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毒王殿(2)
男子还在外面等他,手里捏柄剑,剑身通体乌幽暗黑,半分光芒不显,剑鞘放在桌子上,如剑体般的颜色,唯有上面偌大一颗宝石光华灼灼。
“你不把这个拿出来,毒王怎么肯见你。”
“那你就确定毒王会接受这把剑,毕竟在你眼里只是废铜烂铁。”
“他什么都不稀罕,你应该懂的,到了这个年纪的人,看什么充满厌倦,”裴枫侧头,“如果他还有所求,那他早就不是毒王了。”
“无所求,说不定是求而不得,”男子笑起来,“看来都是一类人。”
“他如果是你能揣测出来的人,”裴枫鄙夷,“那你就不会连门都进不去了。”
男子立马低头致歉,裴枫无所谓地摆摆手:“罢了,偶尔有人跟我说那老东西的坏话也不错,在他身边久了,总是听别人恭维他,恐怕他自己也飘飘然,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我有些好奇,”裴枫的语气顿时像打听街坊四邻丑事的市井小民,凑过去道,“你这十几年没有碰到比他更好的人?毕竟他都走了十几年了,好歹让他入土为安啊。”
“如果他想,如果他能选择,”男子看着棺材,声音也随即温和下来,“他也愿意陪着我的。”
“先休息一下吧,”裴枫觉得多说无益,“他身体状况不是很好,不休养好的话,恐怕过不去毒王殿的雾障。”
男子探头:“这是谁啊。”
裴枫挑起嘴角:“飞燕门首徒,谢清絮。”
男子了然地轻“哦”一声:“飞鸿剑法名扬天下,可惜一代不如一代。”
“这话怎么说?”裴枫讥笑,“现任掌门白砚荣是飞燕门上一代最优秀的弟子,又铸造有镇派之宝挫锋剑,飞鸿剑法理应更加精进才是。如今飞燕门是北境人数最多的门派,怎么会一代不如一代呢。”
“你什么时候见过精英是很多人的?”男子反唇相讥,“初代飞燕门只有五个人,碎璧山庄庄主只有楚唯明一个儿子,楚唯明至今尚未婚配,他们在江湖上也屹立不倒;镇南王府三代加起来没超过十个人,敬敏王府也是如此,但他们依然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
“可里面的人虽然是首徒,但不是精英,他只是飞燕门大多数人中的一个,如果白砚荣心智正常,飞燕门的下任掌门,一定不是他。”
裴枫想,一看谢清絮那样子就是个不善于料理门派事务的,这也正常,很多门派的掌门都不是全才,有些事务往往都需要长老协助。
男子当然也明白他的意思:“年轻人还需多历练,他年龄看上去也不大。”
裴枫道:“好像只有二十岁,我也不是很清楚。反正都是抓来做人质的。”
“你对人质倒也不差。”
裴枫点头:“我是很容易受到周围人影响的,如果旁边人摆着张臭脸,我就会不高兴,一旦我不高兴,他就惨了。谢清絮虽然不是什么绝顶聪明人,但好歹不傻,识时务算是他的优点,虽然他自己也觉得气恼。”
“没有人想识时务,只不过都是技不如人时候的权宜之计,如今这几位异姓亲王皆拥兵自重,你见他们看过别人脸色吗?”
裴枫呵呵一笑:“该看还是要看的,毕竟名不正言不顺,不然被扣个叛国谋反的帽子,灭九族的罪名。”
男子冷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裴枫回答:“瓜田李下,自避嫌疑。”
男子觉得裴枫话里有话,疑惑地看着他:“你……”
裴枫摇头:“我只是觉得,你退隐这许多年,可江湖上一草一木的变化,都没有逃脱过你的耳朵,你的眼睛。世人皆道青麟剑已死,果然痴愚。”
“青麟剑已死,也许他们说得没错,”男子背过身去,缓慢踱步,很快又转过身来,眼里精光骤现,“可翟叔宏还活着。”
裴枫浑身一震,这才觉得,曾经被称作剑法天下第一,以剑气为刃的青麟剑,是真的活着。
“哈,”他突然笑了,“那江湖人寻求青麟剑,又有什么意义。”
男子眼里透露着欣赏:“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破铜烂铁,分文不值,倒贴钱都不要。”
裴枫还是笑着,笑着笑着,突然杀机浮现,他抬手为掌,灌注千钧内力,风一般向男子掠去。
男子不慌不忙,举臂应对,裴枫迅疾如风的手掌裹挟巨大威力而来,一掌攻击,一掌防守,双掌交错,胜负立见。
周围器物被掌气冲击得碎裂凌乱。
手掌虎□□裂,鲜血汩汩下流,竟是青麟剑粗粝带着疤痕的手。
裴枫的震惊几乎要从脸上溢出来,他瞪着自己的手,手居然在颤抖:“你的确没有了内力,却还有如此功底。”
“所以即使青麟剑死了又如何,”男子傲然,“依然能独步天下。但我要感谢你,如果你用了毒,我必死无疑。”
“我为什么要用毒?毒只是我逼不得已的方式,不是选择之一。”
“嗯?你不是毒王的徒弟吗?用毒不应该是得心应手?”
裴枫不愿多做解释:“当然得心应手,但还是不是逼不得已,我不用毒。”
“你是他的徒弟,又不用毒,毒王不会不高兴吗?”
裴枫道:“他高不高兴从来不是因为我,我用不用毒,都是他的门徒,关系他赖不掉的,但是如果把我惹不高兴,所有人都会指责他教徒无方。”
男子听到这无赖的话,登时哈哈大笑起来。
药香沁人,翟叔宏坐在板凳上摇小扇扇火,裴枫精通药理,站在一旁指导他熬药必须中小火,火太大不行,太小也不行。
他还买了蜜饯,给裴枫一袋,谢清絮一袋,他自己一袋,三种全是不同的味道。
“你倒是周到,”裴枫迫不及待拆开袋子,“还知道买些甜味的吃食。”
“你也周到,我看到你马车上的盒子了。”
裴枫笑而不语。
“他是练武之人,身体竟然如此虚弱?我粗通医理,觉得他脉象虚浮无力,寻常练武之人,哪怕有一段日子病体沉重,也不应该这样才是。他说是你给他下了毒。”
裴枫见他察觉,也不隐瞒:“你也发现了?我是给他下过毒,分量不重,只是暂时制约他的行动,也早已解毒。后来他回了飞燕门,大病一场,一直到现在。”
“是你见到他时他就如此,还是他的病情恶化了?”
“见到他时就是如此,这也是我的疑惑所在,白砚荣精通药理,怎么会让自己的徒弟缠绵病榻这么久,甚至一度虚弱到站直身体都做不到。”
男子猜测:“难不成谢清絮身带重症,原本被他师父勉强压制,但因为你的毒而发病?”
裴枫眉头一皱:“有可能,只是他的脉象……我诊断不出他是否身患旧疾。”
男子嘲笑:“原来你是个半吊子。”
裴枫摇头:“也许真是半吊子,看来我还是比不过梅郎官。”
男子道:“二十年前,毒王殿和药师谷医毒斗法,时长十天十夜,方青羽、唐笑非二人不眠不休。明明没有江湖人喜欢的血腥争斗,也没有令人赞叹的飞檐走壁,武功绝技,甚至现场一片鸦雀无声,可看客依然络绎不绝,绝大多数人对医理毒理一窍不通,但传闻中声名显赫的医毒两家终于重现在世人之前,他们又怎能不兴奋,不去瞧个究竟呢。”
“从此毒王殿和药师谷再次声名远播,传言由江郎才尽转变为东山再起,但他们又同时再次隐世,很多人上门求见,却都像我一样吃了闭门羹,甚至死在茫茫毒雾里。”
裴枫道:“也许他们都是喜欢躲清静,不喜人上门叨扰。”
“可他们中间的明争暗斗从未停止。”
裴枫笑道:“是的,因为棋逢对手,所以争斗从未停止。”
“所以你跟梅郎官,也是如此?”
裴枫有些得意:“江湖人好争强斗狠,我跟梅郎官,自然也不例外。梅郎官虽说只懂毒物,其实他医毒精通,武功也丝毫不弱,是难得一见的全才,可惜没用在正途上。不过这样也好,不然多麻烦。”
男子不明白裴枫的意思:“是他会给你造成麻烦?”
裴枫还是笑着,但笑意已经变味:“不,是杀他很麻烦。”
男子瞬间明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所以,李艺一家就是这么死的?”
裴枫道:“只有他们除外,杀李艺算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江湖有江湖的规矩,翟叔宏明白,也就不再多问。药熬好,他盛出一碗端给谢清絮。谢清絮已经醒了,低着头萎靡不振的样子,专属于年轻人的脆弱。
回忆涌动于翟叔宏心头:“果然还是年轻人好。”
谢清絮苦于自己处境和身体状况,懒洋洋抬眼看了翟叔宏一眼,觉得连说话都费劲。
翟叔宏把碗放在他旁边:“可以随意表露自己的情绪。如果到了我们这把年纪,到了我们这般地位,若还是这样,就是给对手可乘之机了。”
谢清絮略微诧异地看他一眼,翟叔宏又道:“先把药喝了,等你恢复一点,再慢慢说也来得及。”
“我还能好起来吗,”谢清絮终于慢吞吞开口,“我师父都束手无策,皆是裴枫下毒的缘故。”
翟叔宏笑道:“你错怪他了,我了解他,他做过的事,不会不承认。”
“可就算这次的毒不是他下的,那一切也是因他而起,我又怎么会不愤懑气恼。反正横竖都要死,不如跟他同归于尽。”
“那就让他将功补过,反正你横竖都要死,不如先试试这服药,看会不会好转。”
谢清絮想自己跟裴枫同归于尽是做不到了,但也不想窝窝囊囊地死。可现在这个处境,除了窝窝囊囊似乎也没什么其他的办法,他无声地长叹口气,抬手扶住翟叔宏递过来的碗,咕嘟嘟把药喝下去。
“识时务者为俊杰,”翟叔宏满意地给他掖好被角,“睡吧,说不定明天就好起来了。”
药里加了许多安神助眠的药材,谢清絮本就虚弱,现下更是头晕眼花,不多时又熟睡了。
“你现在不是安全了吗,你带着他,飞燕门更不会善罢甘休。”
裴枫眼里向屋里扫了一眼:“我会怕飞燕门?”
“可摆脱飞燕门更麻烦。而且,万一飞燕门向毒王殿兴师问罪,你又该如何呢。”
裴枫摇头:“白砚荣看重门派脸面甚于自己的性命。如果他大张旗鼓到毒王殿要人,等于昭告天下,一个江洋大盗居然如进无人之境一般,于众目睽睽之下毒倒飞燕门门人几十,又掳走门下首徒。那飞燕门岂不是颜面扫地,被江湖人耻笑?”
“何况,他是最了解谢清絮的人,如果他还惦念谢清絮的安危,最好的做法就是不要宣扬此事,不然谢清絮很可能出于不连累飞燕门名声的想法,而羞恼自绝。”
“再者,我已交出解药,表明我只想取走五长老遗留之物,谢清絮终归在我手里,他不敢轻举妄动。”
男子道:“不怕白砚荣玉石俱焚,跟你鱼死网破?”
裴枫大笑:“谁是石,谁是玉。”
“都是石,也都是玉,”男子站起身来,“你是,飞燕门也是。”
黄鹂鸟叫响第一声的时候,翟叔宏就起床了,外面还缭绕着浓重的雾气,气味微酸发涩。
裴枫起得比他还早,谢清絮经过大半个月的调养,身体情况比之前好了不少。裴枫不疼惜病人,见他能下地,便带他到院子里,往他手里塞根他刚才捡起来的树枝:“想想,在碎璧山庄里,我是怎么教你的。”
谢清絮见他随手把树枝从头捋到尾,树枝便光秃平滑,忍不住有些钦佩:“你让我不要太死板。”
裴枫叹口气:“果然都忘光了。”
谢清絮疑惑:“嗯?”
裴枫又叹口气:“我要你不要逞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