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霜雪天涯(4)
方青羽思索着:“根据你以前鲜为人知的经历,你对白砚荣没有半分好印象,所以有了坏事就往他身上想,这是常理。但谢清絮明显在飞燕门过得不错,而且哪有证据证明谢清絮是我友人的孩子,又有什么证据证明谢清絮的头痛病是白砚荣所为呢?”
裴枫寒声道:“这就是我带他来找你的理由,请你给他诊治他的头痛病。”
半晌过后,方青羽突然道:“更深露重,你让他进来吧,夜晚的山里也是很冷的。”
裴枫察觉不对,连忙过去开门,谢清絮趿拉着鞋子站在外面,衣服潮湿着,现在站了许久。
“唉……”裴枫把外套解下来给他裹上,“冻病了怎么办。”
谢清絮脸色发白,嘴唇发青,一看就是冻得,他抓了裴枫的外套,表情尽是焦急。裴枫见他说话都不利索,抱了他坐自己腿上:“别害怕。”
方青羽一看他俩这样子,俨然一副恩爱情侣,只是裴枫显然不自知,但见裴枫对谢清絮也是关心爱护的模样,心说他以前发誓不解开身世之谜绝不考虑其他事,可还是栽在一个青年手里。虽然他俩走过的路天差地别,也许以后会有很多矛盾。
裴枫把外套给他紧了紧:“冷不冷?”
他又端起热茶喂给谢清絮喝下:“有点冷是吧。”
谢清絮红着脸,缓缓点头。
方青羽忍不住笑:“我还是头一次见裴枫关心他人。”
裴枫瞪他一眼,谢清絮脸更红了。
他俩都看出谢清絮是有话要说,而且是很重要的话,说不定是他埋藏在心底很久的秘密。果然,良久,谢清絮长出一口气:“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跟你们说的这些有关系。”
圈住他腰的双手蓦地一紧。
“我不记得我是多大进的飞燕门,”谢清絮道,“师父说我十年前在山里摔伤时撞到头,伤口很深,头破血流,现在头发里还有疤痕。”
裴枫拨开他的头发,谢清絮配合地低头下去,果然谢清絮头顶有道大约一寸长的疤痕,十年前的伤口现在还能有如此清晰的疤痕,可见当时伤得有多重。
“你是从那以后才有的头痛病?”
谢清絮摇头:“是,但不确定以前有没有。”
“那你有没有什么害怕的东西?”方青羽又问。
谢清絮还是摇头:“没有。”
旁边两人对视一眼,白砚荣对谢清絮一直不错,而且问题重点不在谢清絮,而在白砚荣。
方青羽把灯芯剪下一点,屋里瞬间亮堂许多,又把炭盆往裴枫那边移动些许,谢清絮的手这才暖和起来。
“清絮不妨听听我的事,”一片寂静中,裴枫突然笑起来,“说不定你会对你师父有个新的认识。”
谢清絮眉头微皱:“你以前见过我师父?”
“岂止是你知道的那几次交锋?”裴枫的笑里带着浓重的讽刺,“我以前是白砚荣的徒弟。”
谢清絮险些站起来:“你……”
他牢牢记着当年大师伯临终时跟他说过的事,因为大师伯死了,现在就只有自己知道,但大师伯还告诉他如果不是百分百确认,就永远烂在肚子里。
他强自镇定下来,拍拍裴枫的手:“你说吧。”
裴枫略带惊诧地看他一眼:“是否有人跟你提过十二年前飞燕门弃徒的事呢,那弃徒忤逆尊长,杀伤同门,最后也走火入魔落得武功全废的下场,但掌门白砚荣爱惜徒弟,不愿伤他性命,只是把他赶下山,让他永远不能再回飞燕门。”
谢清絮道:“难不成……”
他猛然想起裴枫数次指点他飞鸿剑法的场景:“可你的武功……”
不是已经被废掉了吗?
“这是大师伯和五师叔对我的恩情,”裴枫语气冷然,他当然看出了谢清絮的疑问,“他们用药救了我一命,保住了我部分功力,我拖着残躯一路南下,找到碎璧山庄。”
“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裴枫道,“尸骨无存,也对,如果不是大师伯和五师叔救我,我是无法走出北境大雪山的。那时正是隆冬,雪下得及腰深厚,养伤要找温暖的地方,幸好大师伯给了我一点碎银子,我租了处民房,好歹熬过了冬天。开春后我一路南下,找到碎璧山庄,楚唯明给我指了条路,让我去毒王殿或者来药师谷,我就是这么认识的毒王和药师。”
“那我师父为什么没有认出你?在你去拜祭五师叔的时候。”谢清絮疑惑。
裴枫回答:“我后来听了楚唯明的话,就近找到药师谷,那时我内伤严重,再不救治恐怕没多少日子了。药师把我放进山中的药池,每天必须泡四个时辰,前前后后共八个月,在药物滋养下我的确内外伤康复,但也因此肤色变得灰白,容貌也变化了。”
怪不得裴枫皮肤没有半点血色,完全不似正常人,原来如此。
方青羽道:“我算是尽了我最大努力,其实也是你求生欲强烈的缘故,尽管当时你濒死,但你的眼睛里却燃烧着愤恨恼怒,你不甘心赴死,千方百计想活下去。”
“我现在也是。”良久,裴枫开口。
他的语气不复从前的淡然潇洒,他以前说话总是微微带着笑意,现在却是恨意满满。
谢清絮握住他的手,裴枫的手总是微凉干燥,此刻满是冷汗。谢清絮被他的情绪感染,也愈发郁闷起来。
也许这就是裴枫的弱点,对死亡的恐惧,对被抛弃的失落,长久地影响了他以后的人生。他从来不出全力做一件事,江湖上讽刺他胆小如鼠,梅郎官说他贪生怕死,这些都是对的,因为他真的惧怕。
方青羽却安慰他们:“我没经历过这种事,所以肯定无法完全理解你们的感受,但现在你们还活着,这最重要也最幸运。也许你们以后会孤注一掷,做出旁人无法理解甚至觉得可笑的决定,但好歹朋友一场,我希望你能活下去,如果你最后没有做到自己想做的事,药师谷也有你的一间房。”
裴枫疲惫地抬头,看着方青羽和谢清絮的眼里浮现一丝笑意:“以前不把生死当回事,后来不是了,也总是劝别人尽力活下去。”
他声音带着沙哑,他奔波多年,心事重重,是真的累了,他又何尝不想有一个能休息的港湾呢,可他不知道要依靠谁,有依靠的人是有福气的,然而福气从来不眷顾他。
他的目光轻飘飘落在谢清絮脸上,谢清絮年轻美貌,皮肤白皙,眼睛明亮,高鼻薄唇。美人总是让人心情愉悦,裴枫也不能免俗,他看见谢清絮就从来没有不高兴的时候,他飘忽的目光渐渐凝实,直到看着别处的谢清絮察觉脸上发烫转过头来时,裴枫笑起来:“现在又觉得活着是多么美妙。”
谢清絮发烫的脸此刻渐渐红了。
二人牵着手回到屋子里,方青羽和裴枫都看得出谢清絮有话要单独说,又加更深露重,因此早早回了房间,谢清絮的头痛明天白天再诊治。
果然一进屋,谢清絮就关起门:“你真的是飞燕门的弃徒?”
裴枫听着他声音里满溢的焦急:“我和方青羽都能看出你有话要说,情绪外露不是好习惯。”
谢清絮眉头微皱:“可你也还是能让人看出心事,甚至有时能猜出七八分。”
“是吗?”裴枫笑意渐深,“那你说说,你猜出什么了?”
“我猜出你在猜我的想要说的话。”
“没错,”裴枫把他抱上床,然后坐在床边,“但我之前想的是,你不赶紧躺下盖被子,会不会着凉。”
裴枫三言两语就能把谢清絮逗弄得脸红,也算是伶牙俐齿,谢清絮早就见识过了:“我们现在……算不算在一起?”
“我们不是已经在一起了?”裴枫话音刚落,怀里就一沉,谢清絮扑过来,撞得他头昏眼花,险些往后栽倒,“轻点,慢点。”
裴枫嘴上这么说,手里却丝毫不迟疑地把谢清絮紧紧抱进怀里:“那你以后就是我可以依靠的人了。”
谢清絮心里高兴,刚想说话,没想到裴枫把脸埋进他脖颈间:“不想问你师父和我之间的事?”
“不想,他是他,你是你,”谢清絮想起大师伯留给自己的信物,想起飞燕门那桩隐藏多年的秘密,难道说出来就是好事吗,可有关于师父,又有关于当年的裴枫,说不定还会帮助他寻找到自己的身世。
“也许你以后拿不了挫锋剑,不会成为飞燕门的掌门,还会跟我餐风露宿,不再有安稳的生活,你觉得这些都没关系吗?”
谢清絮拍拍他坚实的脊背:“是因为你,才没关系。”
下一刻他脖颈处湿了。
裴枫想多年以前他听人说书,说书人说世界上任何一种爱都是有理由的,也许是因为亲情,也许是因为血缘,但只有爱情毫无理由,也许因为见了一面就念念不忘了。他不知道谢清絮为什么喜欢他,也许和他喜欢谢清絮一样,没有理由。
其实谢清絮从没有为他做过什么,他俩心知肚明,但爱本身就不是平等的,平心而论裴枫也没有为谢清絮做过什么,还是那句话,毫无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