来这里的是你,我不知该问谁了。”
木兰颔首:“你确实问对人了。你是不是想问刚才那个人这一番招惹你是为了什么。”
“我对她不感兴趣,她说的那几句话我倒是想知道,是不是真有那么夸张,”他垂眸看着睡得安详的阿默,心生艳羡,“三百年?”
他忽然觉着,这个时间有点耳熟。
“你兴许觉着三百年听上去很吓人,但其实也不过一瞬间。你三百年前去了异世,辗转三世,现在又回来了,是不是很快?”
任她怎么说,冉孟也还是觉得吓人。
“我的身份你现在还不能知道,起码在这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你现在魂魄未全,记忆也是残缺的,日后我会让你忘记我的存在,你不能记得我。”
冉孟在这颠簸里忽而有些呼吸困难,声音不自觉低沉了下来:“我想问为什么,尽管你不会回答我。”
“我无法保证你会彻底失去这段时间关于我的记忆,所以我不能同你说太多。至于为何我要你去菩偈山,我可以很明确地同你说,那里有个人,于你很重要,他可以帮你解答任何疑问,”木兰纤长的睫毛轻颤,那一瞬间很容易让人怀疑她是想哭的,但她抬起眼眸时,只有沉静的黑色,那些不该流露出来的情绪都被她藏得很好,“……他能做到的,有时候甚至超乎我的想象。”
冉孟在这重重疑云中愈发头疼,手脚发冷,总觉得自己身上被捅穿了几个小洞,不是在一直往外冒风就是被秋风几度穿过,里外皆发寒。
但接下来,他发现了一件最古怪的事。
似乎越靠近菩偈山,他的双腿就越发地冷。及至到了菩偈山脚下,他下车后披回了氅衣才没那么冷,看见木兰站在一块石碑前久久不语。
木兰对这两个字早已烂熟于心,她盯着它们,似乎透过“菩偈”二字,看到了往后的纷乱,又想起了前尘之事,过往与今后交替着在她脑子里纷纷呈现,不知道何时起,那些再分明不过的爱恨纠葛悄悄随着岁月的混杂而变得混浊。
她早就死了,但是她已经分不清她是在哪一次的即将尘埃落定之际悄然死去了。
木兰看着冉孟,又看着菩偈山,头一次生出厌倦之心,她很厌烦轮回,却迫于无奈融入了轮回,虽然冉孟不说,但是她每一次都猜得到,他隐约是知道一点东西的,曾经被地府拘去的那一魂已在他体内慢慢苏醒,就差那一魂了。
冉孟下了马车,身后亦步亦趋的阿默被团子挡住,他便独自走上了山道,走了百来步,余光中出现了一个存在感极强的物体,转头去看,却发现那只是一棵树,一棵很像耄耋老人、很高并且其下跪了一个人的树。
秋风又起了,那个人的发丝被吹动,露出了一截白得毫无生机的脖颈。
冉孟看清了那截脖颈,木兰也看清了那道背影,她愣怔地想着:“就差你那一魂了,阿仲。”
菩提树落下了什么东西,归来的人抬手接住,隐隐嗅到了松柏香,张开手掌一看,空荡荡的掌心还残余着某种温度。
秋风去了又来,冉孟感受到了,没有伸手去抓,他只侧耳倾听。
有个人跪在这无边的温柔绿色中,闭眸轻笑,他一开口,风已绕指柔。
“迷路了么,小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