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毒王殿（1）
风停雨住，喧嚣的湖面恢复平静，江上又燃起点点渔火，远处的船夫又吹起船歌，但已不是白天那个调子，洋溢着欢快的情绪。裴枫还静静熟睡，恬静安然，翻身的动作都没有。
卸去江洋大盗的身份，裴枫其实也是个美貌的青年，难得一见，见之忘俗。谢清絮看得有点久，默不作声移开眼睛，弯腰出了船舱。风雨刚过，天气微冷，昏沉的睡意被驱散，他清醒了些。
他们在一辆精致漂亮的马车里，地板上熏着香，暖意融融，香炉边上有个敞开的吃食盒子，但明显不是北境风味。
裴枫坐的离他挺近，看见他的目光落在盒子上，就弯腰把盒子拿起来：“吃吧，本来就是给你买的。”
“我们要去哪儿？”谢清絮说完，才从盒子里拈起一块。
“马儿跑到哪儿，咱们就去到哪儿。”裴枫悠然自得，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了多可怕的话，或者是假装意识不到。
谢清絮大惊失色，滑下床来，但因为身体还没有力气，几乎是连滚带爬，滚到车帘出一把掀开，满目翠绿欲滴，满目鲜花点点，马果然是自顾自慢悠悠跑着，并没有人牵着缰绳。
“我一睡，居然从冬天睡到春天？”谢清絮喘着粗气，喃喃自语。
裴枫跟着他也滑到门帘处，车不大，两个人把门口堵得满满当当：“怎么会，只是南方的春天已经来了，而北境大雪山依然积雪难消。”
他把一块点心丢进嘴里，发出绵软的吞咽声：“明明没走多远，却换了另一番天地。”
“你果然没把我放走”，谢清絮沉声道，“我一门首徒，被你如此折辱。”
“技不如人，你就算是满心愤懑，又能怎样呢？”裴枫面露讥刺，“你本来可以逃跑，只是你错过了机会。但这也不怪你，你病体沉重，信任的人都无法救你，你一己之力，肯定更难出这番困境。”
“困境？”谢清絮咀嚼着这句话，一时间怒火冲天，他暴起抓住裴枫的衣领，狠狠把他掼在地上，“我能有今日，还不是拜你所赐，纵然是我技不如人，可士可杀，不可辱！”
裴枫被他压着，刚才猝不及防，头磕在木板上嗡嗡地响，他有点头晕目眩，谢清絮是真的要跟他同归于尽，如果他手里还握着他在飞燕门自己的卧房里握着的那把匕首的话。裴枫掀起眼皮看他，几乎看进他灵魂深处：“困境，什么困境？你被我抓走？你本来可以不被我抓的。”
谢清絮怒吼：“卑鄙小人！江洋大盗！如果不是你的毒，我怎么会在回到飞燕门以后病倒，武功全失，又成了和在碎璧山庄里一样的废人！”
裴枫这才微露惊讶之色，这表情在他脸上只浮现出一瞬，他立马又是那副胸有成竹，满不在乎的模样了：“可你的毒，我已经给你解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回到飞燕门后又出现这种问题，绝对不是我。”
“再说，武功全失就是废人了？那楚唯明呢，是不是应该去死？”
谢清絮气结：“我怎么能与他相比？”
“楚唯明文武冠绝一城，你也是飞燕门首徒，身背飞燕门镇派之宝挫锋剑，怎么就不能跟别人比呢？你本该是江湖上声名初现的人物，其他门派的首徒到了你这个年纪，早就跟随师父走南闯北，或者学习料理门派事务。不说在江湖上威名赫赫，也该在门派中独当一面，怎么偏就你默默无闻？”
见谢清絮似是被他的话语噎住，裴枫又道：“我可是先知道的谢应钧，才知道的你。”
谢清絮当然不会因为裴枫三言两语就对师父和师弟起猜疑之心，他一直都知道师父待他和待谢应钧是不同的，他也从未觉得自己一定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成为飞燕门的门主。他成为师兄的原因，也不过是他拜入门下比其他弟子更早而已。
见谢清絮皱紧眉头，怒瞪着他，裴枫笑：“我知道你肯定不会信，这无所谓，你只需要信我可以把你的病治好，就可以了。”
谢清絮双眼微眯，冷哼一声：“我为什么要信一个江洋大盗的话？”
刚才还在继续奔跑的马突然转弯朝路边一处树林跑去，它的速度比刚才更快，途中还压到一块不小的石头，车里登时人仰马翻，点心盒子都跳翻了。谢清絮在车门处，险些摔下去，裴枫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两人一个侧躺，一个平躺，双双倒在车里。
谢清絮趴在裴星河身上，两个人温热的呼吸都扫过对方脸颊。谢清絮有些尴尬，竟然一时忘了挣扎，裴枫的脸离他很近，这张脸俊秀无比，毫无瑕疵。
“有盐水的气味”，裴枫看着谢清絮微红的脸，“附近应该有人住。”
他反手推开谢清絮，额头撞在车上“砰”一声响，算是报复了谢清絮刚才的动作。
谢清絮两眼昏花，迅速坐起身来准备撸袖子开骂，可他二十年规规矩矩，行得端做得正，并不知道怎么骂人，微张着嘴咬牙切齿，愣是被气得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马车果然在树林深处停了下来，里面也果然有一户农家小院，泥瓦竹篱，普通百姓人家的房屋样式。院外里有几只鸡鸭，在草地上捉虫吃草，马就是被这片撒了盐水的草地吸引来的。
屋里出来个人，双手端着一盆水正要向外泼，眼见院外有两个人就不慌不忙停住了手，明明是水将要泼出，居然一滴都没洒。
裴枫见状，微笑道：“妙啊，羊车望幸，青冢凄凉。”
从门里出来的男子眼色有些变化：“朱颜黄土，骨枯何处。”
“啊，”裴枫恍然大悟，“好久不见，传信的果然是你。”
谢清絮站在一旁呆若木鸡，因为病体虚弱，本来就不健壮的躯体又瘦了一圈，像根竹子，还有点佝偻，和男人形成鲜明对比，虽然他已经努力站直。男子面容并不如何惹人注目，但眼睛明亮，脸庞端正，身板挺直健壮，也是仪表堂堂之人。他一定武功高强，双臂绷紧的时候，隆起的肌肉撑起衣服，露出坚实的轮廓。
男子道：“算什么自己人，我千里迢迢来毒王殿求见毒王，却连大门都没进去，门槛太高了吧。”
裴枫嘿嘿一笑：“门槛不高，难道让各种阿猫阿狗都进去吗，毒王殿不是道观，也不是佛寺，不欢迎香客，特别是没有诚意的。”
男子侧头：“那怎样才算有诚意？”
裴枫踢踢脚下的砖头：“同这砖头一般大小的银子，或者金子，满满装上一包袱，差不多能进去，要么就拿箱子装，再者装满一马车，说不定毒王都出来亲自迎接了。”
男子讥笑：“原来毒王殿尽是些见钱眼开之辈吗？”
裴枫拉着谢清絮扭头就走：“求人办事还那么趾高气扬，阁下可真不懂江湖规矩，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是过刚易折。连钱都拿不出来，怎么证明你的诚意。”
男子道，口气也缓和了下来：“其实我已经带着钱去了，毒王还是没让我进门。”
裴枫装着高深莫测的模样：“哦，毒王变了啊，连钱都不认了，难不成一把年纪转了性子？”
他又耸耸肩：“这算什么，跟我进去不就行了，如果你不会死在毒王殿外的万顷毒雾里。”
“所以这就是你在这里等我的理由？”
男子点头：“这是去毒王殿的必经之路，我想一定能等到你。”
“如果等不到呢？”
男子脸上有股奇怪的笑容：“那就一直等吧。”
裴枫道：“不着急，先休息休息，我这里还带着病人呢。”
男子眼前一亮：“有匪君子，如圭如璧。”
裴枫惊愕，转头看向谢清絮：“你好福气啊，能让他开口夸人。”
谢清絮不明所以：“敢问尊驾……”
男子摇头：“无名小卒，贱名不要脏了尊耳。”
裴枫一直没松开谢清絮的手，此刻两人的手传递温度，已经变得一般冰冷了：“让我们赶紧进去。”
男子爽快地后退一步，裴枫主人似的拉着谢清絮进屋。
屋里摆满蜡烛和油灯，整个屋子昏黄，但好歹还算亮，正中间一口桃木棺材，打磨得光亮。
“又不会诈尸，用桃木做什么？”裴枫饶有兴味，在棺材周围转了几圈，“他死了快十年了吧，难为你还不肯放弃。”
男子看到棺木后变得灰暗的脸上多了几分光彩：“尸体不腐，就有复生的可能，他身为异族，本就与常人不同，他还坚持着，我又怎么能放弃？”
“逆天改命，小心死无葬身之地。”
“死无葬身之地又如何，没有他，天地也是坟墓。”
“你先求动毒王再说吧，虽然这件事我认为他做不到，”裴枫从荷包里掏出一副草药，指着谢清絮，“三碗水熬成一碗，看他服下。”
“那除了毒王还有谁能做到呢？”
裴枫眉头微皱，似乎是诧异于这种事他都不知道：“自古医毒不分家，除了毒王，自然是当世药王，可他闭关多年不出，你根本见不到。如果他们两人都做不到，那就是真做不到。纵然可以像古书中说的，死而复生者，逆天改命是也，但能逆天改命的，又怎么会是寻常人，而且你和他，能承受逆天改命而付出的代价吗？你已经失去很多东西了，你的武功，你的武器，你的名誉和家产，亲人与朋友，是不是都不在了。”
男子手扶上棺盖道：“可我总是不甘心，明明我们的好日子才刚开始，他怎么就丢下我走了，旁人怎么抵得上他千分之一的重要。”
“可你的武功呢，你这些年只想着四处求药，是不是武功也荒废了？”
男子摇头：“当然没有，但我已经把我的武功当做礼物，送给了偶遇的有缘人。”
“能让你把一身武功送人的，除了救活他的人，我想不出别人，可他没活着，还躺在棺材里。”
“所以我准备了满满一车金子，去求见毒王。”
“可连门都没进去，”裴枫道，“如果你还有武功的话，说不定毒王已经出门亲自迎接了。”
不等男人说话，裴枫又道：“你也许有诚意，可你的诚意并没有打动他，或者是因为他不缺金子，又或者是金子对你可有可无，你揣摩错了他的意思。”
“他只想要你不能失去的，去换他。”
“可我除了他，也没有什么不能失去的，”男子面露为难之色，“如果我现在还有武功的话，我肯定毫不犹豫地给你了。”
“那那把剑呢？”裴枫看似不经意地说出口。
男子的眉毛果然竖起来，张嘴喷出寒霜：“你怎么知道它？”
“我为什么不能知道？”裴枫的脸似乎比男子更难看，“如果我知道我即将见到一个动动手指就能要我命的人，我怎么会不去猜测他的弱点。”
“你想要那把剑？”男子戒备起来，“那把剑在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地方。”
“可你不是知道吗，”裴枫拍掌，“我不会找你要，你的剑在我眼里不过是块废铜烂铁，分文不值，恐怕卖出去还要倒贴钱。”
谢清絮彻底糊涂了，这是他没见过，也想不到的人，裴枫注意到他的神色，忍不住笑出声：“我就说你没见过世面，难道连这人，你师父都没给你讲过？”
“嗯？”谢清絮询问地看向他。
可裴枫没打算告诉他：“可你也不该知道，说的多，错的多，知道的多，死得快。”
谢清絮开口了：“碰见你可能死得更快一点。”
“可你还活着，既然你还活着，就要好好活着，就像这个人一样，”裴枫拉他进去里间，把他放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好好休息。”
谢清絮追问：“可这人是谁呢？”
裴枫停下手上的动作，垂眸看他，突然伸出手指“嘘”了一声：“最好不要知道的人。我竟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这么重的好奇心了。”
“江湖人，多做事，少说事，就算说，也要拐弯抹角。”裴枫笑眯眯点上他睡穴，片刻后确认他已熟睡，才缓缓出门。